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今天值班的是小陈吧?他人呢?”
应呈显然是快把自己无聊死了,他自我管理意识超强,估计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还安分守己的嫌疑人,就算完全没有人管他,依然老老实实地把手机留在外面办公室,见了顾宇哲,有气无力地骂道:“我哪知道?我把我自己锁在这半天了,愣是一个人没见到,你赶紧去给我把小陈逮回来,我要扣他半个月工资。”
他随便一猜就知道这小陈肯定是知道自己今天要轮到看守老大,所以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但其实……
躲起来的后果还要更惨一点。
再看了一眼脚下已经汇聚成一个小水潭的江还,立马「哦」了一声,脚底抹了油就跑。
拘留室顿时安静下来,应呈靠着铁栅栏,依然是百无聊赖,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滴水声,回头一看,只见江还像个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江还?”
他打了个颤,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我怕你没吃晚饭,给你送来了。”
“我吃过了。先给我吧。”
“那你开门。”
“不开,我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应呈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献宝似的张开手,“看,我们拘留室刚装修过,条件不错吧?”
江还却完全没有和他开玩笑的心情,只是皱着眉头用力一把拍在铁栏杆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是被人陷害了?那可是三千万!就算是我也知道,这个帽子要是扣在你头上,你就真的完了!”
应呈收回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笑容,上前来,隔着一道栏杆掌心相对,眉眼里有着令人安定的冷静,只听他说:“我早就说了,我也是目标之一,而你是另一个目标,现在我被关在这里,是顾不上你的,就凭你,细皮嫩肉抗不得造,他要动你是易如反掌。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我让谢霖派人去保护你,注意安全。”
“应呈……我……”
“行了,闭嘴吧你,赶紧回去,不然淋出病来,我哪有时间去照顾你。”
江还乖乖闭嘴,把便当包从门缝里塞进去,转身离开了市局。然而,他却没回家,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会救应呈。不惜一切代价。
35、饮冰
市局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能藏人的地方,顾宇哲抓紧时间挨个溜了一圈,就逮小鸡似的一把把临阵脱逃擅离职守的小陈给拎回了岗位上,自己又颠颠儿地赶回刑侦办公室帮忙去了。
办公室里正急得团团乱转,却分工明确。看录像的看录像,查流水的查流水,热闹得像菜市场。
唯有王余倚着门优哉游哉地监工,在座的各位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族谱都被人扒了出来,正倒着往上查祖宗十八代呢。
谢霖人已经到了医院,去看了一眼陆薇薇,替她报了个平安,把秦一乐替了回来,顺便挨个和受了伤的「热心市民」旁敲侧击地谈话,其过程有多艰难险阻就不说了。
秦一乐也奔波了一天,原本谢霖是让他回家休息的,谁知道他一听老大出了事,二话没说也赶回市局,加入了看录像大军。
谢霖临走前,点了一个姓吕的小兄弟去应呈家盯着江还,话也没敢说太明白,只让盯着,而小吕一见江还居然自己跑到市局来了,自然觉得没什么大事,继续忙着给应呈翻案,将江还这个人物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市局的,都没注意到。
兰城燥热了一个月,气温只升不降,连日的大晴之后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的大雨,当然下得格外痛快,仿佛要在这一晚上,把积了一个月的水分全部挥洒干净。
江还那把可怜兮兮的雨伞在这样的暴雨天根本派不上用场,左右身上也湿透了,索性就把雨伞一丢,深一脚浅一脚,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向城西的一家废弃仓库——位于陈家弄,郑远峰逃亡尽头的那个地方。
他没告诉应呈,不久前,他曾在这家仓库邂逅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郑远峰最后会跑来这里,知道应呈他们会被困在哪个下水道,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去,等待应呈的唯有死亡。
——他在开局,就拿到了这场阴谋的剧本,且不得不参与其中。
他走进漆黑一片的旧仓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冷得他血管都好像被冻住了,动一下,关节就「沙啦啦」地响,跟外面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诡异的二重奏。
“你在哪!我来了!你出来!”
无人回应。
唯有水渍滴滴答答,有人在黑夜里身影模糊,仿佛水鬼一般悄然无息地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拖曳着一件宽大雨衣,彻底没入黑暗。
他又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在!你一定在!你出来!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你出来!”
依然无人回应。
“我说过,有事冲我来,别动应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出来见我!”
废弃的旧仓库里,一片寂静。
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摇摇晃晃「咚」一声跪倒在地,又艰难地爬了起来,顾不上喊疼,只是继续喊道:“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背叛了你,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动……求你了,求你放过应呈!”
除了外面瓢泼的大雨,周围依然静默无声,仿佛世界都被压缩成一个球,这个晶莹剔透的球里,只剩了一个他。与世隔绝,孤独永恒。
仓库里的废弃木箱堆了足有两米多高,隔绝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区域,他在黑暗里手脚并用,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呢喃,道歉并忏悔,可无论说多少遍,也没有人来回应他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绝望。
然而当他又转出一个拐角,瞳孔中那片深邃的汪洋,却折射出晨曦一般的光辉来。
只见仓库中心隔出了一小片空地,放着一张矮桌,点了几根蜡烛,昏黄而微弱,习惯了现代化城市的明亮灯光,让人难以注意到,而桌上,放着一把小刀,一个玻璃杯,用支架竖着一个平板,漆黑一片的屏幕上,突然跳出两个白色的大字——「跪下」。
他乖乖在矮桌前跪下,端端正正:“你看得见我。”屏幕上没有应答。
“让我见你,我要见你。”
他仿佛听见黑暗里有谁笑了一声。随后,屏幕那一头的人回答了他的话:“你不配。”
“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可以向你道歉……”
屏幕上又跳出两个字——「赎罪」。
他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无比疲惫,连骨骼都酸痛起来,眼皮更是沉重得让他难以睁眼,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才能坚持着说:“好。如果你想要我赎罪,那我就赎罪。给我一个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做。”
「为了谁」。
“为你。你在生我的气,我只是想……让我们跟以前一样,你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我不想你再生我的气。”
“骗子!”
两个字后面跟了一长串的感叹号,他几乎能感觉到屏幕后面那人滔天难遏的怒火,却见对方又紧接着发过来一句「撒谎的小孩不乖」,没有带任何标点符号,让人感到他的迅速平静,平静得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仓库外一个惊雷,近乎是紫色的闪电裹挟着耀眼的白光,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回过神,谆谆善诱地继续劝解:“我没有骗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偷吃,一起爬上屋顶,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我们说过一辈子不分开,你记得吗?”
屏幕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说:“你背叛了我”。
他正想在说些什么,一直全黑的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了应呈的照片,是当时放在应呈家门口的那张!
照片上用鲜红的字体,在他脸上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为了他」。
他突然紧绷,一把抓住了平板,险些被那些蜡烛烫伤,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把平板放了回去,摇了摇头:“不,跟应呈没有关系,错的人是我,你要报复,要出气,也应该冲着我来,求你了……放过应呈……是你让我去的不是吗?是你让我去他身边的,为什么……”
“不。”屏幕说,「我给了你选择,而你选择了他」。
——「你没有选我」。
「你背叛了我」。
「这是惩罚」。
他心里众多思绪纠缠,堵着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而身体的沉重感却越来越重,脑子里昏沉沉的,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旋转——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是病了。
流浪使得他的身体顽强如野狗,被应呈收养后的锦衣玉食更让他无比坚韧,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
他咳了一声,才能说出话来:“那你惩罚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放过应呈……”
「可以」。
他一愣。下一秒,又见屏幕上跳出了另一行字——
「来玩个游戏吧」。
“好。只要你能放过应呈,什么游戏我都陪你玩。”
「脱衣服」。
他根本无所谓对方的意图,甚至无所谓自己的尊严或者荣辱,只是跪在屏幕前,顺从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平板电脑似乎掉线了一会,随后才打出了「报应」两个字。
“是。是我的报应。我活该。下一步是什么?”
「用刀捅进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中间」。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退却,只是确认内容似的,平淡反问:“那里是心脏,你想我死?”
「不」。
「三厘米」。
他伸手去拿那把刀,只见刀刃上画了一条红线,大概就是三厘米的刻度,随后笑了笑。三厘米……只差一丁点就能捅到心脏了吧。真狠……
“是不是只要我捅自己一刀,你就放过应呈?”
「是」。
「下一步,我要你的血」。
他又看了桌上的杯子一眼,瞬间明白了这杯子的用途,点头说好:“你一向说到做到,这次也一样,对吧?”
「快点」。
“好。如你所愿,你要的,我都给你。”
他仰起头,看着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的天花板,烛影摇晃间,他的影子随之左右摆动,举起刀,尖利的刀刃抵在左半边胸膛,更加冰凉彻骨,冷得他双手发颤,忍不住想起过往的诸多时光,这一个月,他恍惚走出了一生那么长,他曾拥有过一个家,也曾拥有过应呈,无论最后的结局,单是这一个「曾」,生死就都已值得。
他犯下过累累罪行,背负过诸多冤魂,每一步都踏在谎言的基石上,人间不值得,他也不值得,但应呈值得。
他经历过人间诸多苦难,所以无惧疼痛,他可以替应呈去承受更多。
应呈……
当这个人出现在他脑海的那一瞬,他就不再颤抖了,他闭上眼,咬紧牙,英勇无畏,把刀捅进胸腔,剧痛使得他低声呐喊,几乎要昏厥过去,手一撑把自己稳住,五官都几乎痉挛,心脏在距离刀尖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激烈地跳动着,谴责着他的行为。
好疼。可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疼得无法呼吸,可刀像瓶塞一样,十分有效地止了血。不,他得给他血。
于是,他只好忍着剧痛,用力深呼吸,然后一手拿过杯子,一手握着刀柄,拔刀的痛苦和迅速流失的血液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忍受,低低吼叫,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蜷成一团,看着眼前那瞬间就积满了小半杯的杯子,喃喃说——
“你要的,都给你。放过应呈。”
他突然想起,应呈曾笑话他细皮嫩肉,碰一下青一块,一点也不抗造,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不知道。
应呈不知道。
有的时候,他也是很勇敢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在发烧,免疫力和抵抗力正在以倍速下降,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又造成了严重失血,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下意识抓了自己刚脱下的湿衣服,用力捂住胸口,鲜血随着咳嗽而喷涌出来。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要等应呈回家。
又躺在地上艰难地缓了一会,他才有力气爬了起来,只见屏幕上有一行长字:“你为他烫遍十指,十指连心。那么,就要为我在心上挨一刀”。
「我爱你」。
「你只能为我付出最多」。
血顺着湿透的衣服一滴一滴渗下来,他点头:“我知道……”
「滚」。
“好,我滚。你放过应呈。”
屏幕那头并不打算回话,只有这一个大字显眼地挂在屏幕中间,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情况紧急,只能跌跌撞撞起身,又冲进了倾盆的大雨之中。
他要回家,他想回家。
目睹了这一整场游戏的人终于拖着一件宽大雨衣,窸窸窣窣,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上前来,拂落了一身冰凉的雨水,只见矮桌前是一滩凌乱而惨烈的血迹,一步一个脚印,由深至浅,向门口延伸,而地上,还放着小半杯血。
他几乎被这场游戏的血腥惊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地上的血迹,然后摘下雨披的连风帽,露出脸来。
——是陈强!
他绕到桌子前面企图去拿那台平板电脑,却在弯腰的那一瞬间,发觉烛火跳跃了一下,多年养成的战斗素养让他下意识猛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根迎面而来的铁棍。
金属与头骨相撞的声音意外地沉闷,像一颗哑了火的鞭炮沉入深水,许久之后才「噗」一声翻滚上来一个带着硝石的白色气泡,他甚至没感觉到疼,就脸朝下摔进了江还留下的血泊,冰冷的血液依然黏腻,他雨衣上的雨水也不足以稀释。
新的血和旧的血混杂在一起,这一老一少,为了同一个人,血洒同一个地点。
他觉得似乎有风从大脑直接吹进身体里,令他无法思考,身体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听到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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