而现在他坐的那块地方,是图书馆周围的绿化小树林。秦丞言后背抵着冰冷的阶梯石砖墙,屁股下面就是散着落叶的土地。
他曲起一条腿,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两样东西。
安庭瞳孔微缩,看着从不抽烟的秦丞言点燃一支烟,然后朝着天空缓缓吐出一道稀薄的烟雾。
浅淡的红光跳跃几次随后消失,接着又是另外一根。
他皮肤很白,手掌下的腕骨凸出的形状很漂亮。安庭见过这双手握笔、领奖、捏机票、在黑暗中牵住自己,唯独没见过像现在一样沾满落寞的样子。
安庭想要起身出去看看,电脑忽然一亮,提示新邮件到了。
右下角闪烁的图标上,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亲爱的同学,A大iGEM校内海选赛正式开始啦!具体章程详情请看附件......】
安庭脚步停了一下,打开邮件,发现提交小组研究的时间在两个月之后。其中每三个参赛小组会有一位老师充当监测员,主要目的是确保所有实验全是组员所做,没有作弊情况。两个月后,再由教授团队来进行评比,挑选出一个最优的研究课题和前往美国进行参赛的正式队员。
往下拉到最底,安庭才找到了他和秦丞言,旁边是监测老师的名字——曾乐怡。
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别的系的。
安庭查看关掉页面,再次直起身想要出去寻找秦丞言。他没见过这样子的学长,有点担心。
没想到余光扫过窗外,原本那人呆着的地方此刻已经空空如也了。
安庭一怔,下意识往窗户旁边走了一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在看什么?”
蓦然回头,跟学长对上视线。秦丞言眼底划过一抹暗沉的光,但很快消失不见,快到安庭以为那只是个错觉。
“没、没什么。”
安庭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儿去探听学长的隐私,只能暂时压下。
秦丞言绕过他走到自己的位置,眼神扫过桌上的糕点,捏着椅背的手略微发紧。
他收拾好表情,打开自己的电脑说,“你之前说准备好的课题是什么?”
“啊.....”
安庭抿唇双击点开保存的文档,把电脑朝学长的方向转了过去。
“我一共准备了三个方向的课题,第一个是利用生物的分子平台构建,第二个是神经元的链接,第三个......”
安庭明显顿了一下才说,“第三个是....靶向细胞。”
对面人的神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靶向细胞是一个很多年前就被提出来的一个方向,其意义是将蛋白质和核酸等特定分子送入特定细胞,或通过特定技术使特定细胞失去某种生物活性的过程。[1]
简单来说,就是把特定的药物因子放在“小火/箭”上,安装定点导航后将带有“污染源”的生病细胞爆/破掉,不去损害健康的其他细胞。
这个技术沿用在许多领域,不少研究员终其一生花费在上面,不断突破、创新,治愈了不少难治之症,救下了数以万计的生命。
然而,这项堪称最顶尖最新兴的技术,仍然未完成它的使命。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最终关卡依旧摆在所有人面前,像只虎视眈眈的洪水猛兽,一步都不曾挪动过。
三十多个国家的科研人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运用了全世界最高级的设备和头脑,还是无法运用靶向细胞——这项被称为“最有可能”的技术去治愈癌症。这像是一块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渐渐变成一种执念,一种能让人扑在上面放弃所有东西的执念。
其中包括安庭的父亲,一个因为一心扑在研究上面从而导致家庭破裂的科学院院士。
安庭从小就听爸爸念叨“癌症”、“靶向”、“药物”等等词汇,他对此充满幻想。但现实是,家里的大事小情,爸爸一概不管,日复一日往实验室跑。半夜三更他发烧是妈妈精疲力竭的照顾,上学放学吃饭睡觉也都是跟着妈妈身后。
妈妈也有自己的工作,可她依旧像个超人一样把安庭养的白白净净,有礼好学。
但生活里的琐事无孔不入,女人对丈夫的恨意越来越深,最终导致婚姻破裂,拎着行李箱的背影成了安庭对妈妈最深的记忆。
靶向基因工程是安庭的梦想,也是安庭心口的一道疤,这件事秦丞言知道。
几年前,安庭偶然接触到这项研究。但他那时候还在上高中,许多东西懵懵懂懂,只能不停请教秦丞言,两人合力攻破了一个小计划,谁料在庆祝时被母亲发现......
安庭永远忘不了当时妈妈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那个失败又令人厌恶的丈夫。
随后安庭就把这些数据全部封存在电脑某个角落里落灰。
现如今重新提起,还是会害怕,怕妈妈如果知道会不会很失望,也怕自己也会像老爸一样在同一件事上失败一辈子。
他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学长,靶向细胞-癌其实相当于一个废课题,因为这事儿成功的几率约等于0。不知多少优秀的科研人员都没有实现过的东西,他们籍籍无名的小辈简直属于螳臂挡车。
可是......可是......
“那就第三个吧。”
秦丞言将手放在删除键上,毫不犹豫删掉了其余两个。
“哥.....”
安庭震惊地看着他。
“别这样看我,”秦丞言嗓音有点哑,他向后靠了靠,眸子掩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幽深,“我明白你的想法,如果想做,就尽最大努力去做。”
“别想结果,”他声音略沉,瞳孔的颜色是难得一见的漆黑,这导致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有种让人深陷其中的错觉。
“别想结果,别想能不能成功。只要这件事是你真正想做的,那只要专注付出全力就好。剩下的事,未来会给你答案。”
学长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连一旁听嗨曲儿的喻平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安庭愣愣地看着他,手指慢慢蜷起,坚硬的指甲嵌入掌心,印出一道道红印。
“而且,”秦丞言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闭了闭眼,缓慢却真切地说,“我会陪你,哪怕只是往前很小一步。”
楼下的小树林被路过的风吹出一阵海浪声,几名女生的打闹嬉笑跟着传进耳廓。阳光洒满书桌,把键盘上的手照成了浅浅的金色。
安庭一眨不眨看着,然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很大,震的骨头都在闹。
他从学长手里接回电脑,掩饰般的埋下头,眼睛明明放在屏幕上,可离奇的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一定是天太热了,他想。
第16章 坐公交
图书馆很静,远处有落笔沙沙的声音。安庭蹙眉看着电脑屏幕,细白的手指停留在鼠标上已经很长时间了。
因为受伤,他自觉担任起了小组中找寻资料的任务,其余需要打字动手的则暂时全部归于秦丞言。
学长此刻正安静坐在对面,搭在键盘上的半截小臂有规律的上下抬起,眉眼被阳光眷顾,落下的碎金色将侧脸勾出了极为好看的弧度。他神情专注认真,很容易把人的视线吸引过去,然后同他一起沉迷其中。
安庭吸了口气,感觉嗓子有点干。他拧开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视线重新落回屏幕上。他找寻资料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有关靶向治疗的几份权威实验数据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网上只有零星的描述和一个最终试验结果。
安庭犯了难,那几份实验数据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如果能找到加以研究,可以让他们在实验时少走很多弯路。
他想了想,用手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把对面那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然后将电脑屏幕转了过去,避免打扰到一旁奋笔疾书的喻平,他压低声音跟学长说,“这份2013年剑桥实验室的靶向治疗数据我找不到了,怎么办啊哥?”
男生皮肤白皙,因为桌子中间空间较大的原因,他微微前倾身体趴在桌上,衣领下敞,隐约可见精致的锁骨和压出痕迹肩胛。
秦丞言敲键盘的手停了停,看了他几秒才开口问,“你说什么?”
没听清么?
安庭无法,只能继续往前压了压身子,稍微提高了些音量说,“哥,资料,我找不到了。”
说完,还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屏幕上可怜兮兮的零星几个数字。
他感觉自己说的很清晰了,可学长垂下的眼里依然茫然。
安庭叹了口气,重新坐了回来,打算拿出手机用微信发过去。谁料下一秒对面的人忽然起身,桌面上的身影随着位置变化由远及近,最终像层薄纱一样覆在安庭身上。
后颈罩上一层异样的温热,紧实的小臂擦着肩膀穿了过来。
安庭瞳孔一缩,身体直接僵住。
原来是秦丞言为了避免交谈声打扰别人,直接从他手里接过了电脑的控制权。只是学长用了最简单的方式,附身,用双臂将他环住,下巴几乎贴在耳垂边缘,呼出的热气如同按了慢放键,慢慢腾腾地撩过皮肤。
安庭感觉呼吸一下子乱了,他从未跟谁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霎时绷成了一座人体雕塑。
“原来是找不到剑桥实验室的资料了,”秦丞言轻点鼠标,敛下的目光从怀中人脸上一扫而过。刚要翘起的嘴角堪堪压下,内敛又镇定地说,“剑桥实验室曾经出版过一本书,里面汇总了2008-2013所有的实验室记录。名字我发给你,你去检索器找一找?”
安庭僵着脖子,木木地点头说“好”。
秦丞言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放开鼠标。
就在安庭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时,身后的人忽然又贴了过来。
秦丞言侧身看着他,低声问,“很热么?你脸好红。”
安庭镇定地看着电脑:“.......很热,图书馆实在太热了。”
一旁刚被空调吹出鸡皮疙瘩的喻平:“.......”
别这样,我还在呢兄弟们。
秦丞言挑了一下眉,手臂缓慢收回。安庭这才感觉空气争先恐后地重新涌进了肺,他撑着椅背起身,“我去查一下这本书图书馆里有没有。”
当然没有。
那本书并未开放中文授权,只有全英版本,所以相对来说很小众,小众到只有市图书馆有。
秦丞言放下刚刚百度过的手机,视线转向正在穿外套的喻平。
喻平:“?”
“我们等下可能会去别的地方。”秦丞言把白色纸袋放在他面前,“这个给你。”
喻平看着白色纸袋愣了愣,没太明白学长是什么意思。
几分钟后安庭回来,有些无奈地摊开手说,“那本书学校图书馆没有,只有市图书馆有。哥,要去看看吗?”
秦丞言点头,将笔记本收了起来。接着,他听见安庭又问,“喻平,你要不要一起去?”
喻平张了张嘴,余光瞥到一抹冷淡的视线后立刻福至心灵地答道,“我就不去了,我一会儿还要回去陪我女朋友。”
“好吧,那我俩先走了。”
喻平挥手告别,白色纸袋被推到眼前。
秦学长朝他点了点头,低声说,“回去跟你女朋友一起吃。”
红色落日的糕点奶香四溢,喻平捧着这份“谢礼”,乐颠儿乐颠儿点开女朋友微信打了几个字过去——
【林雪的抱抱熊:宝贝儿!我舍友真的被大灰狼盯!上!了!】
那两人走出校门的时候,刚巧碰上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停在校门前。里面挤了半天的学生鱼贯而出,不少人原地甩着四肢放松筋骨。
秦丞言放在兜里的手松了一下,车钥匙重新跌落回去。
他拉住朝停车场走的安庭说,“我车坏了。”
安庭:“?”
他拿出手机,“那我叫辆车。”
秦丞言按住他的手,“叫车要等很久,我们坐公交吧。”
安庭眨眨眼,瞳仁里透着茫然。
秦丞言镇定地继续找理由,“公交直达,不堵车。”
“.......”
安庭没忍住,唇角轻轻弯了弯。权当成学长出国这么久,想念学校的这些风情了。
他收起手机,往前推了一把秦丞言,笑声散进风里,“那快点呀哥,你快跑,要不抓进抢位置,我们可能会一路站过去。”
然而等到两人喘着气投完硬币时,公交车里早已满满登登了。
无数黑色脑瓜挤在一起,肩抵着肩,像层翻涌的浪。
秦丞言看着安庭把身体缩了又缩,忽然有些后悔。
他也是第一次坐公交,低估了周末A大的流量。
好在初秋的天气不怎么闷热,窗户四仰八叉地开着,凉爽的风从两边穿过,带走了空气里各种粘腻的味道。
在第四次被踩到脚后,安庭终于拧起了眉。他四周都挤满了人,感觉身体像是压缩进罐头里的一坨午餐肉,只能任由外力来回揉捏。
这感觉令人憋闷极了,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跟傅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挤不完的公交,吃不完的青菜食堂,需要无时无刻维护的自尊心,还有令人作呕的脚踏两只船。如同陷在暗无天日的泥沼池里,往下看是漆黑的淤泥,往上看是沉甸甸的乌云密布。
安庭抓在书包带子上的手逐渐收紧,面色发白,打算右边那人在踩自己一次就立刻举手要求下车。
可那人的脚再也没有机会踩过来了,因为下一秒安庭的小臂被一股大力抓着,毫无阻碍地带到了最靠近后门的位置。
他后背抵在窗户上,身体周围被人强硬地圈出了一块小小的“安全地带”。再没有一个人能靠近,不少人不耐烦地朝这边扔白眼,但碍于始作俑者过于冰冷的侧脸,还是选择闭嘴去挤别人。
安庭愣愣地仰起头,因为身高的关系,学长需要小幅度躬背才能跟他保持视线平行。
两人距离极近,安庭能看见学长根根分明的睫毛、被汗水洇湿的碎发和眸底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而且空气中不知从何时起,早已飘满了一股清淡好闻的柠檬香,是安庭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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