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动作只在转瞬,小厮散开的眼神很快凝聚,扑棱了一下脑袋,嘀咕道:“什么响了一声……”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去,一点也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奚平游手好闲地靠在栏杆上瞭望大海,“听”见那小厮心里唤着太岁祈愿:“太岁保佑此行顺利。”
奚平心想:去你的吧,不保,我还得咒你呢。
他这会儿虽然还是拿那些杂音没办法,但要是当面遇见太岁信徒,那只碎过一次的左手可就太灵了,一抓一个准。这押运船上,除了无常一吕承意之外,其余“不平蝉”都是凡人。奚平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左手拨出来的弦声只能影响凡人——有一次趁宴上有乐师,他试着在吕承意脑子里拨了一次弦,结果非但没能影响对方的神智,反而碰了吕承意的灵感。
奚平推断,这应该是他自己修为不够。
好在吕承意这回脚踩两条船,做好了死遁的准备,就没打算让这一支船队的人活着回去,没舍得带不平蝉中的其他修士。
林昭理给送饭的小厮开了门,瞟了不远处吹风的奚平一眼。想必是听见了奚平方才埋汰他的话,林昭理没赏好脸色。
这位老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反正押送船队中,连提督赵振威在内,都不值当他老人家将叩问青天的黑眼仁翻下来——他就只对安阳长公主上心,临走时候反复安慰周晴,殷殷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殿下一个人陷在南矿里。
奚平冷眼旁观他那难舍难分的劲,简直想叹气:就你那柔弱无依的好殿下,开船才三天,都安排人给你下两回药了,她可太怕你回去了。
可见林师兄一个林家嫡系出身的筑基修士,连个南矿也摆不平是有原因的。依奚平看,这种人才留在人间可惜了,还是趁早回内门闭关清修去吧。
他用来解毒的符是一种特殊的清瘴术,一听这名就知道是庞戬教的。
庞师兄说了,医毒一道博大精深,临时抱佛脚别惦记了,想防别人暗算,只要记着一点——凡人不可能给修士下毒,姑且不说毒吃了有用没用,只要那玩意端进去,立刻就会触碰修士的灵感。
想给修士下毒,一定要另一个玄门中人,用灵气编出毒瘴才行。
他不用管毒是什么毒,只要用清瘴术将毒里的灵气逼散就行,以修士的体质,鹤顶红断肠散随便喝。
奚平一开始还在琢磨,怎么编个瞎话,才能将他听来的消息透给老庞。谁知思北楼一日游当天晚上,庞师兄就穿墙去找了他,盯着他将清瘴术练熟了,便嘱咐道:“安阳给的东西,你记着用这个过一遍。”
奚平:“……”
对了,这庞都统在金平城里都快修炼成精了,他都看出来的事,老狐狸早闻出味不对了。
他俩虽然平时互相坑,但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挺有默契,一对眼神就能搭。
庞戬正色道:“你师父应该给你保命的手段了吧?”
“给了,”奚平也严肃地回答,“大砸钱术。”
“滚蛋,”庞戬踹了他一脚,又说道,“林昭理是个二百五,那个赵振威,我看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这俩玩意都不靠谱。那个姓吕的是你先提醒我注意的,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但我觉得你的想法对。”
奚平坐直了,就听庞戬说道:“我查了此人出身,跟我一样,矿上长大的,成年后自己也做了矿工。他应该是天生灵感极高,经年日久在灵矿上泡着,机缘巧合冲开了灵窍。虽然不少驻矿管事都是这么入的门,但矿工开灵窍并不是什么好事——上面首先要怀疑你是不是监守自盗了,要捉起来严查好几轮,证明没问题,才能以记名弟子身份留在驻矿办……至于你是被搜魂搜成傻子,还是过关当半仙,主要看矿上有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保你。当年保吕承意的人是梁宸。按理说这种大恩重逾山,认人当干爹都使得,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后来就没交集了。”
同在南矿小两百年,关系疏远如普通同僚,甚至交接灵矿时的签章记录显示,十大驻矿主管中,吕承意与梁宸交接的次数最少。他俩像刻意避嫌。
“如果安阳真有问题,这一趟可能就凶险了,”庞戬道,“这么着,你找个借口,跟我留在矿上……”
奚平一听就不干了,心说那我不白来了吗?
“险中求富贵,没准还能摸到对方老底呢。”奚平道,“师兄,兹事体大,你手下人间行走们基本都是大家出身,身份背景盘根错节。如果安阳殿下都有问题,你说你现在信得过谁?”
庞戬:“……”
他确实没人可以用。
“还得靠我吧。”奚平舔了舔嘴唇,“放心师兄,没人知道我是天生灵骨,就算听说我拜入飞琼峰,我刚入门没几天,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卖色相,这点比你强,你承认吧?”
庞戬:“臭美什么,小白脸。”
他皱着眉忖度再三,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如果这里面真有安阳的事,我想不通她图什么。大宛就是她们家的,她失心疯了么,伙同别人偷自己东西……”庞戬又皱眉道,“咱们已经知道,这伙‘家贼’通的是南蜀。”
奚平反应很快:“他们要有什么事找外援,肯定要借用南蜀的力量。”
“南蜀好说,你都祸害过他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庞戬摆摆手,“我要提醒你,小心楚国和北历——尤其楚人,那天灵兽池边就有他们搅合。”
奚平对家国天下事一窍不通,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南蜀与我国不接壤,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庞戬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虽然凌云那帮驯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但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大宛国内动乱。如今阖已成‘百乱之地’,蜀国国力对上楚国项氏没有任何胜算——路上给我好好读点书吧,少爷!两百年内的历史起码知道一下吧?”
“唉……”
奚平想起“读书”俩字,就跟中了诅咒似的,全身的懒筋一抽一抽的疼。他死狗似的在栏杆上赖了半天,见大海全是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船上的邪祟们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好无所事事地游荡回屋,拿出庞戬给他的《西行散记》。
一翻芥子,他顿了顿——芥子里有一堆东西。
点心、特制的胭脂、小玩意……那是安阳长公主让他带回去给崔夫人的。
东西他都很小人之心地检查过了,没问题。甚至奚平大略一扫,胭脂的颜色都是他母亲平时偏好的。因他随口提了一句荷花酥,周晴让人在思北楼给他包了好几大盒。
临走时,那位殿下还特意拉住他嘱咐说:“你林师兄要巩固修为,没有大事不会轻易出面,路上都听你吕师兄的就行,他跑了一辈子灵石押送了,什么都知道。”
奚平叹了口气,周晴不是胡说,她年轻时应该确实和崔夫人有交情。让他“都听吕师兄”的,是因为她以为吕承意是自己人。
她还自以为在这条杀人船上,给他指点了一个安全区。
“晴姨,”奚平当时没忍住,试探安阳道,“你在矿上干得又不开心,憋憋屈屈的,干脆回潜修寺呗。当几年管事,以后进内门多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根本配不上你。”
周晴当时笑容一下淡了,那张少女面孔突然就染上了风霜,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天下姓周,陛下尚在殚精竭虑,我能抛下他,自己遁入深山吗?只是本领有限,能帮他的不多而已……你小孩子家不懂。”
所以你就“帮”他里通外国,盗窃自己家的灵矿?
奚平确实没听懂,此时想起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带看不带看地随手翻着书,又“听见”船上被他标记过的太岁信徒在求神明保佑,便用灵台“看了”过去。
只听那信徒对吕承意道:“‘蜃气散’第二副已经给那姓林的吃了,后日一早下最后一副,当天即可见效,到时候咱们正好到返魂涡,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
第50章 山陵崩(二)
奚平倏地坐正了,凝神眉心,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了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无误,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心,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了!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除了师父那贵死人不偿命的剑气外,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心”时,曲才有意。比如生死一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个靶,那肯定还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无声弦才有“他弦一动,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果。但这也是有限制的:首先,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但天生灵感特别高,或是修炼过几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他一段弦音只能影响一个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奚平这个“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这船队中除了无常一,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几只不平蝉,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一点破坏,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奚平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劣势:尽管这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了,还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一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了一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了琼浆,异香让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果然就把赵振威给勾来了。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关系,早有心结交永宁侯世子,上赶着搭讪了一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吧了一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一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个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一边引他喝酒,一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这一片?”
“能避早避了,不是没办法么。大漩涡出现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这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给去?”赵振威说到这,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还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感叹句多了起来,知道是上头了,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还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没什么资历,一边是见了谁都得叫师兄师姐,一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还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了给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笑了几声,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了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辈子什么样,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吧,是屠户的儿子,长大了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一辈子几十年,踏踏实实过完了,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者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这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了,呲了一手水。他便犯了少爷脾气似的,丢在一边不碰了。
奚悦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果盘拿过来,给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笑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没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了,“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还有这等事!”
“修为还不低,得有开窍后期了。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没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思,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了师门赐的仙器。肚子给仙器掏了个洞,还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了,喃喃道:“真凶,疯了吧?”
“谁说不是,”赵振威一拍大腿,感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一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了奚平面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56/243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