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振宏此时不着痕迹地揉着手腕,把功劳都推给了其他几人。
刚才情急之下,他只能现场召集人手,好在真有几个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的,跟他一块儿拉起了棉絮,好歹接住了人。
其中有个高大的男人看着就很威严,还穿着军绿色的工装,聂振宏打眼看过去,感觉像是个军人。
“老班长,问的差不多了,我先回所里处理笔录啊。”
这时,一个警官操着沙哑的破锣嗓子走到高大男人旁边说了声,看样子两人像是熟识。
那男人侧身点了点头,那警官又冲男人身旁一个青年打了声招呼,才带着两个干活儿的上警车走了。
聂振宏这时才发现,那高大男人一只眼睛似乎又问题,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
看上去无端令人有些背后发憷,但一低头跟他身旁青年说话时,那白翳就像是冰融了雪,没了半点威力。
聂振宏忽地想起一些老客户在他铺子里修鞋时随口的闲聊。说是这社区再往后走不远的那个居民小区里,有个独眼龙保安,看守物业颇有一套,逮了好些个小偷,让人住着心里安稳得很。
说的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吧?
热合曼掏出烟给几人散了一圈。
“怎么称呼啊几位兄弟?”
“龙毅。”
“秦天。”
“王金宝!”
“老王你可赶紧抽烟吧!”
热合曼无语地对凑上来的熟人拍了下膀子,王金宝乐呵呵的叼着烟说,“咋的,我刚才也出了力的好吗!”
“虽然这两位大兄弟还有老聂出的力气多了点,但我好歹也撑住一角了,可没掉链子!”
刚才潘知乐落下来的那床棉被,恰好就是他们四个人支着的,一人捏住一边被角,把小姑娘接在了中间。
“王哥底盘特稳!”
叫秦天的小青年笑着冲中年胖大叔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我还怕接不住呢,好在王哥在我旁边儿承了力。”
“嗨哟,小意思小意思,” 王金宝不禁夸,一被人夸尾巴就翘起来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毕竟我当年也是援过非的,这几年吃胖了,底子还在!”
聂振宏咬着烟在一旁听王金宝吹牛,背在身后的手臂忽地被人捏了一下。
他侧瞥了眼,发现是林知在戳。
——怎么了?
大家在说着话,聂振宏不方便打断,便用眼神问小邻居。
结果就发现这小朋友的手指顺着他刚才自己按揉的动作和方向,在给他捏小臂上的肌肉。
虽然动作有些笨拙。
但那不轻不重的力道传到皮肤里层,似乎真的让他因为仓促接人而被拉扯到的肌肉,松软了不少。
“想当年,我在那边做工程,也是抗砖铺水泥的,力气必须有!” 王金宝还在回忆光辉岁月。
而秦天在一旁特别捧场,“我说呢,有那气势!”
“对了,小秦你们也住附近?” 秦天人长得阳光,也会说话,王金宝一下觉得见到了知己,便跟他寒暄起来。
“我和龙哥住后边的浅水小区,离这儿就几步路。”
“哦哦,那儿啊,我知道。就菜市场旁边呗,我和老婆晚上散步的时候经常会路过。”
“对的,今天我们出门办了点事,回来这不正好撞见这险情了吗,也是老天让我们搭把手救人。”
“谁说不是呢!”
提起小姑娘跳楼这事,几个大老爷们儿又有些唏嘘起来。
特别是热合曼,可能是因为自己家里也有个姑娘,又是看着潘知乐这几年长大的,便总是不得劲儿,追问起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这话题,在一旁收拢棉被的几个妇人便比他们更知道内情一些了。
张翠芳把被子叠好放在一个椅子上,张嘴便徐徐道来。
第27章 我不傻
原来,潘知乐这两年都在私下里练舞。
少年人,谁没个兴趣爱好?按理说如今这个年代,许多家长都愿意主动出钱让孩子多报几个兴趣班,不仅能陶冶情操不说,真练成特长了,高考还能加点分。
但坏就坏在,潘知乐的家庭不是寻常的家庭。
潘美莲本就没读过书,又有那么一番过往,一心想把女儿培养成高知分子,什么跳舞画画,在她眼中都是旁门左道。
再者,潘知乐喜欢的也不是家长眼中传统的民族舞现代舞,而是很多老一辈看不懂的什么宅舞街舞。
——乱七八糟,不知所谓。
这就是潘美莲对此的唯一评价。
事实上,潘知乐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示出舞蹈天赋。她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但身体天然对于音乐和节奏有共鸣。
社区中央的小广场上,这几年每逢傍晚就会有退休的夕阳红们组团跳广场舞。潘知乐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喜欢在做完作业后跑到广场边,跟着音乐一起和爷爷奶奶们扭胳膊扭腿。
她生得玉雪可爱,又不吵闹,跳广场舞的众大妈都特别喜欢她,时常给她塞些小零嘴小礼物。
其中有个退休的舞蹈教师发现了小女孩的天赋,生出爱才之心,偷偷在广场舞之余给潘知乐开小灶,算是让小姑娘打下了舞蹈基础。
只不过,这小灶开了没多久,就因为潘美莲的阻拦而终止了。
潘美莲平时管女儿管得严,潘知乐基本没什么零花钱。所以当潘美莲发现女儿头上多了几个崭新的小发卡时,就追着女儿问出缘由,再也不准她晚上去广场舞那里玩。
在潘美莲看来,天下就没有白吃的午餐。别人给的东西你早晚要通过其他方式还,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欠什么。
她更怕女儿因为贪这点小便宜,被坏人拐走。到时候一个女孩子家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遭受多大的痛楚都没人知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潘美莲的爱女之心藏在严厉与控制中,她自觉自己这些事都是为女儿好,可却不知道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会像刀刃一样,把孩子割伤。
等到潘知乐上高中时,潘美莲的管束便更严了。
中国式的家长教育在这个单亲家庭中彰显得淋漓尽致,潘美莲要求女儿的一切心思都要放在学习上,其余的一概不要想。
周围都是从小见潘知乐长大的邻居,对于这孩子的成长轨迹,拼凑起来可以说也不必潘美莲少多少。
其中卖早餐那家店主汪姐的儿子和潘知乐是同校同级,又说出些与这次事件相关的消息。
“我听儿子说啊,知乐在学校也是个小名人呢。参加了什么社团,还代表学校得了奖哩,挺厉害的。”
“可怎么潘美莲老念叨她女儿学习不好?”
“嗐,不是什么学科竞赛奖,好像是个跳舞的比赛,还进了全国总决赛呢。”
这时候,住在潘家同一栋楼的妇人插嘴了。
“前两天我听她们娘俩在家吵架,好像就有说什么奖牌?”
那妇人努力回忆着在楼道里支着耳朵听到的八卦,说,“像是知乐那小丫头在质问她妈为啥把她东西都扔了,什么奖牌奖杯的,我当时还奇怪呢。”
“潘美莲说什么让她别不务正业,学些勾男人的玩意儿……”
“呸呸呸,这潘美莲!跳舞咋就勾男人了?去他娘的!”
张翠芳想起小姑娘跳楼时的模样,恨恨地又唾了句,“我要生出个这么乖的闺女,天天捧在手心上都来不及!成绩又不能代表一切,真是太不会当妈了!”
王金宝靠在树旁听着自家老婆的话,张了张嘴,心里话好歹被烟堵住没说出口。
他心想:你现在倒说得开明,咱家小宝考试得零蛋的时候,你咋抽起毛线签子就一顿打呢?
不过这话王金宝也就敢心里说说。
要真说出口,那毛线签子怕是就得打到他身上。
拼拼凑凑这么些信息,在场的人大致也明白了潘知乐跳楼的起因。
大家各存心思地喟叹了几句,约好等过几天一起去医院看望小姑娘,便也准备四散回家了。
聂振宏带着林知,帮热合曼把两床棉絮又抱回了他的铺子。在路上他同热合曼说,“这两床被子弄脏了,你也不好卖。一会儿回去算算价钱,卖给我吧。”
“振宏你这话说得!”
热合曼不乐意了,皱着眉,络腮胡都挡不住他的不高兴,“这人命关天的事!被子弄脏了算啥?能救下一个人,你把我那店搬空了我也高兴!”
“我知道你好心,” 聂振宏忙说,“但也不能让你吃亏啊,大家都要养家糊口的。”
“去去去!”
三人正好走到天山棉被坊门口了,热合曼把自己怀里的被子往收银台上一放,又伸手抢过聂振宏怀里的,就立马把两人往外赶。
“赶紧回去吧你俩!” 他冲聂振宏嫌弃地挥手,“我知道咋处理,你别操闲心了!要收钱我也找潘美莲收去!”
聂振宏哭笑不得,见热合曼坚持,只好带着林知走了。
小朋友手还握在他小臂上。
一路上像个跟屁虫,也不吭声,也没掉队,只睁着眼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吓到没?”
刚才接人的时候,聂振宏没让林知上手,只让他在一旁看着。在他眼中,小朋友这副身板可经不起折腾。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句话,上次还是在潘美莲骂女儿的时候。
这回林知没有否认。
他扭过脖子,往刚才潘知乐跳楼的那处又看了眼,才冲聂振宏犹疑地点点头。
“心跳,” 他松开捉着男人胳膊的手,捂在胸口上,闷闷地说,“停了一下。” 就在刚才那个小妹妹跳下来的瞬间。
很长一段时间,林知对于 “死亡” 都没有什么概念。
直到妈妈去世。
他才意识到 “死” 这简简单单一个字,沉到有多令人窒息惶恐。
像铺天盖地的雾色遮掩了所有的视野,把一切存在都给抹消在看不见的雾气中,让人跌跌撞撞再也找不到指引的方向。
他不喜欢 “死” 这个字。
连带着也不喜欢有雾的天气来。
那是除了黑色,他唯二讨厌的颜色。
每到那个时候,他只会窝在床上被窝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人没事,放心吧。”
头顶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思维的发散,林知感觉眉心被揉了一下,“年纪轻轻的,别皱眉。”
“永远别想着靠死来解决问题。”
聂振宏见小邻居听话地眉目舒展开了,才把刚才热合曼散的烟点燃,望着远方深深吸了一口。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做。”
“我不傻。”
林知抿住唇,顿了半晌,又撅起嘴说。
他以为聂振宏在教育自己,就跟妈妈以前一样,总喜欢在她耳边念叨一些笨蛋才会做的事。
他又不是笨蛋。
聂振宏收回视线,看到青年不满的小表情,心里那点被往事带出来的沉重一下消散无踪。
他见林知手指上还沾着因为下楼下得急而没来得及洗的颜料,便带着他往鞋铺后院的水池走,嘴里随口应道。
“是是,你大智若愚。”
第28章 小学徒
聂振宏这话说完,自己先先笑了。
但笑着笑着,看见认真低头在水龙头下一板一眼洗手的青年,他嘴边挪愉的笑又收了回去。
想起小小年纪就轻生的潘知乐,还有当年一起做生意汲汲营营的兄弟和自己,聂振宏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有时候简单,并不是一件坏事。
看似有些愚钝呆愣的小邻居,实际上内心说不定比他们谁都看得透。
不会考虑那么多,只闷头做自己喜欢的事,世界似乎都会因此而轻松不少。
而对此毫无所知的林小朋友,并没发觉自己在聂振宏心中硬生生拔高了一个高度。
他只是乖乖洗净了手上的水彩,然后走到屋里的货架旁,摘了干净的帕子把手擦干。
不知不觉,他好像把这个修鞋铺也划归到了自己的舒适区里,没有了一开始的陌生和防备,甚至敢主动触碰里面的东西了。
“哟,这是新来了个小鞋匠?”
正擦着手,店外忽然走进一个客人,嘴里颇有些稀奇地说道。
聂振宏人还在屋后的院子里,听到声响走进来,却没听清客人的话,“什么小鞋匠?”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眼镜男,看上去挺文质彬彬的,有股读书人的范儿,这会儿指着林知冲聂振宏说,“他不是你收的学徒?”
无怪乎何谦这样想。
他是店里的老客,因为工作见客户需要,常常来找聂振宏补鞋刷鞋。平日里他见聂振宏都是身上为了皮围裙的,方便兜着鞋隔绝脏污。而此时店里没开灯,光线有些阴暗,眼镜男没看到林知身上的颜料,只注意到他也围了挂脖围裙,晃眼看去,和聂振宏的装扮还真有些像!
就是人俊了点——何谦在心里补充道——没聂老板这么糙。
“我哪有本事雇得起他当学徒啊?”
聂振宏被何谦的话逗得朗声大笑了好一会儿,才揽住林知的肩给老客介绍,“这是我楼下的小邻居,画画儿的呢,大艺术家。”
“哦?”
何谦耳朵一动,“画画的?画什么的,漫画、涂鸦,还是插画?”
说到这话题,聂振宏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他轻轻拍了拍林知的背,“何哥也是文化界的,你俩应该有话说。”
文化界?
林知完全不懂这三个词什么意思,反倒是何谦没等他说话摆了摆手,“就在出版社混口饭吃,聂老板别寒碜我了!”
林知大概知道什么是出版社,可他对这话题一点没有任何感兴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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