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夫子落了座,学生照例是要给老师奉茶的,小猫儿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这事儿便由曹四郎代劳了。
夫子吃了茶后,便同小猫儿粗略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身份来历。
原来这夫子姓游名隐,今岁才刚蟾宫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个二甲第一的成绩,差一点儿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这么一点儿,前三位进士及第的当即都被授了官,而他与后头的人却要在这长安城里候着守选,等吏部何时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猫儿眼里,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书卷堆起来的“书人”,和他们正说着话呢,动不动便脱口而出几句诗词古文,把小猫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团了一脑袋的浆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里却无时无刻不闪动着求知的光。
游隐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如今还是头一遭授课育人……说是育人应该是不大对,他教导的乃是一只小狸奴。
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信心,也不知这狸奴能不能听懂人话。
游隐翻开了手边那本千字文,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来都来了,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干,于是指着书页上的字,便要教这小猫儿识认:“此文首为‘天’字,‘天,即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注】……”
这前十六字,小猫儿记得最清楚了,从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总是半途而废,一连重背了不知多少回,这前头一句,他是死了也不会忘。
等游隐一个个地给他解释过了字意,小猫儿便摇头晃脑地喵着念了起来。
游隐仔细一听,发现他并不是在乱喵,每搁四个喵字便是一顿,倒像是真在跟读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动了起来,忙趁热打铁,又问这小猫儿:“双儿,你认得哪个字是玄吗?”
小猫儿一爪子拍在那个“玄”字上,而后很骄傲地一仰脑袋:“喵!”
“那冬字呢?”游隐又问。
小猫儿又是准确无误地一爪子。
如此往复几次,游隐面上一喜,连声惊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门子弟,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已是祖坟中冒了青烟,偏巧他又不爱攀权附贵,对那长安城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名门望族,游隐更是敬而远之。
虽说这狸奴是御猫,教导它的夫子还能借机伴君左右,乃是一门肥差,可他们这些文人读了半辈子的书,几乎个个都端持着各异的“节气风骨”,少有人乐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识字。
游隐要不是眼下无处投奔,也不会到这宫里来教一只狸奴读书。
可眼下游隐的心思却全然变了,他一开始只觉得此差事荒谬,如今却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无论这才是人还是猫,他都一视同仁。
下首桌案边上的曹四郎见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样,忍不住侧过脸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侧的婉儿也掩嘴乐了起来。
游隐见这些宫人们对这样有灵性的小猫儿一点也不惊奇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见识短浅,这长安城一方水养一方人,连狸奴也与自家那穷山僻壤里的有别,于是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倾囊相授之下,小猫儿不一会儿便被迷晕在那辽阔的书海里了。
只见他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地点着脑袋,游隐以为他全听进去了,便讲解得愈发激动,结果只见这小猫儿再一次点头,一颗小猫脑袋便砸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游隐:……
“双儿他……他这是怎么了?”游隐也不敢乱动他,生怕把这御猫碰出个好歹来,“那谁,你来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听见动静的时候便已经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猫儿的脑袋,低头唤道:“霜儿?”
小猫儿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觉那书页上墨黑色的字满天乱窜,他困得差点儿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脸了。
游隐偏头看向曹四郎,后者觉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地转身,而后稍一颔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隐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这小猫儿想是听课听困了,只是那陪读的书童不好意思说罢了。
那小猫儿往团蒲上一赖,仰面朝天地躺下,这便不肯再动了。
正当游隐对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外头院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就翻身坐了起来,下一刻,便见那刚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门走了进来。
游隐慌忙跪下行礼,身后还跟着婉儿与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缓声道。
小猫儿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他,他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苍白,落座时还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立刻从团蒲上起身,而后迈步行至裴野面前,随即又纵身一跃,黏糊糊地把自己挂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呜喵呜?”你怎么了?
皇帝没理会他,只是微微抬目望向游隐:“他学的如何?可曾偷懒耍赖?”
“这……”游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
“不必顾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请实话实说。”
游隐朝着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这猫主子的确是天资聪颖,很通人性,识起字来也是触类旁通,只是方才……”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猫主子学到一半,便累得睡着了,微臣只怕过犹不及,学多了反而伤了猫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猫儿一眼,很无情地说:“无妨,伤不着他,他就是犯懒——此猫神行顽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隐躬身颔首:“是。”
小猫儿身子一抖,回头很凶地朝裴野一龇牙:“喵呜!”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脑袋,无视了小猫儿的抗议。
小猫儿原本心里正不满着,然而他的鼻尖刚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体温似乎不大对,比往日里要高了许多。
“喵!”他张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试图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皱眉:“不许胡闹。”
他话音刚落,便又侧脸咳了两声。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医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说文解字。
第六十三章 “离孤远点。”
裴野坐在那儿像座雕塑似的, 凭着小猫儿那点儿力气,压根扯不动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将下去,到旁侧拽扯戚椿烨的衣袍下摆。
戚椿烨不敢不理会他,很快便蹲下身来询问:“主子是想要什么吗?”
小猫儿摇了摇脑袋,然后抬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烨哪里能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得胡乱猜测道:“您想让陛下陪您一道玩?”
小猫儿急得想跳起来打他的脑袋,忙又摇了摇头, 而后开始手舞足蹈地对着戚椿烨比划。
他先是把一只爪子抬到唇边,而后意图撅起嘴来吹,可惜想要把猫嘴撅起来实在有些困难,于是小猫儿只好张大了猫嘴, 然后往爪子上哈气, 直哈地那猫毛轻微地飘动了起来。
戚椿烨仔细思忖了半晌, 然后猜测道:“吹?您是要吹什么吗?”
小猫儿有些恼怒地摆了摆脑袋:“喵呜!”不是!
与此同时, 裴野遥遥地瞧了他一眼,随口猜道:“是风?”
小猫儿立即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又开始表演起了第二个动作, 他努力用猫爪环抱住自己, 而后一下倒在团蒲上, 开始抽风一般地发抖。
众人皆是一脸懵,忙把目光挪到了上首的皇帝身上。
裴野问:“冷?”
小猫儿停下来,扭头应道:“喵喵!”不是!
紧接着小皇帝便又猜问道:“寒?”
小猫儿迅速从团蒲上起身,而后揣着爪子点了点头。
戚椿烨下意识便将这两字连起来轻声嘀咕了一遍:“风寒?”
这小猫儿瞧起来活蹦乱跳的,显然并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模样, 那便只有……
他忽然抬目瞧了眼座上那人, 小皇帝眼下微青, 唇色苍白,仔细瞧来,他眼里似有倦意,但却又丝毫不见脆弱之感。
故而戚椿烨今日只是觉得小皇帝昨夜又没睡好,并未生疑。
今晨在朝堂之上,当年助太祖皇|帝四下征战、立下赫赫军功的三朝元帅领着旧部联名上书,言新帝已能独当一面了,要逼迫太后归还那一半皇权。
太后及其党派自然不依,搬出了当年先帝的遗诏,扣着其中一句话不放,说是先帝要她看着裴野成家立业,而如今后位空悬,新帝尚未成家,又怎能独自立业?
朝堂上两党吵得沸沸扬扬,闹得裴野也很头疼,一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一边是他不得不尊敬的祖父辈,他碍手碍脚的,帮了谁都会落人话柄。
那老元帅到底年纪大了,而太后母家寇党个个都生的牙尖嘴利,从不会好好说话,把直来直去的老元帅气得够呛,当场气一短,忽然就撅过去了。
朝堂之上顿时成了一团乱麻,戚椿烨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自然就身先士卒的上场替这些人擦屁股。
他也是忙乱了,竟一点也没感觉到皇帝今日的异样。
戚椿烨立刻遣宫人去请了太医,接着又躬身附耳道:“陛下今日面色瞧起来确实不大好,不如先回寝殿去歇一会儿吧?”
裴野今日晨起只觉得有些乏力,如今下了朝回来,才发觉眼皮子都烧烫了,自从脱离了太后的掌控后,他便极少再生病了。
故而今日就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也亏的那小猫儿能发现。
皇帝并不强撑,他站起声,然后垂目看了一眼那小猫儿,又嘱咐了一句:“跟着先生好好学,不许偷懒。”
小猫儿忙跟上他,然后伸爪抱紧了裴野的靴子,喵喵叽叽地要他带自己一块走。
裴野给了曹四郎一个眼色,后者便立即走上前来,将那小猫儿给抱走了,小猫儿在他怀里挥爪挣扎着,对着裴野的背影喵喵叫个不停。
皇帝才刚回到寝殿,便见外头急步进来一位宫奴:“陛下,崔阁老求见。”
裴野眼下外裳才脱到一半,听闻老师要来,便又让宫婢们替自己穿上了,而后在铜镜前正了正衣冠,这才去了正堂迎客。
小皇帝才刚落座,便见外头有位发丝皆白的老头儿风风火火地提步行了进来。
裴野忙又起身去迎,站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一阵儿,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只见那老头儿也不客气,朝着小皇帝虚虚一拜,而后便兀自寻了个位置落了座:“陛下今日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今晨朝会上的闹剧,想必还不能够扰动陛下的心神吧?”
裴野压下眼底的倦意,然后吩咐戚椿烨去给崔阁老奉了杯热茶:“近日天寒风急,想是不甚着了凉,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师,这才遣了椿烨代劳,并不是有意怠慢。”
“请太医来看过没有?”崔阁老问。
“已经传唤过了,”裴野淡淡然道,“还没烧糊涂,不碍事——老师请说。”
崔山鸣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师生二人往日里有事也是互通书信,他今日既亲自来了,想必就还是为了晨起那件事。
“那老顽固太着急了,”崔山鸣叹了口气,“可怜他一心为了天下社稷,到头来却做了件糊涂事。”
崔阁老的意思裴野也懂得,他是怕皇帝心里因此会怪罪那老元帅。
裴野微微沉声:“邹阿翁的为人学生清楚,定然是有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性子又急,难免要遭人鼓动。”
“他这般一闹,陛下短期之内便再不好提起要回皇权的事,实是好心办了坏事,”崔山鸣又叹了口气,“人老了真是可恨呐,没活成个老神仙,就要成老糊涂了。”
如今新帝根基未稳,老元帅却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让太后退居后宫的事儿,那太后自然要借题发挥,提出了让位的要求。
“她要您先立了后,才肯归还皇权,可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这婚事没她点头,哪里能成?”崔山鸣吃了口茶,而后沉声道,“倒时她便要塞个寇家的女儿给陛下,陛下倘若推拒了,她便有理由继续霸着皇权,若应下了,这天下不也还是有一半都是他们寇党的?”
皇帝眼下只觉得眼皮越烧越烫,连崔阁老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进去了,但他还是勉强答应了几声。
崔山鸣见他状态不好,故而也不求他多说话,自顾自道:“咱们这回定是让寇党给阴了,陛下该籍此反省,微臣也当好好反省一番。”
裴野颔首道:“老师的教诲,学生定铭记在心。”
“陛下好生歇息吧,”崔山鸣稍一顿,随后又道,“等陛下好些了,记得抽空去探望探望那老糊涂,也别伤了老臣的心。”
皇帝一一应下了。
临别之时,裴野不顾崔山鸣的阻拦,还是将老师送至到殿外的软轿之上。
崔山鸣登上了轿,却忽然垂目,猝不及防地捉住了裴的手,他的手宽厚而干燥,在裴心里,崔山鸣远比先帝更要像他的阿爷。
“先帝临终前,曾将微臣叫至榻前,只问了微臣一句话,说万一阿野不堪大用,撑不起裴氏的江山,那微臣该怎么办?”
裴野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您会怎么办呢?”
崔山鸣爽朗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连中三元,初入官场的时候了:“道若不成,乘桴浮于海。【注】”
裴野也笑了笑:“老师慢走。”
“陛下保重。”
裴野知道崔山鸣是在说笑,若再早几十年,他的确能在先帝托孤时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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