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别这么做,你不是疯子,你本来不是这样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不如让我先来问……王耀,你在我最后一个作品里看到了什么?说说你的答案……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耀哀伤地蹙眉,再次想到了铁门上的血字“I am”,还有以人类尸体拼凑成的《格尔尼卡》。他当然知道伊万要表达什么……伊万用杀戮来模仿毕加索反对战争的名画,用恐怖来戏弄人类。表面上看,伊万想要告诉人类:他就是战争……野蛮、残忍、毫无道理的绞肉机器。
但王耀不这么认为,这不是他的答案……伊万不是这样的。在那个人漆黑嘈杂的噪音中,他曾听到过一段纯洁的旋律。
“王耀,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伊万再次发问,浓墨重彩的黄昏透过教堂的高窗,在地上投下美丽的倒影。怪物望着他,平静地等待着世界给出一个答案。
“……”
王耀沉默片刻,苦笑着抬起头:
“伊万,你是一只喜欢音乐的纯真的小熊。”
“……”
伊万没有回答。
王耀继续说:“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伊万……你不是怪物,我不希望你作为怪物死去。”
“这由不得你。”
“伊万,你恨人类吗?为什么?你告诉我……小时候你为什么开枪杀了那个男孩……他叫亚历山大,是吗?”
王耀十分镇静,有条不紊地面对着拿着枪的伊万,仿佛一个诗人在刑场想象着草原。
伊万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既然他说过,他不会骗王耀,那么他就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哼,亚历山大……我都快忘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他已经去找皮卡丘了。”
“回答我,万尼亚,你为什么杀那个男孩?”
“因为他杀了小松鼠!他把小松鼠毒死了,把它的毛用颜料涂成皮卡丘的样子,还把小松鼠的遗体扔到了湖里。”
王耀苦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是在为小松鼠报仇,对吗?我明白了……”
伊万面无表情,语调却变得激动:
“王耀,你向着人类,你保护人类。可是人类到底在做什么呢?他们法律又能惩罚多少罪恶?亚历山大谋杀了小松鼠,法律惩罚不了他。那么就由我来惩罚他。然后呢?人类的法律也无法惩罚我,因为我年纪太小。王耀,假如人类去钓鱼,需要遵守鱼的法律吗?然而假如一匹狼咬死了牲畜或村民,却要被判处死刑。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公平与正义吗?没有,没有,只有强权与暴力。说到底,法律规定了人类允许与不允许的暴力,维护了人类的利益,规定了什么样的行为会被称之为罪行。那么假如我比人类更强呢?我也可以制订一套我的法律,专门惩罚像亚历山大这样的人。或许您会说,他还是孩子,不该为松鼠的死付出代价……那么到底多大的死亡才能让他罪有应得?他杀死松鼠,我杀死一个男孩,为什么我也无法得到报应?猎人杀死了米沙的妈妈,我父亲杀死了米沙和它的兄弟……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法律颁发给我父亲‘狩猎许可证’,认可他的猎杀。哈哈,所以我也用自己的行动向上帝与人类挑衅——我杀死了我的父亲,吃掉我的猎物,把人类当做玩具与食物。结果呢?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没有天使来惩罚我,也没有警察能抓住我。为什么?只说明一件事……没有比我更强大的暴力可以惩罚我。俄罗斯可以猎熊,为什么?人类的法律允许。那么熊的法律也会允许吃人吗?我只是和人类做了一样的事而已。我生活在人类中间,挑选一些食物,把他们吃掉。王耀,人类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们无知地行使着暴力,我就同样为他们创造恐惧……!这是罪恶吗?那就让他们去松鼠的法庭告我,或者让一条鱼来当律师。全国的屠宰场每天杀掉成百上千的动物,我不一样,我只狩猎一点点,只索取我所需要的那一点食物。假如我是有罪的,那么北极熊会怎么审判人类?是谁消融了冰川?是谁砍伐了森林?一个国家指责另一个国家,一个普通人把过错推给虚空的‘全人类’……这是罪恶吗?谁来惩罚杀害了小北极熊的人?国家之间的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分别,侵略国尚且可以在国际法庭受到制裁。那么人类对大地的战争呢?杀死了小熊,杀死了小熊的妈妈,砍伐了森林,污染了河流……这也是罪恶吗?人类在打仗的期间,动物在做什么呢?在生存。战争结束了,动物又在做什么呢?在战争,它们始终生存在与人类的战争之中。这样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什么时候又能结束?无法被惩罚的罪,就不是罪恶吗?上帝无动于衷,因为基督教根本只关心人类自己,天堂里根本就没有小松鼠的位置。愚昧、傲慢、目光短浅……!简直让我发笑。不要再同我讨论什么罪与罚的问题,什么信仰与救赎……矛盾、自相矛盾、毫无道理、毫无正义!如果人类要说我是罪人,好的,可以,我就是。那么我也要代表被伤害的小松鼠和小熊,在大地上审判所有人,所有人……!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守护弱小者的正义,我深爱着俄罗斯的森林与大地。这就是第三次的战争,人作为人类的战争,人作为动物的战争。像我这样的战争……可是我又代表什么真理呢?没有。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否定。我不能给人类提供意义,因为癌细胞本身不提供意义。我只不过是不断地行动、破坏、否定。至于人类怎么解读我的艺术,那是人类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辩护,因为我做事不是出于信念,也不是为了教育人类。我只是喜欢这样做,为了开心而已。我自私又卑劣,我傲慢又残暴……抛弃了自我,抛弃了意义,既没有良知,也没有灵魂。我是一个罪人,我高于一切……王耀,我说完了,你审判我吧。”
还不等王耀开口回答,伊万忽然又抢先补充了一句,语调变得柔软哀伤,像一个打碎了花瓶的男孩:
“耀,我依然爱你,我永远爱你……可是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伊万……”
“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真实又可憎的面目,我是一个怪物……如果你的答案是不,那么请你别说出来,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伊万又变得愤怒。“但我并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因为今天我们必须一起死在这里,你休想离开我。”
“听着,万尼亚……”
“你审判我吧,或者现在就把我杀死,然后你一个人回去!王耀,你更爱人类,你并不在乎我。”
伊万的情绪异常激动,仿佛无序的火焰在虚空中燃烧。他提高了音量,左轮手枪指着王耀继续说:
“王耀,你怎么可能承担起世界上所有的恶呢?没有绝对正义的世界,你想要的东西永远只会是一种理想……那么,你就来担负起我的罪恶吧。人类的法律无法制裁我,主的愤怒令我无动于衷。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没有宗教,甚至没有悲哀与痛苦。但是我爱你,所以我把伤害我的权力交给你。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你可以成为唯一法律……王耀,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审判我,把我杀死在这里,那么你就可以活着回去,去找你的弟弟妹妹。这样一来,人类的正义与法律就实现了,你的理想也仍然闪耀无瑕。假如您不愿意那么做,那么就请您陪我一起下地狱。”
王耀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等到伊万的怒气消退下来,他就轻声问:
“说完了吗,小熊?”
“我说完了。”
伊万有些伤心,悄悄抬眼观察王耀的反应,像是害怕自己喜欢的人从此讨厌他。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手表咔咔作响,同样的秒针,同样的节奏。风吹拂着空阔的教堂,发出细微的声响……
王耀摇了摇头,双眼泛着泪光。可他已经不再迷茫,他望着伊万,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因为生气那个男孩杀了小松鼠,所以开始杀人吗?”
“我不会认错的。”伊万皱起眉头。
“伊万,你犯了罪……但是你没有错。你违反了人类的法律,但是从因果报应的角度来说,或许你做了正确的事,亚历山大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
伊万等待着王耀接下来的话。
耀继续说:
“伊万,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人杀死了小松鼠,同样要受到惩罚。假设这是公正的、对等的惩罚,一命换一命……可是其他被你杀死的人类呢?他们也需要这种惩罚吗?这公正吗?或许他们中有人也关心北极冰川,也尽力想要改变动物们和人类的生存呢?可是你把他们杀死了。伊万,你杀死他们,就像一个猎人杀死了几十只小熊。这样是你要的公正吗?”
“王耀,所以我告诉你了:我不是法庭,我是战争。”
“我知道,你想要说自己的杀戮行为是像战争一样难以控制的,死亡必然降临到所有人头上,不管是无辜的还是邪恶的人。你想要作为真理的化身,平等地杀死每一个人。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犯了三个错误……”
“我并不后悔。”
“你的第一个错误就在于:你把人类看作一个整体,看成一个固定的物种,然后你就选择站在对立面。你把人类看成整体,从而去‘报复’其中的个体,伊万这是不公正的。假如一只熊曾经吃了一个孩子,我们就可以说所有的熊都必须受到报应,都应该被猎人杀死吗?假如一个俄罗斯人犯下了错误,我们应该说所有俄罗斯人都必须遭受惩罚吗?”
“那么您的第二个观点呢?”伊万笑笑,认真地听。
王耀停顿了一下,金色的眼瞳中毫无波澜:
“你的第二个错误在于……你不该采用‘罪与罚’的概念来笼统地看待人类对自然、对动物们的所作所为。人类,或者说‘我们’,都会做出各种不同的行为。有的行为是错误的,有的行为是不那么道德的,有的则是模棱两可的……也就是说,‘罪’的概念是很难笼统地定义这些各不相同的行为的。比如说,你猎杀人类为食,这样的行为触犯了人类的法律……但我并不认为你的动机与行为是完全‘错误’的。那么其他人类呢?美国人喜欢浪费电力水力资源,从不随手关灯,这样的做法在中国人看来是很不应该的、不道德的,可这是‘罪’吗?一个从来不随手关灯的人,可能非常支持保护动物,并且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或许他只是没有意识到应该关灯节约资源罢了。伊万,‘罪与罚’的关系是无法概括人类与自然的复杂关系的。尤其是你所说的‘罪’,实际上是基于基督教观念中的对‘罪与罚’理解。你把别人的某些行为定义为‘罪’,那么你天然地认为这种行为必须受到‘惩罚’。就像你把一个乱扔垃圾的人判处死刑,你把一个不进行垃圾分类的人杀死再分尸……他们做错了事,但那不是基督教思想中对应的‘罪’,也不是世俗法律所规定的‘罪’。”
“小猫,小猫……”伊万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已经交谈了十分钟,请你简洁地说完最后一点,否则游戏就要开始了。”
王耀不紧不慢地说:
“第三点在于,你不够实际,过于追求形而上的东西。伊万,你的根本愿望是想创造一个小熊与小松鼠都能平等、自由生活的世界。你希望北极冰川不要融化,不要让北极熊们失去家园……这非常重要,人类必须意识到我们是其他物种的邻居,而非主宰……但是伊万,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在解决真正的环境问题,你只是在制造恐惧,而恐惧只会让人更加自私……假设我们有10个人在联合国开会,讨论怎么解决全球气候变暖的问题。而你认为人类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于是你冲进会议室,把这10个人都杀了……这有什么意义呢?你无非是减少了10个活人的碳排放总量,对解决实际的环境问题几乎没有帮助。工厂仍然在排放,美国还在浪费电力并且同时指责其他发展中的国家。伊万,你认为自己对人类执行‘罪与罚’是必须的。其实这是因为你用这种宗教逻辑来看待世界,你仍然在寻求形而上的思想……你认为必须要有一个超出世俗的精神、神明或是力量来对人类的罪过施行惩罚。当上帝没有回答你的呼唤,你对上帝失望,于是你就亲自来执行、亲自承担这种形而上的惩罚者的角色。可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罪与罚’的宗教观念无法解释所有的复杂行为,也无法解决实际的环境问题。伊万,你做了这些事,结果只会让我伤心,仅此而已……可是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因为你受精神疾病的困扰,自身无法平衡这些矛盾又极端的思想,周围也没有人可以支持你保护你,所以你才走向歧途,违背了自己纯真的天性,触犯了人类世界的法律……伊万,你不是怪物,我不会那样看待你……但是现在你也明白了我的立场: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不会放过你,因为我是一个警察……但我不会抛弃你,因为我爱着你。好吧,我也说完了。”
伊万迟疑片刻,转而又笑:
“所以你要把我交给人类?王耀,我只接受你的审判,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你就和我一起下地狱。”
“伊万,我不能审判你。”
“为什么?因为你是一个警察?因为你觉得从程序正义上来看,警察没有审判犯人的权力,所以你要把我交给法院?”
伊万轻蔑地笑了几下。
王耀没有笑,只是伤怀地望着面前的小熊:
“伊万,假如我能代替受害者家属审判你,当场判处你死刑……这就意味着我同样有权力判处你无罪。你触犯了人类的法律,可是我认为你没有错……所以我不能审判你,否则你将是无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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