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最后一句,刚刚凝神屏气的众宰相哗然,原本悄无声息的大殿,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先皇的遗诏,最后一句从来都是“军国大事,不得停缺。寻常闲务,任之有司”。这次不同了。这次是什么?让那个女人,那盗窃国祚数十年的女人,继续站在前边作威作福么?
不久,刚被任命为顾命大臣的裴炎被推举出来,他开口道:“陛下……这诏书——”
“是朕的意思。”
“陛下,这诏书为何如此书写?从前没有太后摄政的惯例啊。”另一个宰相道。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退下吧。”他声音气息虚弱。
大臣们见天皇这副模样,对望一眼。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着,期待有人再站出来说些什么。而他们自己,一个个却缩在后边。此时此刻,谁都知道,若惹恼了纱帘之后的女人,不久之后,要面对的也许就是大理寺的监牢,刽子手的长刀。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褚遂良[R1] ,想起传闻中的那一声“何不扑杀此獠!”,想起他即便被贬到潭州,还是没能逃脱一死。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终究只有退出殿门外。
“陛下为了个女人,江山都不要了。”下了最后一级殿阶,裴炎小声嘀咕。
太子年纪不小,完全能够亲政的。如今天皇不把一切交与太子,却给一个女人如此大的权力,实在是糊涂。看来红颜祸水,此话不假。若有人能如当年的褚遂良一般,站出来面折廷争,杀杀她的威风,阻止这出荒唐闹剧才好。可连他这个首席顾命大臣,都不敢吭声。站在那里的,全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哪个家伙会那样莽撞。
裴炎叹息着。往后的路,看来比他预想的艰难得多。
纱帘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治倒在龙床上,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唇微微动了一下。
“媚娘,你别走。”他撑起身子,却因无力又倒下,“你别走好不好。朕还想和你说说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李治说话时,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奄奄一息。他像孩子一般恳求着。真怪,不论年纪多大,他都像一个孩子,从来都是。
他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也许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没人想到他能承继大统。那时的他,“幼而歧嶷”,年纪虽小,文章写得优美极了,字也练的好。他远离是是非非,他弹琴谱曲,所作乐章宫中风靡一时。他是蜜罐里长大的,任性而懦弱,有时很冲动,赌气一般,想要的就去拿,因此犯了一些错。有时候,他又思虑过多,瞻前顾后,唯恐自己做得不好。他需要宠,需要哄。帝王这天大的责任一下砸中自己时,他需要有人站在前边。那个人,便是今日纱帘之后的女人,大唐的天后。
天后掀开帘幕,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手覆盖上他的手,李治便紧紧握住。握得太紧了,似乎是使出了最后的,全部的力气,怕她溜走一般。
他阖上眼。闭目养神。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李治手上握的力气也渐渐松懈下来。要不是身子还维持温暖,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去了。
也许是睡着了。怎么这时候还会睡着呢,真是个孩子。
天后这么想着,望着他的脸,却看见在阖着的眼皮下,那眼珠微微颤动了一下。李治就那样睁开眼,睁开的一瞬间,瞳孔忽然坚定清明,迸射出精光。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诡谲的微笑。
“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
他说着,眉梢眼角笑意更明显了。这笑,展露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奇怪极了。
“陛下!”天后斟酌词句,开口要说些什么。
李治似乎早就料到这女人会这样,所说的不过是或安慰,或道歉的语句。无聊极了。不等她说下去,他止住了面前的女人。
“媚娘啊,自从先皇病榻之前第一眼见你,到如今,也有……三十五六载春秋了吧。你说,那时候到现在,这么多年之间,我们究竟是盟友,还是恋人?”
天后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时却微微笑了。
若不是同盟,便做不成恋人。若不是相恋,也做不成一辈子盟友。
“皇后,我知道,我不是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你也一样,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你只是要做皇帝的女人罢了,不论皇帝是谁。立你的时候,褚遂良说‘陛下另立皇后,扶请妙择天下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后来他被你杀了。想废你的时候,上官仪说‘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宜废之以顺人心’,后来他也被你杀了。长孙无忌是你杀的,王皇后萧淑妃是你杀的。说不定我离开之后,也变成了你杀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必须顿那么一会儿才能喘上气。
“我从没想真的废掉你的。媚娘。你相信么?”他说。
“陛下说的是——上官仪的事?”她看着床上虚弱的男人。
“上官仪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本就不大听话。况且那时候,媚娘,你的权力也太大了。当时,你们俩无论谁伤了元气,于我都是有好处的。我知道大概也是他死。”
天后凝眉想了片刻,忽然看过去:“所以,你当时才那样说,说是上官仪教唆的?”
俩人目光对起来,会心一笑。
“虽说不是要废掉你,我好歹也让你看清楚了。媚娘,即便你再厉害,也是要乖乖受我摆布的。朕要真的下定决心废你,现在在我床边的,就不是武媚娘了。”
她哑然。没错,他说的没错。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命就攥在他手里。她不像王皇后背后有一整个世家大族,甚至一整个纠葛不清的贵族联盟。外朝跟随她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机倒把,见风使舵。李义府是如此,许敬宗也是如此。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非议批评反倒很多,多少人盼着她去死。李治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这个人没有这样做。
“媚娘,我舍不得杀你啊。”他说。
这一生,我从未手软过,但我舍不得杀你。
我真的舍不得杀你,尽管我知道,也许的确该这么做。你想做什么,我看不出来么?洛阳是新都城,你的人,你的势力都聚集于此。长安则汇集着李唐宗室,元老重臣。检校右卫裴大将军,过去和皇舅长孙无忌关系匪浅,因此与你不和。从长安来洛阳的路上,按从前的规程,本该让裴将军领兵护驾的。你呢,却没有这么做。如此我不能不晓得你在顾虑什么了。好在,媚娘,你的确慧眼识人,敢放心地把护驾的责任,交给一个八品小官。他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一呼百应,愿意生死相随的军队,说老实话,那时我是有些怕的。但那魏元忠确乎是个人才,不耗费一兵一卒。一路上,朝廷一万多人随行,却一文钱也没丢[R2] 。
李治很慢很慢地说着,仿佛口中所道,不是天后的野心,不是大唐的江山,只是生命中一件极其平淡的小事。
他一点都不傻。从还是个小孩子起,他就不像个小孩子。从来不像。
当晋王的时候,他就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来,冷眼旁观哥哥们斗法,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从小便明白,靠着玄武门之变,杀了兄弟才登上皇位的父亲,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于是,他只要做个孝顺,友爱,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父亲就会喜欢他。
甚至哥哥被贬去地方之后,他还向父亲求过情。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后来也是如此。长孙无忌是他要杀的,他不能容忍权臣把持自己的朝堂。他忍耐,他计划,他一步一步扳倒了自己的舅舅。他躲在武昭仪身后,仿佛迫不得已似的,还是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只是终于收回权力以后,自己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他仍然躲在武皇后身后,让武皇后杀人,让武皇后守他的江山。
[R1]褚遂良反对废王立武,当众说出“昭仪经事先帝”,后来被流放。
[R2]至于他怎么做到的,很有意思,甚至有那么点奇幻。可以自己去查一下资料。魏元忠是个大聪明。
第40章 几时回(3)
“魏国夫人,是你动的手吧。”他抓着天后的手指颤动一下,诡谲的微笑再次浮现于面庞,“媚娘,魏国夫人,还有……你的姐姐韩国夫人,那些事——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我专和你的亲人过不去,是因为好这口吧。”
天后闻言,过了那么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汗毛倒竖,背后生寒。她那么想着,忽然觉得好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居然没有发觉,这么多年,虽说半分也是不得已,居然一直被这个男人利用着。
利用女人之间的争斗,削弱对手的势力,为自己牟利。他这样做不是一回两回了。刚刚即位的时候,李治这皇帝做得太憋屈了。皇后出身贵族太原王氏,狂傲到连皇室都瞧不起。王氏家族觉得李姓是蛮夷野族,不过乱世得势得了天下。于是王姓族人入宫不行礼,皇后该主持的春耕大典也从未出席。王家和权臣皇舅长孙无忌相互勾结,企图架空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帝王。为了限制王皇后,为了日后反戈一击,他不能让皇后有儿子。于是他就真能忍下来,十年不碰美貌的皇后[R1] 。另一边,他用轻巧的诺言吊着南方贵族萧淑妃,与她生儿育女,让王萧二人自相残杀。后来,兜兜转转,他最后选择了出身小姓,无权无势的武昭仪。那是所谓红颜祸水迷乱心性么?那分明是把她推出去挡刀,分担外朝的矛盾,让众人的矛头对准武昭仪而不是自己。何况武昭仪真的什么也没有,她做皇后,对自己是威胁最小的。
对于武昭仪来说,那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她没有保护,除了身后这个男人不算诚恳的承诺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凡失败,就是死无全尸。那时候,他们目标一致,削弱贵族,推翻权臣,收回皇权。若想如此,必须推崇科举,以此扶植容易控制的低门小户,甚至是寒门子弟平头百姓。必须通过制度让那些人做到通贵、重臣、宰相,把高门大姓从他们常年把持的位置上挤下来。后来他们成功了,长孙无忌被赶出朝廷,与他沆瀣一气的褚遂良等人也被处死。贵族势力一蹶不振,再没恢复最初傲气干云,目中无人的样子。
人们说武皇后嗜血残忍,杀害王皇后萧淑妃。没人去想,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凶手。退一万步说,没有他的默许,谁又敢动王萧二人一根毫毛。
皇后干政也罢,权力最终还是要给儿子的。自古以来,一个王朝最怕的,是外戚掌权混乱朝纲。武皇后那两个不要脸的哥哥,没什么好说的。是他们自己脑子笨又喜欢作孽,被贬去了南方瘴疠之地。可皇后与姐姐武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非同寻常。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长相英俊,才华横溢,人又聪明得很,是个极大的祸患。于是他故技重施,借与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的私情,挑起武家内部的矛盾,让武家人自相残杀。这何尝不是一种限制武皇后的手段。
李治后来回想的时候,只记得感业寺和武媚娘那一面,一下子就击中了他。也许这不过是因为薛婕妤后来也做了尼姑。父亲病榻之前,与武才人见的几面,一年过去,忘了也就忘了。但当他看见那么一个相似的女尼,儿时过分的感情一下子被勾起来,目光再也挪不开。那时候,他以为一生只有那么一个白月光,他以为对武媚娘的感情不过是寄托,需要的话他也绝对能毫不留情。他以为薛婕妤出家以后,自己能够玩弄操纵任何女子,薄恩寡义,没有半分犹豫。
直到如今,此时此刻才发现,对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下不去手。他背后操纵害死太多女人,心里从未产生丝毫愧疚,唯有对武媚娘不同。不论是为什么,他下不去手。
也罢,也罢。我舍不得杀你,所以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
天后心里清楚得很,多年的相处让她知道,这男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只是没想到他连自己也玩弄了。李治的话不能全信。那封遗诏,看上去是他爱江山不爱美人的铁证,哪有那么简单。李治根本放心不下不靠谱的太子,他托付裴炎辅佐他,教导他。可是顾命大臣的亏他自己也不是没吃过。和舅舅斗了那么久,要不是足够清醒,一步走错,天下就不是他的了。受够了,受够了。于是他在遗诏里特地列出这条“兼取天后进止”,给她合法参政的权力,明着让天后督促太子,暗中让她和裴炎互相制约。裴炎即便想把持朝政,大权独揽,也要忌惮这么一个能力超拔的女人。天后必定不会让裴炎欺压她的儿子。如此,天后,权臣,新皇三足鼎立,牵制掣肘,这才是那封遗诏的真正目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所谓“美人”。
何况,“军国大事”“兼取”都是在尽力限制自己,划定权力的范围。只有国家最重要的事她才有说话的余地,并且这句话已经定性,她只能做一个参谋,而不是决策者。
虽是三足鼎立,不论以政治手腕,还是朝中势力,天后都以倾倒之势压过另外两人。此番对话,既是以情动人,又是威胁。是在和她谈感情,更是在告诫她不要乱来。他要她知道,自己早就洞悉了这个女人。他做了准备的,即便手下留情让她去参政,也不可能纵容她为所欲为。即便是死后,他也会看着她,约束她。
这个男人,嘴上说着爱她,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多深,她竟也不能从那幽深的眼眸中看出来了。那他们究竟是什么呢?爱人,盟友,还是对手?床笫之间,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情与欲,还是纠葛颉颃,难分胜负的博与弈。
深不可测。
看着天后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他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李治瞳孔颜色淡了,目光失去了焦点。
媚娘,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即便你不信,也改不了的。
他说。
天后此刻也明了,自己对他何尝不是如此。她曾经以为,为了权力,为了利益,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可是面对这个男人,她办不到。她从来没有办到过。所以她相信,这个男人爱着自己。深爱着。
从前,她的的确确轻视了李治。[R2] 只可惜,今日好不容易以真面目相对,上天却没给他们留下多少时间了。本该伤感的时刻,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发出自豪来。她武媚娘的夫君,从来不是个懦弱可欺的怂包,他是个真正有谋略的政治家。如果今生没有一个可敬的对手,如果这大唐山河,朝堂政坛,仅仅她一人绽放于此,仅仅她一人盛开于此,那该有多么无聊,多么孤独,多么寂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舍不得杀你呀!我舍不得杀你呀!”
李治大笑起来,那一刹那他好像年轻了许多。先皇病榻一眼回眸,感业寺执手流泪,扳倒长孙无忌和王皇后,共担风雨,三十六载,那是他们的生活。这世界上没有比生活更要紧的事了,于是也没有比彼此更重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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