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心跳加速,不论刚刚经历可怎样的黑暗时刻,仍然习惯性地朝来人报以微笑。
他有太多太多的委屈,亟待同他倾诉; 有太多太多的苦衷,期望让他知晓; 还有满身满心的惊魂未定,渴求得到他的安抚。
但是下一秒同他四目相对的却是一双红肿不堪的眼,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裴敏知透过肿胀不堪的双眼艰难地凝望着冯春,那疏离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脸上多了一分怨恨,少了三分柔情。
“公子?”
冯春不愿意相信,不过隔了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裴敏知的样子竟与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日里令冯春倾慕不已的温润气质被晦暗阴沉的脸色,疲惫至极的神态消磨殆尽。与一根根胡茬一同肆无忌惮冒出来的还有冷漠,以及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公子?”冯春再一次用唇语喊他。
“是你?进来吧。”
裴敏知后退几步,为他留出足够大的空间。
冯春敏捷地跳进房间,确认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踪迹之后,连忙将窗子关紧了。
他身上那身大红的衣衫,在满屋的悲凉之中显得格外扎眼。
裴敏知嘶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再次自他背后响起。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跟那姓张的走了?”
“公子,我逃出来了,从张金权那里逃出来了!我还是想和你和谢伯在一起……公子,张金权被我毒晕了,趁他的手下还没发现,你赶紧带着谢伯离开,不然,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冯春急切地朝他比划。因为裴敏知的身体陷在晨光的阴影里,始终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双眼浸透了他身上的猩红,令人胆寒。
“已经晚了,谢伯死了。”
*
“你说什么?”
冯春伸出手指,拉住了裴敏知残留着不明血迹的衣袖。
裴敏知突然爆发,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说太晚了,已经太晚了!谢伯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在一起?!”
裴敏知明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嘶吼,怎奈他早已哭哑了嗓子,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不,不会的……”
冯春惊恐万分,一张玲珑小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谢伯昨晚还好好的,他不是说还想见我……”
裴敏知胸膛起伏着朝他逼近一步,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冯春彻底慌了神儿。
“昨晚,是啊,昨晚他自己都快不行了还想着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你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又回来说什么要在一起……”
“公子,你说的最后一面,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意思……我以为,我以为你说的是气话,以为你们再也不愿意见我……”
汹涌的泪水从他茶色的大眼睛中奔腾而出,将他的全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了。冯春悔得无以复加,呼吸不畅,再也比划不下去。他抖着手臂拼命去抹糊了满脸的眼泪,腿更是软得一下子跌坐在地。
这幅楚楚可怜伤心欲绝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到骨子里去。
可裴敏知的心已经痛到麻痹,轻飘飘的一个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灵魂,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冯春令人肝肠寸断的无声的恸哭,也只是让他挪了挪脚尖,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冯春立即跌跌撞撞地朝床榻上那个已经冰冷僵硬的躯体冲了过去。他双膝跪地,瘦弱的颤抖的身体伏在谢伯身边,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天越来越亮了,竟没有一丝一缕照到冯春身上。他的眼前黑暗无边,身体被无形的巨爪拉扯着坠入深渊,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不住地向下沉沦。
有那么一刻,冯春甚至觉得,就这样被黑暗吞噬掉也好。就这样在忏悔隐中悄无声息地死去,总好过在无尽的悔恨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惜造化弄人,上天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裴公子?我是掌柜的,方便给我开下门么?”
门外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危机十分,房间里的两个人本能地寻找彼此的视线。
“躲起来!”裴敏知断然对他比划道。
冯春也即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迅速爬起来,躲进了床榻旁边的大木柜里。
他不能被发现,不能被抓回那个恶棍身边,不能再连累裴敏知为他承担任何后果了。不能让这几天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第51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刘掌柜。”
柜门缝隙里隐约透出二人交谈的声音。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也不知大清早过来敲门究竟有何居心。冯春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将柜子打开一道缝儿,将耳朵凑近了,屏气凝神,仔细听下去。
“裴公子啊,嗯咳,我一早听说谢伯过世了,就想着过来看看……”
“多谢刘掌柜关心。”
裴敏知收敛所有情绪,支着伤腿淡淡对来人行了个揖礼。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不要太过悲伤,节哀顺变罢。”
“刘掌柜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好歹你也在我这儿住了这么些时日,我就想着过来提点你一句。那张公子既然答应放你一马,我劝你赶紧趁机脱身另寻他处吧。免得夜长梦多,这公子哥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呐!”
“在下的安危就不劳刘掌柜操心了。”
“那个,你看我这个小店,本来就是小本买卖,自从出了你们这档子事那客人更是走了个一干而净。如果再这么下去,当真要支撑不下去了啊!你,你们的事整个县城里都闹得沸沸扬扬,这账房先生的活计恐怕不能再让你做了。另外,我劝你还是尽快让这位谢伯入土为安吧,一直这么停在我们这店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一听到掌柜的提起谢伯,裴敏知原本淡漠的脸上逐渐有眉峰簇起。他抬起头,用肿胀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眼前那张不断开阖的嘴。
掌柜的在他的逼视下心虚地搓起了双手。
“裴公子,你别多心,不是我有意刁难,你说这种事谁遇上了不觉得晦气?这要是传了出去,谁还敢来住我们这店吶……”
“您不用说了,等我收拾好了就带谢伯离开。”
“啊,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因为你我这小店一个月来损失惨重,这月给怕是……”
“一个月之期我并未做满,但每一天都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分毫差错,自认做到了司其职,尽其责。这么多日子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掌柜您是明事理之人,如何能苛扣至此?”
“可是,可是因为你我赔得血本无归啊!我还没朝你要赔偿,你还好意思要月给?”
“如何是因为我?如何不好意思要?我行的端做的正,却被奸邪谋害,无故蒙冤。如今既然已经被衙门放了回来,自然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你身为客栈掌柜,趋炎附会,放任他人为非作歹,在我们清白蒙冤之时袖手旁观,如今又落井下石苛扣月给。你当真以为我会一味忍耐,认人宰割吗?”
“你,你!”
“拿不到我应得的那份银两,便无法安葬谢伯和继续赶路。我和谢伯恐怕只能留在贵店,多叨扰几日了,还请掌柜的三思。”
“裴敏知!算你厉害!”
掌柜的气急败坏地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用力甩在了裴敏知的脚边上。
裴敏知艰难地弯下腰,将扑满尘土的荷包拾起来,细细拍打干净,仔细收进了怀里。
“拿了钱,赶紧给老子走人!呸,真是晦气!”
*
不等刘掌柜把话说完,裴敏知当着他的面重重甩上了房门。
他一瘸一拐地径直走到板柜跟前,想在第一时间伸手将柜门掀开。可是那修长的手指将将碰触到坚硬的木板就触电一般顿住不动,随即缓缓抽离开去。
“出来吧。”
他沉声说道。
柜板立即被人从里面打开,冯春从里面钻了出来。蜷缩得久了,他身上再也没有了不久前飞檐走壁的那股灵活儿劲儿。麻木的肢体让他看起来有一丝笨拙,整个人都变得呆呆的。
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面泪痕未干,眼眶红得吓人,还残留着许多撕心裂肺痛哭的痕迹。明明伤心欲绝,在面对裴敏知时还要刻意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情。
“公子?”
裴敏知觉得很累,累极了,累得不能再累。
替冯春觉得累,也为自己累。
“公子,你要走?”
冯春神色惶惶地盯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裴敏知木然地转开视线,轻声回答:
“是啊,我要走。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说完也不管冯春的反应,径自拖着伤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毫无章法地胡乱收拾包袱行囊。
冯春将地上凌乱散落的几件长衫捡起来,递到裴敏知面前。这些全部都是之前公子为他置办的衣服。
“这些是你的东西,如果不嫌弃,你就带走吧。”
冯春本来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当他听裴敏知说出这句话,还是有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极速坠落,粉身碎骨地砸在地板上。
“公子不要小春了?”
裴敏知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可是冯春不依不饶,再次固执地走到裴敏知面前,用力比划。他朝裴敏知伸出的手,握着自己衣衫地手一直没有放下。
“公子你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的!”
“那句话,你就把它忘了吧。我裴敏知无能,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没有能力护你周全。别说是你,就连谢伯我都留不住……如今我要带谢伯回他的老家安葬,你不用再跟我受罪了。你以后一定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归宿……”
冯春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衣衫终于还是散落了满地。
他仓皇地转身,拖着长长的红色衣摆朝门口走去。他的步伐狼狈至极,被奢华的猩红丝绸加持的玲珑身影却艳丽无边。
裴敏知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前,堪堪将人拉住了,身体却晃了两晃,险些失去平衡。
“你要去哪儿?现在出去了不是等于去送死?我没说让你现在走!”
“对不起,请问公子想要冯春什么时候走?”
“至少,至少等我带你从这个地方脱身……”
冯春微微一笑,对裴敏知比了一个他熟悉得再也不能更熟悉的手势。
“多谢公子。”
那精致的五官和柔美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勾人夺魄,可是裴敏知清楚的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从他身上汲取一丝一毫的脉脉深情了。
第52章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
裴敏知让冯春退到自己身后,他重新打开了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窗子,凑近窗边,格外专注地凝眉打量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睥睨着芸芸众生。
冯春忐忑地等待着。
此时的每分每秒对他们来说都格外紧迫,虽然不明白裴敏知究竟想做什么,可是裴敏知身上那股严肃的气场,任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空气里涌动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不知道如此僵持了多久,裴敏知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只见他两手指在嘴边聚拢,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冯春吃了一惊,危险当前,如何低调行事都不为过,怎能如引人注意?虽然张金权亲口答应放过公子,可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恨他自己口不能言,想要上前阻拦时已经为时已晚。
裴敏知不知对楼下的什么人朗声喊到:
“这位小哥,可否请你上来帮我搭把手,搬些东西到楼下马车上?”
楼下立即有一个清朗爽快的声音响起。
“有银子赚吗?”
“十两银子。”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接好了!”
裴敏知数出十两银子,连同荷包一起隔空扔下楼去。
“好嘞,公子你是个爽快人,我这就上去!”少年郎笑得眉眼弯弯,飞快冲进了客栈里。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冯春趁人还没到,连忙朝裴敏知追问。
“一切我自有打算。记住,一会儿务必听我安排行事!”
冯春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外便有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裴敏知抢先走过去将门打开,一个身高体格都和冯春相差无几的少年郎出现在了冯春面前。
似是猜到了什么,冯春的瞳孔微微震颤。
“公子,需要搬什么,您尽管吩咐!”
“好,东西都在屋里,先进去再说。”
等人走近屋里,裴敏知立即在他身后将门关死了。
*
不出一会儿功夫,裴敏知便带着方才从街道上喊来帮忙的小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裴敏知咬紧牙关,背着谢伯一瘸一拐地向前急走。头戴硕大斗笠身着粗糙布衣的小哥,低眉顺目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手扶着谢伯的身体帮裴敏知分担重力,一手拎着裴敏知匆忙收拾出的一大包行囊。
客栈已经照常开门营业了,除了几位零零星星的客人不明所以,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以外,更多的则是那些在暗地里或监视或窥视已久的阴森目光。
“嘁,真是个傻子,找人干活该找个这么弱不禁风的,真是白瞎了那十两银子。”
“嗨,可不是么,他要不是个傻子能这么灰溜溜地被人赶走?听说就连他身边那个小白脸都被人掳了去当老婆,他连屁都没放一个。”
一道道尖锐的,讥讽的赤裸目光,一句句剜心窝子的话纠缠着他艰难前行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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