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神识却没消散,奚平立刻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第一次从心魔嘴里听说梁宸道心破碎之后,就动了这个心思——心魔既然无法附身梁宸,说明那位前辈道心破碎后,灵台肯定是毁得没地方下脚,奚平自我评估了一下,认为自己的情况比梁宸当年还强一点。
梁宸都能活着从无渡海出去,他会不行?
笑话,奚少爷脑子里就从来没长过这种念头……剩下的就是怎么分散心魔注意力,炸他个出其不意了。
他的神识无处容身后,有一多半散在了转生木林里。
这也没有出乎他意料。
奚平刚落到这里时就试着喊过阿响,人没喊到,他和阿响的联系被无渡海阻断了,但当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转生木林里转了一圈——也就是说,这些转生木跟他灵台有某种联系。
此时他神识完全融入树林,奚平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好像那些树就是他的手足躯干。他心意一动,转生木就有节奏地逆着灵风晃起四肢,将靠近他肉身的魔物抽飞了出去。
但奇怪的是,无渡海出入口分明已经被三哥的指骨打开了,他的身体却卡在铭文中间,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进来时候挺顺利的,怎么出去还能卡住?就嗑了点丹药,也不至于长胖这么多吧?”奚平一边莫名其妙地寻思,一边控制着转生木,用树藤强行将他的身体往无渡海外杵。
这时,木林深处,一股巨大的引力拉住了他的神识。
奚平有种后脑勺被吸盘吸住的错觉,逡巡在转生木中的神识猛地被拉进地下。他眨眼间穿过四通八达的根系,只觉心眼都被那些越来越细的根须挤小了,一直落到了转生木根的终点……
遇见了半具尸骨。
奚平乍见转生木林底下埋的尸骨,吃了一惊,只见那骨架像是被利器一分为二的,骨上还存留着锋利的断口。原主不知死了多少年,骨上的灵气居然还没散。一只白骨爪手心朝上,托着无数转生木的根须……他好像是这一片转生林的源头。
奚平来不及多想,他神识与那白骨对上的刹那,就被骨头吸了进去。耳边一声巨响,恍惚间,无数散碎的画面从他眼前划过——崩裂的山脊,暴怒的洪峰,海啸与巨漩、鲲鹏与龙、神与魔、无主的灵山隐藏在重重秘境之中,先圣们以双手搅动漫天星辰……
那里面每一道身影都那样巨硕,让人除了顶礼膜拜,生不出别的想法。
八荒罗列在前,千古自他脚下穿流而过,时间与空间混乱无序,所有已知与未知,都在这一片混沌中都灰飞烟灭,化入无常,足能将渺小的凡人逼疯。奚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细小尘埃,一时失了神志,直到他被风推着,落在了一道模糊的神像面前。
在此之前,奚平只听前辈讲过什么是“道心”,但那玩意离他太远,他一直没太明白。
这一刻,站在那看不出男女老少的神像前,他忽然无师自通:所谓“道心”,就像是能将这一切无序与混沌收拢的框。
人可以摸索出自己的道心,造一个很小、但很坚实的框架,然后不断磨练道心,不断将那框架往外推,直到将万事万物纳入其中,成为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这是成神成圣之路。
也可以因循着前人已经开好的道,接受一个既定的框架,在前人道的保护下慢慢摸索领悟,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路。
林昭理师兄拼齐了古剑,得到了古剑前主人的道心,当年金平城里的赵誉尊长寻觅的道心则藏在古画里……而眼前这无数转生木下的白骨中就有一份道心,勾着奚平上前。
他试探着触碰了那模糊的神像一下,顿时好像陷进了无边长卷中。奚平只浅尝辄止地一瞥,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已经觉得神魂被都被那道心占满了,极度的舒适卷裹住他:这世上的一切彷徨都能从这里找到解释,一切动荡和不安都有了安身之处,他想永远归属于此地……
等等,不对,他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哥的灵骨还没送出去。
奚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神识猛地挣脱那模糊的神像,退开一段距离。
这里只剩半具灵骨,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另外半具应该是九年前让梁宸带走了。
那位南矿最资深的管事误入无渡海,目睹了蒸汽王朝下见不得人的暗流,把道心和灵台碎在了这里,神识无依,应该也是沉入了上古魔神的隐骨里。“死道”的奇诡之处就在于此,除了隐骨,身上什么都可以换——这就能解释梁宸为什么把自己的肉身往木台上一供,披着隐骨遍天下找尸体穿了,他原身的灵台恐怕存不住神识了。
那半具神秘的隐骨让碧潭与飞琼两位峰主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在梁宸身上和在奚平身上差别太大了:梁宸披着隐骨,别管水平境界到不到位,修为是可以冒充半步蝉蜕的,甚至能隐隐压制不敢在金平城外大动干戈的支修。
结果这样的大神器到了奚平身上,竟也跟主人一样退化成了半吊子货。它既没能提升奚平的修为,也没给他额外的神通,哪怕是对付那帮将自己血肉献祭给转生木的傻子,他的骨琴声也只对凡人好使——开了灵窍的半仙跟凡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这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奚平迅速总结了自己和梁宸之间的差别:第一,他得到隐骨的时候,恰逢开灵窍,经脉被铭文冲毁了,端睿师叔为了保他的小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隐骨和他捏在了一起——但这只能说明他和隐骨融合得比梁宸更好……融合得更好反而什么用也没有吗?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个差别,就是奚平没有道心。
梁宸本来有道心,至此碎了,所以他的神识在上古魔神的隐骨上安身,顺便继承了那位魔神的道心吗?
这位大能当年走到了蝉蜕巅峰,因循他的道,前途不可限量,对于无人领路的外门修士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奚平不是外门修士,他连支将军的道心都拒过,也不认为破骨头里捡的道比他师父高明——修死道……这听着可太吉利了,还不如每天跟师父在西北风里练四个时辰的剑呢。
“我不要它。”他心说,“反正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大不了寄生在树里当树妖去,没准还能捞几个想不开上吊的积点德,剩下的让师父想办法。”
思及此,奚平果断将神识往外抽,打算循着树根上去,要是他身体实在是脱离不了无渡海,就先想办法把装着三哥灵骨的芥子弄出去。
那大能道心从未遭到过这种忽视,顿时被这骄狂无知的小子激怒了。那模糊的神像陡然扑过来,要将他神识强行融合。好聚好散还倒罢了,奚平这辈子最讨厌强买强卖,心说:你还想强抢美男怎么的?
他灵台碎裂,本来多少有些倦怠恍惚,这回可来了精神,叛逆之心比生灌一瓶清心丹管用多了。
奚平强行将自己神识从那半具隐骨中薅了出来,冲进周遭转生木中。缠绕在骨头周围的转生木随他心动,猛地绞上了那半具魔神隐骨。
奚平:“滚蛋吧你。”
他本想用树根将那隐骨阻一瞬,不料不知是努力大发了还是怎的,那半具骨居然被缠上来的树根绞碎了!
奚平:“……”
他不是故意的……
不,这怕不是搞错了,上古魔神的隐骨这么脆弱?这转生木不还是他老人家的伴生木来着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被树根绞碎的骨就化成一把青烟,渗进了转生木的根须里——神识分明已经游离出身体外的奚平顿时有种脚腕发痒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是他那双脚还是树根给了他一种脚丫子的错觉!
古怪的痒意很快顺着他的脚踝爬遍了全身,奚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抓。
随后他胸口一空,原本散落在转生木丛中的神识陡然被拧成一股,抽回了他的身体,当头与那击碎了他灵台的浩大灵气撞在一起。
奚平险些被撞晕,与此同时,他卡在出入铭文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不断碎裂,又重组,骨骼再生时彼此咬合,“咯吱”作响,周围转生木疯了似的长。
此时整个无渡海的魔物已经无法靠近了,连封魔印都在这样的声势中颤抖不休。
隐藏了近千年的魔气从铭文的缝隙里泄露出去,返魂涡中,每一个漩涡下面都出现了黑影,逆着漩涡往上卷去,天上突然浓云密布,紧接着,一道惊雷直接劈到海面上。
遥远的玄隐山,雾蒙蒙的星辰海一下乱了套,主峰一声巨响,竟是劫钟无风自动了!
返魂涡上的支修堪堪躲开那道天劫,心悸如雷。但紧接着,他神识过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奚平的气息!
剑修毫不犹豫地掐了一道手诀,直接分开翻涌不祥的巨漩,逼退水中雷光,循着那气息追了过去。
乘风破浪的冰船上,魏诚响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拿出了贴身保存的转生木牌。
只见那木牌一会儿好像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一会儿又恢复如初。随即,从焦黑中恢复的木纹里长出了细小的枝芽,抽成细条,缠住了木牌。眨眼光景,嫩叶变绿,继而泛黄脱落,木牌再次光洁如初……
魏诚响已经跟木牌絮叨了一路,把连日来当圣女时憋回去的话都说完了,也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见转生木异象,她不由得欣喜若狂——有反应就比没有强:“叔!叔叔!”
木牌上不断轮转的生死轮回裹住少女这一声呼唤,冲向群魔窟。
奚平差点被盘旋灵气撞散的神识立刻被她叫醒了。
阿响……
阿响的声音传进来了,无渡海出口是不是彻底打开了?
三哥的灵骨……
存续了近八百年的无渡海封印被他挣得摇摇欲坠,奚平不断抽动的骨节响了最后一声,他那亲手砍断的脚踝处竟长出了一只脚……虽然只有白骨。
接着一声巨响——
他保持着一线清明的神识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什么上,那将他灵台和心魔一起打得稀碎的灵风轰然落地,灵基铸成。
奚平只觉全身经脉被拓宽了无数倍,所有冲进来的灵气都被纳入那灵基之中。
然而灵基上依旧没有道心。
紧接着,他身下铭文彻底崩溃。
无渡海……上古时代就被封至未知之处的无渡海,八百年的大魔眼看成型,封魔印提前被奚平撑破了!
被困其中的万千魔物重见天日,灵气和魔气一起冲了出去,东海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奚平筋疲力尽地落进深海,周身灵气被破碎的封魔印打散了。
被镇压了不知多久的群魔一朝自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打算享用这第一口血躯的滋味。
这时,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照庭落下,密密麻麻的魔物被撕开了一条缺口。
支修一把接住他那捅破了“地府”的徒弟。
永宁侯还没来得及离开广韵宫,他只觉得这天格外闷,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听一声巨响。
侯爷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悚然回头,见广韵宫的金銮大殿竟被一道雷劈中,周遭所有蒸汽灯一同湮灭,蟠龙柱上起了火。
金平城中七座青龙塔同时响铃不止,菱阳河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浪头掀翻了游河画舫,龙脉在震!
第63章 山陵崩(十五)
广韵宫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天机阁的蓝衣半仙破空而来,越过烧成了烟筒的大殿,直闯宫禁。
赵誉脚还没落地,就见一个内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断了门牙,那满脸血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赵誉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焦糊味的风先他半步涌了进去,将不应季的牡丹吹谢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内,上半张脸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下半张脸上却凝固着一个扭曲又释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颈与双手上布满阴森的铭文,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青,将周氏这最后一个弑亲献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于众。
赵誉后脊凉意遍生,愣了半晌,惊觉暖阁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忙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云覆雨的暴君轰然倒下。
一同彻底崩裂的,还有返魂涡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剑,将成千上万头魔物死死堵在东海之下。百忙之中,他还迅速探了奚平的伤……然后飞琼峰主差点被一口海水呛进肺里。
筑基?!
哪跟哪这就能筑基?他是一闭关不小心忘了春秋,睁眼已是百年后了吗?
这小子哪捡来的道心?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灵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经脉详解》的德行,他知道筑基应该怎么引灵吗?
玄门历史悠久,间或也会出几个二百五,为防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么的玩意儿误食,所有不温和的丹瓶封口都会设有禁制,筑基丹尤其是。理论上,只有那些将灵气控得炉火纯青、经脉灵骨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开窍巅峰,才有能力破开筑基丹瓶的禁制。
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颗牙把丹瓶啃开的?!
支将军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这样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地已经不容他细想,无渡海中的魔物们都疯了,顶着照庭凛冽的剑光,悍不畏死地往外冲。
所有禁制消失,剑修的神识荡开群魔,长驱直入,扫过千年不见天日的无渡深渊,他看见了已经崩塌的祭坛。
支修瞳孔骤缩。
以升灵的灵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样又查书又瞎猜的,只一扫,支修就将那些无名白骨掩埋在旧迹下的生平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盛世背光处难以直视的斑驳污渍,与那些活活夹死在无渡海的金枝玉叶们挨个打了照面;看见了前仆后继的疯子,走投无路的祭品,白灵雕塑一般诡异优美的尸骨下、矿工的怨魂与奴隶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见了一个连符都画不好的小小半仙,为了维护他,不知死活地单挑心魔。
好像玄隐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会受伤、也会死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
他想:要是心魔还在,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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