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小孩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举动,贴心地问:“怎么了,是饿了吗?母亲很快就会准备好食物了,如果还是难受的话,冰箱里有布丁。”
天城光司想,他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这些人应该并不是坏人,所以他可以先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好修养一段时间,等恢复健康了,再继续逃到更远的地方。
只要一直逃跑,他就能够远离这些痛苦。
于是天城光司软软地说:“谢谢哥哥,我叫天城光司,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夏油杰说:“我的名字是夏油杰。”
这样说着,他笑着拍了拍光司的头发。
其实他们同岁,天城光司的生日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夏油杰的生日在二月,并没有比他大几岁。
但是天城光司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无比亲密,很快,他就真的把天城光司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光司那时候毕竟才五岁,他能够在那么可怕的状态下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不能要求他更多了,这也就导致了他虽然一日三餐有好好在吃,可是那种一边吃一边吐的状态,根本就不是能够健康成长的情况。
所以他看起来比夏油杰要瘦上很多,脸色也很苍白。
夏油杰听父亲说了他的事情。他们发现天城光司的时候,对方蜷缩在寺庙门前,正在发烧。他看上去脏兮兮,状态又很差,父亲好不容易才将他的状态稳定下来。
好在对方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活下来了。这大概也是佛祖在庇佑他的缘故吧。
天城光司心怀警惕,很快就从夏油杰的口中套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这里是夏油杰父亲的寺庙,也是他父亲每日修行的地方。
他的父亲名叫夏油龙,他的母亲名叫夏油惠美。在这个僧人也可以结婚的国家,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第二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杰,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守着天城光司过了一会儿,在看到面前的孩子身体稍微好了一点之后,他试探性地对他说:“怎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夏油杰完全没有想到,面前的天城光司,其实满心眼里都是对他的戒备,更意识不到,其实面前的天城光司,只是表面看起来正常而已。
他正处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中,往前一步就是深渊。年幼的孩子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他看着夏油杰,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好啊。”
这一天是盂兰盆节。
往常会非常忙碌的夏油龙,在这一天就会变得更加忙碌了。
他叮嘱了自己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能走出家门之后,就点燃了香烛,彻夜举行盂兰盆节的仪式了。
夏油杰表面答应下来,背地里却带着天城光司一起逃出去了。在寺庙里有很多供奉的墓碑,夏油杰一点也不害怕,他穿过这些墓碑的时候,回头看到天城光司若有所思的表情,还以为对方是害怕了。
同样只有五岁的孩子排着胸脯对他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天城光司软软地问他:“哥哥,我不害怕。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夏油杰想了一会儿,他不确定地说:“父亲说,这些是用来引导他们前往轮回的。”
其实用墓碑这个词就能够完全概括了。但这样说就有点吓人了,夏油杰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怕吓到天城光司。
两个孩子悄悄离开了这片供奉着牌位和墓碑的地方,来到了更为空旷的地方。今夜天空无星无月,无云无雨,黑沉沉的天空被一层层压低,一切都显得恐怖异常。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孩子看到了天空中忽然有鬼怪似的东西游荡而过。那些东西像是幽灵,但比故事书里的幽灵看起来更加恐怖,他们张嘴发出的就只有哭泣的声音。
夏油杰僵在了原地,他想要带着天城光司一起逃跑。他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未免有些过于危险了,但当他看向天城光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表情平静异常。
那几乎不是孩子会有的表情。
天城光司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他朝着亡者们伸出。他的力气忽然变得异常大,夏油杰拉不住他,只能看着这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一步步朝着那些幽灵走去。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猛地砸了一下天城光司的手,然后又一路窜到了一边。天城光司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而在这时候,对方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这一下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
天城光司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望着自己身边的人,发现对方居然是个黑发的青年,青年表情冷漠,身上气势却相当骇人,恍若踏过尸山血海。
这个青年看起来太诡异了。
天城光司问他:“你和那些东西是一起的吗?”
理央摆了摆手:“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夏油杰警惕地挡在了天城光司的身前。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人都绝非好人,于是夏油杰的表情就更加警惕了。
面前这个青年太过傲慢了,他就连说话时也用的是高高在上的态度,俾睨一切般,目中无人却又奇异地带着对天城光司的重视。他身上是肌肉线条流畅,看样子是经常锻炼的人。
夏油杰问:“你是什么人?”
青年冷笑了一下,道:“临兽殿,理央。”
理央这样说了自己的来历以及姓名之后,两个孩子总算是平静了一点。虽然他们连临兽殿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交换过姓名之后,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们想,理央大约是可以信任的人。
而理央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天城光司。
他原本以为,天城光司会是什么身负咒力,或者天生就会带来诅咒的人。
但都不是,亲眼见到了这个孩子之后,他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孩子,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在资料上看到的残酷又恐怖的事情,只是经过了添油加醋之后的人为脑补罢了。
无趣透顶。
他这样想着。
夏油杰听到他这么说,反倒是第一个放下戒备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他似乎有种天赋,天生就能够看到人心之中最为污浊的部分。
信奉佛教的父亲对他说,那是因为他格外有天赋的缘故。就像夏油杰很小就能看到咒灵一样。
可面前这个叫理央的人,虽然身上的气息很恐怖,说他是杀人魔恐怕都不会有人怀疑,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污浊。
夏油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理央不耐烦地对两个孩子说:“今天是盂兰盆节,你们家的大人没有告诉过你们,今天不能外出吗?”
天城光司下意识为夏油杰辩护:“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好。”
理央没有在意这些小事。
周围的幽灵哀嚎着、盘旋着游荡在空气中,耳边尽是他们吵闹的声音。
理央站在他那些凄切哭泣着的人面前,张嘴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他的发音非常怪异,几乎是天城光司听过的所有语言中最为奇异的一种。
发出这样怪异音调的理央,简直像是某种污秽的集合体一样。
两个孩子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天城光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灰蒙蒙的人群中,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切,幽灵缠绕在一起,他们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可在理央说出了那句怪异的话的时,他们忽然像是重获了自由一样。
那是普通人所看不见的光芒。
天城光司睁大了眼睛,在那些灰蒙蒙的幽灵当中,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不再是和老鼠在一起的样子,也不再是恶臭扑鼻、腐烂着躺在房间中的模样。
麻木的孩子眼中忽然有了光亮。
天城光司竭力大喊着:“父亲、母亲!”
幽灵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他们眷恋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却没有多少哀伤,反而带着欣喜。对于亡者来说,生死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他们在获得死亡的同时,就已经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天城光司一遍遍叫着“父亲、母亲”。
不知不觉中,小小的孩子已经泪流满面。他跪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幽灵,眼泪顺着他的眼角一路滑下。最开始他只是小声抽泣,到了最后,他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天城光司大声询问那个幽灵:“您还会回来看我吗?”
幽灵摇摇头,他们指着天空。
那是通向轮回的道路,在今夜之后,他们就要迎来往生。从此以后,他们也许还会和自己的孩子见面,但也许不会。
一切不舍也将在今夜被彻底割舍。
天城光司哭着说:“我好想你们,请不要走,我会努力做好一日三餐,家庭打扫我也会认真做,我会买最新鲜的食材,我什么都会做的,请为我留下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幽灵们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意外病逝来得太过凑巧,他们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来得及教会这个孩子更多事情。天城光司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学会了洗衣打扫做饭等独自生活所必须的技能。
但,他有没有学会怎样照顾好自己。
也没有来得及学会相信他人。
两个幽灵看着天城光司身边的人,幽灵们对着彩虹之子和夏油杰点点头。
原本非常担心的事情,在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就变得无所谓了。
理央在这时开口:“他们今夜就会离开了,能够像这样和你见面,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天城光司眼带泪光,他大声问:“为什么,既然我已经和父亲、母亲见面了,那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我而留下来?”
理央不说话。
他大约是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许多年前,他也曾像这样哭泣过,他也曾向这样质问过。
莹莹的光辉汇聚成了河流。
这是亡者们通向往生的必经之路。
在这条河中,阿克琉斯曾洗去了凡人的躯体,那是希腊神话中的冥河。那也是三途川,流淌的河水延伸到远方,审判了人们的罪孽。那是忘川,跨过这条河之后,亡者们就再也不会记得前生的事情。
但那也许只是一条由亡者的思念和记忆所汇聚起的普通河流罢了。跨越了这条河流,一切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了。
天城光司说:“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才会被抛弃的吗?”
夏油杰握着他的手:“你没有错,他们只是步入轮回了。你和他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他的语气非常笃定。
天城光司分辨不出他话的真假,他问面前的人:“真的吗?”
夏油杰用力点点头:“父亲说过的,人会有往生,所以你的父母还会有来世。”
夏油杰的父亲夏油龙是一位僧人。
在他的修行中,有关生死轮回的话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僧人们相信生死轮回,相信前生,相信来世。
夏油杰在耳濡目染之间,也逐渐学会了父亲的那些说法。
像是为了证明他话中的可信度一样,夏油杰又说了一次:“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抛硬币吧。如果连续三次硬币都朝上的话,那我说的一切就都是真的。”
天城光司看着他。
夏油杰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硬币,扔到空中,硬币滚落在地上,旋转了几下。是正面。
夏油杰捡起硬币,又将这枚硬币交给了天城光司。光司扔出硬币,又用手背接住。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时,发现躺在他手手背上的硬币,也是正面。
他把硬币给了理央。
理央随手把硬币抛向了空中。他是临兽殿的主人,是世上最强的拳法大师之一。只是让硬币落下的时候是正面朝上这种事,他当然做得到。
如果说前两次是运气的话,那么第三次,那就是纯粹的技巧了。
他本没有理由安慰这种小鬼的,但鬼使神差,他还是这样做了。
理央扔出了硬币之后,他转过身去,连头都没有回:“是正面。”
他话音未落,硬币滚动着掉在了地上,果然是正面。
天城光司看着地上的硬币,他沉默不语。
理央看着天空中亡者灵魂组成的河流,默然不语。
也许等天城光司年纪更大一些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理央所使用的技巧。可是,他今年只有五岁,在失去了双亲之后,他浑浑噩噩生活着。
直到现在。
硬币真的……三次都朝上了。
天城光司想,那也许就是在告诉他,夏油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死亡的含义是别离,也是新的开始。
他的父母永远地和他说再见了,跨过冥河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曾经不明白死亡含义的孩子,终于理解了其他人口中的轮回。
在那一刻,天城光司泪流满面,他明白得太晚了,这一切也来得太迟了。
理央对他说:“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那是父母对你的祝福。”
天城光司问他:“我是会给他们带来不幸的人吗?”
武道家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发。他的声音很轻,尽管仍然带着冷漠,但足够让天城光司听清楚了。
理央说:“你是被他们所祝福过的人,也是被我和杰所祝福过的人。”
天城光司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一般。他睁大了眼睛。夏油杰握住了他的手,天城光司第一次觉得,原来其他人身上,居然有这么温暖的温度。
天很快就要亮了。
两个孩子偷偷溜出去事情,最后还是被龙发现了。夏油龙本来想揍自家儿子一顿的,但好歹是被太太劝了下来。
两个孩子隐瞒了发生的所有事。
等到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夏油龙联系了警方,于是天城官司作为走丢的孩子被送回了自己原来的住所。他记下了夏油杰家寺庙的位置。
夏油杰问他:“你还会来找我吗?”
天城光司的眼睛还是红的。他用力点头:“当然会!”
夏油杰笑了,他说:“我等你!”
于是这一份羁绊,就这样持续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天城光司发现,坐在他身边的居然不是来找他的刑警毛利小五郎,而是理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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