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可以维持这份好心情,直到迎接最后的日落。
怀揣着如坠梦境的喜悦,漆黑、殷红、苍白的男人,他一脚踏出了黑夜,走进了这片夕阳里——
首领室的门,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港口黑手党这位掌握着至高权柄的首领,他并不动怒。他浅浅弯着眉眼,一个真切的表情正要成形:
“红——”
声音戛然而止。
不经许可走进门内的,并不是听令剿杀顶层入侵者的尾崎红叶。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黑发、鸢瞳、沙色风衣,身量高挑瘦削,面容清隽。不知经历了什么,他的风衣衣领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像是被什么利器自上而下地一挥,那条浅色休闲裤的裤脚则沾上了血迹。这个人走路时稍微有些踉跄,以至于用右手推开门的时候,左手则狼狈地背在身后。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首领沉默地注视着这位入侵者,直到他慢吞吞地走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
太宰治与太宰治互相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底,看见自己是一个怪物。
“……我不明白。”
首领缓慢地,费解地说。他像是目视着一个无解的谜题:
“如果你是太宰治的话,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你是太宰治的话,为什么你要试图阻止我。)
这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知道,在已经被抹消的时间线里,这个问题也曾经飘荡在空气之中,制造出一种空洞而无望的回声。
唯一知道答案的这个人,他本想要回答对面这个笨蛋,跟他说“蠢货、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又想说“我真是最讨厌…………”,还想一拳揍在这个死气沉沉毫无求生意识的脸上。
可是这会儿太宰望着对面裹缠黑衣的首领,望着他眉眼间依然萦绕未散的轻松笑意,知道这个人心愿以偿,已经心满意足可以去死了,然而在惊鸿一瞥之间,太宰从那只眼球晶体的反光中见着一个人影:他死气沉沉、毫无求生意识、满脸漠然而倦怠,带着一股子冷静的疯劲。太宰这才惊觉:怪物竟是我自己。
好吧。太宰心里想:我们依然是镜子的两端,只不过彼此映照出对方的面容罢了。
他便懒得同这个家伙多嘴解释些什么。三次元、高维度、绝望世界、纯白房间、主世界……这么多人祈求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在他舌尖上滚了滚,只干巴巴吐出几个字:
“是为了……这个世界。”
太宰说。
这话一说出来,粗粝如地狱炭火的嗓音差点把空气也拖拽出一道粗糙刮痕。这声音曾惊到所有认识“太宰治”的人,但是真正站在另一个自己的面前时,这一个首领太宰却只是了然地微微抬起眉梢:
“你吞了那个药吗。为什么?”
太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地回答:“与你无关。”他说。
通过那条银舌头,太宰吐出真假难辨的话语。
通过那张神情莫测的面容,实在难以判断太宰相信了没有。
而话音落下,好像同时判断出言语交锋已经在三句话之间告一段落了似的,武侦太宰向前迈出一步,同时,首领太宰向后退了一步。
“手伸出来。”太宰说。
“我不能冒险,”首领断然回绝。
“这个世界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太宰冷笑着,讥诮地望了另一个自己一眼,眼底浮现出毫无保留的冷酷,同时打破了粉饰的现实,说出他们二人心知肚明的话语:
“毕竟……你耗尽心力布局四年,劝诱芥川的妹妹小银、提前从孤儿院带走敦君、制造二人的矛盾,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太宰冷静地说出一个名词:
“‘异能特异点’。由敦君和芥川君异能交汇时产生的特异点,以及灵魂交汇时所产生出的,超越力量的东西。*……为了在未来拥有保护‘书’的力量,他们二人必须在生死搏斗之中认识到这一点才行。基于这个理由,你才安排了这一切,是这样没错吧。”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句,首领以沉默作为答案。
“那么同样的道理,我们二人之间,也可以创造出‘异能特异点’。”太宰冷静而理智地说,“[人间失格]是没有特例的、绝对的无效化异能力,显而易见,当[人间失格]与[人间失格]相接触的时候,会产生一个无限循环的悖论……[人间失格]永远不能够无效化[人间失格],因此,‘异能特异点’诞生了。”
太宰语气平淡地催促:
“快点。我可不想握男人的手啊。”
“……”首领太宰眯起眼睛,“你终于疯了?”
太宰冷冰冰瞪他一眼:“这都是谁的错?”
“你的。”港口黑手党首领秒答,平静之中带着点委屈,委屈之中甚至带着点调侃。他说话的语气平缓极了,以至于句尾捅的一刀令人猝不及防: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错。太宰治。”
首领太宰安静地说。
“……”
“……”
凝固如实物的空气降临在这间首领室里,两个还活着的男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产生了窒息一般的痛楚。
果然,太宰治对太宰治,是绝对不留情面的。
“果然,我无法原谅‘太宰治’。”首领太宰说。
“果然,你就是个胆小鬼。”武侦太宰说:“‘太宰治’,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这位主世界的太宰治、‘书’外侧唯一真实的太宰治、无数可能世界的源头,他毫不留情地将言语化作利刃:
“就让我用某个未来森先生会对敦君说的话来回复你吧,太宰,你这家伙。”
武侦太宰脸上浮现出堪称是冷酷的表情。
“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死……”
“你只是,不想活了。”
“……开什么、玩笑?!”另一位太宰猝然侧过脸,几乎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在脸上。他狼狈地喘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才把无坚不摧的面具重新黏回到脸上;他不知道这面具已经逐渐千疮百孔、布满裂痕,而武侦太宰明白:自己只需要再施以一丁点力道。
他便又向前走了一步。
“停步,”首领太宰心生动摇之余,依然注意到对面的动静,心知不能够给任何一个太宰治反击的机会,在心底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便伸手去怀里取贴身放置的手枪:“这个世界、我不能——”
短短时间内的第二次,首领被迫停了下来。
一截雪亮的刀尖,抵到他的喉咙前。
“…………”
首领太宰罕见地失语了片刻,才低低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我真想不到。”首领语带笑意,鸢瞳里一片暗沉:“你又是废掉了哪枚棋子,才从红叶姐手里夺得了半截伞剑?”停顿一下之后,他冷冷垂眼打量着这把刀剑的长度,嘴角弯出一个笑:
“还是说,这根本不是红叶姐的刀?”
“……”武侦太宰抬了抬眼睛,在这张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是曾经连黑手党下属都战战兢兢、讷不能言的冷酷:
“……你确实想不到。”他讥讽着,同时把方才藏于左手的断刃向前一送。锋锐到足以吹毛断发的刀面,只是未加施力地划过,便令包裹着首领太宰喉咙上的苍白绷带逐渐渗出血色——同第一个绝望世界里完全一致,同一把短刀、同一个位置、同一个男人的血色。
这可真是个绝妙的讽刺。太宰心里想,同时望进对面鸢瞳的眼底。这一次他不再关注那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怪物,他透过眼睛晶体的反射,看见两个被独自一人留在比所视世界更加长远的虚无之中、在哭着的孩子。
“我是你的遗憾,你是我的希望。”
武侦太宰听见自己这样说,安静而温柔:
“——你是我的遗憾,我是你的希望。”
第219章 47
落日铺满了整个顶楼,在这样沉甸甸的余光里,连空气里的灰尘都纤毫毕现。它们飞舞着……飞舞着……像不谙世事的精灵,自然也读不懂这两个本质上全无不同的年轻男人,不懂他们是从哪一条十字路口背向而行,也并不明白,究竟是怎样虔诚的许愿,才令两条背道相驰的缘线,在围绕地球一圈之后,有了相互交汇的可能。
太宰治安静地等待着。他并没有千千万万个‘太宰治’失败的记忆,但是他所等待的时间,也并不比任何一个太宰治少上半分半秒。
“向前走。”太宰平静地说,说出了对面这个男人曾经诉说过的、完全一致的词句。“向前走,不要回头。……你沉睡在我的梦里,已经够久了吧?”
——不够。
——这怎么能足够?
在这样平淡而一针见血的问句里,首领狼狈地垂下眼去,从那双鸢瞳的注视下避让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这个世界永永远远闭上眼睛,就停留在这幸福的一刻就好了,不要再向前走了。他很害怕,他身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控制了整个关东的权势、操纵着一整个世界的命运,他却害怕的夜不能寐。他害怕自己挑选出的——借用主世界的称呼——“新双黑”,无法在蜂拥而来的争抢中保护住‘书’;害怕另一个世界的朋友,依然没能够写完那本书;更害怕亲眼见到这个被折叠在‘书’内侧的世界、就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只有一个人清醒在世界上,究竟是有多么痛苦啊。……因此他逃走了,赶在一切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主世界的他自己说得并没有错:‘太宰治’,果然是一个胆小鬼。
停下来吧。
凝固住吧。
就让时间停留在这最幸福的一刻……Lupin酒吧的干马天尼,是多么甘醇啊。
首领太宰无意义地抬了抬嘴角,萦绕在鸢瞳眼底的笑意,终于从浓稠蜂蜜的最底处泛起苦涩。他只是活了二十二年、又品尝了过多不应属于他的悲恸之后,终于尝到一口糖。可惜这糖块是有时限的:它融化得太快了,口腔里仅剩的余甘反倒映衬着苦味更苦。有一缕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果然,这世上唯独苦痛是永恒的。
他终于开了口,说话时嗓音几乎同另一个自己一般嘶哑:
“我不敢拿这个世界打赌。”首领太宰说,语调平平。“我们谁也不敢。”
听到这句话之后,武侦太宰立刻有了回应。
“我知道。”
他说,极浅的哂笑一下:“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这里。”
“什、——?!”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首领太宰看起来像是被一枪打中,脸上浮现出激痛之下的扭曲神情。
他本能而不知为何地抬手摸了摸左肩,像被火苗燎到一般迅速收回手,又下意识地碰了下左眼的绷带。
好像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了自己的存在。肩披殷红围巾的年轻男人克制不住地喘了一口气,终于记起自己需要呼吸,才不禁露出一个状如哭泣的笑:
“……我失败了。”
首领太宰说。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你失败了。”
武侦太宰说。
这句话里并没有淡淡渗出情感的波动,仅是冰冷不带感情的描述而已,在这种时候反倒像是伤口上冰敷的冰块,给人以慰藉。
“……”首领太宰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果然,‘太宰治’不过是只败犬而已。”
武侦太宰面容上浮现出讥讽的神色,倒也没否认这句话。
——那么。
——就是这样了。
有一瞬间,这个将自己化为横滨黑夜的男人,他克制不住地望了眼窗外。橘橙色的日落还是这样美,是令人想起Lupin酒吧吧台灯的暖色调,长达四年半以来头一次照亮了他的埋骨之地,给他以“活过来”的微茫错觉,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磷翅燃尽在烛光之前、最后一秒的温暖。
最后一眼,太宰将它留给了横滨。
这一秒过去,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恢复了冷静与理智。他看起来一如既往,苍白隽秀的面容上仅露出难以揣测的浅淡微笑,这幅莫测的神情曾吓退不少自负的黑手党,在另一人的面前却宛如纸糊般单薄。在这个房间里,也唯独只有镜子彼端的这个人,只有他,能够理解这份骨髓俱碎的痛楚。
无法遏制的,两个太宰治同时闭了闭眼睛,如同在承担巨压的深海海底,向一束竭尽全世界之力、折射到面前的光线伸出手去——
“我还有多长时间?”
首领太宰问。他恢复冷静的同时也恢复了平时的说话习惯,语调间不经意便浮现出身居高位的命令感。
武侦太宰看了他一眼,没有对此抱怨什么。他把手上已经折断的短刀、药研藤四郎放在首领背后的办公桌上,下一秒短刀便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目睹了这一切,首领太宰什么都没问,只以不容抗拒的视线投向了另一个自己。
“还剩下不到三十分钟。”
武侦太宰冷静地回答。
“明白了。”首领太宰简短地点了点头,毫无迟疑地接着往下问道,“那么,果然是坠楼吧?”
听到这句话,武侦太宰略显嘲弄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美,……不过横滨的落日果然很美吧?从这一点来看,我很羡慕你啊。”他忍不住也望了窗外一眼,转过脸来否定道:“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到那一幕,不过,毫无疑问是服毒。”
188/192 首页 上一页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