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公孙氏的亲笔信。
他有一番计划,一是快速了结安葬他父亲,二是和龙荧一起调查北骁王遗迹及“天机”一事,前者容易,后者不好估计,但他曾向长老院许下三月之期,不论结果如何,时间一到一定得走。
龙荧也有一番计划,当务之急是先把姬云婵送走,他已经想好一套上报的说辞,就说在下城区偶遇姬大小姐,她险遭不测,被自己所救。亲事假装应承下来,反正得筹备一阵子,中间还有可转圜的余地。
在这期间,姬世雄一定会越发器重他,逐步拉拢他,他只要顺水推舟便可。
但不知飞光殿找到的“遗迹”和荒火地图里的是否相同?
他们都是从哪儿得知的秘密?唐春开生前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那本《隐世书》真的是他的遗物吗?
之前龙荧没怀疑过,现在得知飞光殿早就发现北骁王遗迹,还试验过几次,他就忍不住怀疑荒火消息的来源了。
毕竟唐春开死因不明,内奸还没除。
有一种可能:《隐世书》根本不是唐春开的遗物,是内奸杀死他之后故意留下的。
那么地图的真假也未可知了。
龙荧心中有无数个疑问,都半解不解,索性听江白昼的话,什么都不想了。等把姬云婵送走,他们便按照原计划行进,先去探一探荒火地图上的路线,看看能探出些什么,再走一步看一步。
当天傍晚,姬云婵吃饱喝足,精神好了一些,龙荧亲自送她回上城区。
走云梯,龙荧带着自己的黄金令,江白昼远远地跟在后面,用上回的中级令牌,假装不与他们同行。
云梯的守卫个个凶悍无比,但一见黄金令都恭恭敬敬,眉开眼笑地送龙荧和姬云婵上去。江白昼经过时,听见他们在小声谈论:
“这是会武营的新统领。”
“会武营算个屁,那是白龙左使,飞光殿主的左膀右臂!”
“他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嘘,这可不兴问。”
“……”
江白昼佯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据说驻守云梯的这批军士不直接隶属于某一世家或飞光殿,属于他们共同掌管。所谓共同掌管,即意味着谁都没有绝对控制权,要管理云梯或通天路,须得四方共同商议,同时下令才行。
这招致了许多不便,促使三大世家内斗更狠,每家都想夺权,成为上城区唯一的主人。
飞光殿表面不参与争斗,实则在私下求仙问道。不知姬世雄只为求长生,还是想借仙力也一统上城区?这个秘密三大世家知道吗?
江白昼不由得想起公孙博。
那个老人还在为继承人的事情发愁吧。
他把信带来了。
这封信江白昼足足写了三遍,第一遍言辞简洁,粗粗交待来龙去脉,写完自己觉得太过冰冷,撕掉写第二封。
第二封信诚挚多了,用了许多抒情语句,收笔后他觉得太过情真意切,更没必要,又撕掉写第三封。
这回他中和了前两封的优缺点,自认将语气拿捏得当,有情意但不热情,既能表达他特地送骨还乡的心意,又能阐明他不愿与公孙氏产生过多牵扯的意愿,稍后和骨灰一同送上,公孙博看了一定明白。
出了云梯,江白昼仍然远远地缀在龙荧和姬云婵身后。
今夜不晴,太阳一落天就黑了。
上城区和下面不同,他们觉得红灯笼太俗气,家家户户皆挂五色琉璃灯,极目一望,满街华灯流光溢彩,霎时间将上城区映照得仿佛天上宫阙。
江白昼目送龙荧和姬云婵上了飞光殿的马车,龙荧不动声色地回头望他一眼,用眼神嘱咐他一人要小心,江白昼点了点头,随后与二人彻底分头,朝公孙府的方向去了。
是夜,公孙府似乎有酒宴刚结束,大门口一派喧嚷,江白昼暗中瞧了片刻,照旧越墙而入,隐去形迹,直往观心院走。
公孙博刚刚离席,被几个下人簇拥着回自己的住处休息。
他年迈不沾酒,但被旁人身上的酒气熏得不适,此时精力不济,脸色更不好看。
右手边扶着他的是大管家,正在与他谈论今夜的酒宴,说道:“贺求平一向诡计多端,老爷信他的话吗?”
公孙博冷哼一声:“他是姬世雄的好狗,必然每句话都是姬世雄授意,他会跟我们说,就不会跟焦家和赵家说?那姬老贼好事想不起我们,能想起我们的准不是好事!”
“那您看……”
“明日再议,我累了。”
公孙博回到房内,遣退一众下人,只留下心腹大管家,他坐在太师椅上,喝了一口后者斟的热茶,喃喃道:“老周啊。”周是大管家的姓,“我这两天总梦到殊儿,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觉得不仅是日有所思这么简单。”
大管家最了解他的心病,不由得劝道:“二公子去了这么多年,咱们天南地北找过无数回,可就是找不见人,能怎么办呢?老爷看开些吧。”
“罢了,罢了。”公孙博摆摆手,“你也歇着去吧。”
大管家闻言退下,帮他带上了门。
江白昼这回没有贸然接近,他站在窗外听了片刻,将窗户推开条缝,骨灰罐压着信封落到窗台上,发出一声极轻的碰撞声。
公孙博猝然转头看了过来:“谁在那里?!”
他看见信和不明瓶罐,狐疑走近。
一股无端的强烈直觉从心头泛起,指引他轻轻拿起黑色的瓷罐,小心翼翼低头看去。罐身触手冰凉,好似直通九幽,生来不曾沾过活人气。
公孙博的手指忽然颤抖了起来,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竟然就开始害怕了。
他暂时放下瓷罐,两手并用开始拆信。
江白昼在窗外看着,心知自己应该走了,事情到此便算了结,他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之后公孙氏自会妥善安排他的丧事。可脚却迈不动,江白昼忍不住要看完这一幕。
正如他预料,公孙博慢慢读完信,浑身僵硬呆立好久。
但江白昼以为他会流泪,他竟然没有。他只傻呆呆地站着,好像没明白这是梦还是现实——凡人都这样,以为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假的,人人活得半梦半醒。
江白昼为免引起麻烦,在信中没表明自己身份,只说与公孙殊有过交情。
他模仿公孙殊的笔迹写字,只这一点,足以证实自己来历不假。
公孙博放下信,重新拾起骨灰罐,终于老泪纵横。
江白昼止住心里潮水般升起的悲意,转身离开。
第35章 飞光
上城区夜色冰冷,灯火辉煌。
江白昼独自走在街道上,不知该往哪儿去。他又有点想家了,这种情绪在悲伤中弥漫开来,他看着陌生的道路,听着陌生的喧嚷声,随街漫走不知身在何处,心头竟然泛起一股酸涩。
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它或许应该叫孤独。
独在异乡为异客。公孙殊当年在无尽海就是这种心情吗?
原来是这样。
江白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又返回了公孙府。
他来到听海阁,夜色掩映下还没来得及走进去,险些和一队持火把的家丁迎面撞上,避到树后一看,到处都是人:匆匆行走的丫鬟,凶神恶煞的家丁,竟然还有穿军服的兵士,每人手握一把形似弩又非弩的武器,看起来十分凶悍。
江白昼观望了片刻,忽听见附近有几个小厮在嚼舌根:
“突然怎么了?闹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老爷叫搜查全府,似乎有外来者闯入,要捉住他。”
“兴许已经跑了。”
“能跑到哪儿?老爷方才着大管家去封锁云梯和通天路了,要搜全城!”
“啊,这人来路不小。”
“是啊,封城之事我们一家做不了主,得启用四方令,老爷几年没出手了,不知是什么人叫他大动干戈……”
……
捉他吗?江白昼听明白了。
但捉他做什么?信中已经交待得够清楚,不必亲自见面了吧。
他视满府搜查为无物,片叶不沾身地离开了。
现在有些麻烦,封城了今夜恐怕不好回下城区,要封到什么时候?龙荧那边如何了?
江白昼循着记忆中龙荧为他描述过的方位,独自往飞光殿的方向去。
公孙氏果然开始全城搜人了,街道上遍布士兵,领头的打一杆旗,旗帜上书“公孙”二字,气势颇有些骇人。
但江白昼好奇,这要怎么查?公孙博又没见过他。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见搜查兵挨家挨户敲门闯入,查每个人的身份铭牌——竟然人人都有铭牌,上城区果真严苛。
他心道,幸好没说自己是公孙殊的亲生儿子,否则公孙氏恐怕更不会放过他了。父家的纠葛他是一点也不想参与。
城内辗转几遭,江白昼找到了飞光殿。
还未走近,远远便见一栋高楼矗立在皑皑灯晖之中,匾额高悬,“飞光殿”三字尤为醒目。高楼脚下一片亭台楼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主楼。
围墙比公孙氏的还要高,站在外面看不见墙内景象,大门口把守森严,气氛更与公孙氏截然不同,一个是富贵人家,一个像军事重地。
但不论围墙有多高,江白昼飞跃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盈起身,脚底踩中墙头刚一落定,身前忽有破空之声,“嗖”的一下,他出于本能侧身避开,一支箭射在他脚下。
“机关?厉害。”江白昼轻赞一声,游魂般从墙头掠下,不知踩中了什么,脚下泥土忽然凹陷下去,来不及思索江白昼飘然离地,而机关料中他会作此反应,地上尖刺连片凸起,没有可供他第二次落脚之处,只有左边一栋四角亭安然耸立,转身一跃便能进入。
但太明显的“安全”不可能安全,江白昼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施力丢进四角亭。这破亭子果真不叫他失望,立刻洒下一张兜天之网,罩住了他故意丢出的衣角。
江白昼无处可躲,只好站在尖刺顶上,身如轻羽毫不落力。
“喵——”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江白昼循声一望,一只黑猫朝他扑将过来,他若躲开,这猫会立即被刺死。只好伸手接住,不料,猫儿入怀竟然是硬的,它的四肢没有猫毛,触手冰凉坚硬——是铁!
江白昼诧异之下来不及反应,黑猫的铁爪已掏向他胸口。
衣衫破开,皮肤被锋利的爪子划出几道血痕,这猫半真不假,竟然嗜血,闻到血腥味儿立刻伸出舌头来舔,江白昼唯恐它有毒,下意识松手,猫掉在地面尖刺上,被刺了个肠穿肚烂。
它真是活的,机械关节和鲜红的肠子同时冒出来,可怖又可怜。江白昼不忍多看,对飞光殿的厌恶又增几分——他们什么活物都能改造吗?人,鸽子,猫,还有什么?
如此残忍行径,简直对天道毫无敬畏,姬世雄竟然还妄图求仙?真是可笑。
江白昼的面色冷下来,在飞光殿号称举世无双的严密机关里横着走。
他保持“隐身”,所过之处只留一道水痕。
方才望见的那栋高楼就在前方,此处灯火比别处更盛,是姬世雄和属下议事的场所。
但大门紧闭,门口依旧守卫森严,江白昼进不去,懒得做“窗下君子”,离开也不知该去哪儿,只好在门外等待龙荧。
他心情不畅,又百无聊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龙荧能早点出来。
这种期待不太纯粹——他故意用龙荧挤走公孙氏在自己脑中所占的空间,那些东西令他不快,相比之下,还不如想龙荧。
然而,即便不纯粹,对他而言也是特别的。他发现,当他有了烦恼,能让他高兴的人和事就逐渐清晰可爱了起来。
这是他不想要的牵绊,可此时此刻唯有它们能拯救他糟透的心情。
江白昼忽然想起一件六年前的小事。
那日下雪,他和龙荧一起待在破庙里。那间小庙实在太破,早断香火了,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来了一个过路人,是个妇女,约莫有三四十岁,不好判断。
见她走进庙里,江白昼和龙荧一起躲到神像背后——不知为何要躲,可能是都不想跟陌生人寒暄。
那妇女在庙里避了一会儿风雪,盯着神像发起呆来。然后她突然跪下,胡乱祈祷一气,起初只是求平安,后来竟然对神像诉起苦来,讲自己如何命途多舛,为丈夫和孩儿做过多少牺牲,可没人念她辛劳,只当她理所应当,甚至连儿子长大后都对她拳打脚踢,嫌她无能,害自己没钱娶不起媳妇。
当时哑巴似的龙荧嘴里蹦出两个字:“可怜。”
江白昼也觉得她可怜,扯下一块随身玉佩丢出去,假借神像之口说:“拿去卖钱。”
那妇女惊慌又惊喜,对神像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地走了。
龙荧嘴里又蹦出两个字:“没用。”
江白昼不解:“为什么没用?给她儿子娶上媳妇,她不就不会挨打了吗?”
龙荧摇摇头,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没用就是没用。
“还会挨打。”龙荧说,“下次。”
“什么下次?”
江白昼没听懂,但龙荧不说了。
其实龙荧不哑巴也不结巴,只是在江白昼面前害羞,不好意思对他夸夸其谈。也怕说错话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惹江白昼发笑,只好三缄其口。
“下次”没多久就到了。
那妇女再次来到破庙神像前,进来就跪下哭了一通。原来她拿钱回去后,丈夫与儿子大喜过望,问她从何处得到钱财,她说捡的。他们不信,再三逼问下,她坦白实情,他们确认不是赃物,立刻拿去挥霍,几天就在赌坊花光所有,还欠了债。然后逼她去拜庙,继续管神仙要银子。
她说自己不得不来,拿不到便要挨打。
但这次江白昼和龙荧一言不发,神像没有再“显灵”。
妇女失望而去。龙荧说:“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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