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昕沉默片刻,回答:“是。”
“什么关系?”
“父子。”
护士的神色顿时古怪吃惊起来:“那你怎么现在才来?是没接到消息吗?”
“我们住得远,而且也是凌晨才知道的。” 肖羿上前一步,替谢子昕回答道,“他现在在哪?能探视吗?”
“凌晨才知道?伤者妻子早就过来了,没通知你们吗?”
谢明宽现在的妻子,大概就是他上回说的那个姓赵的女人,谢子昕从未见过她,怎么会和她有联系。
谢子昕神色淡下来,回答:“没有。”
护士话语一塞,大概知道是伤者家事,自己不必多问,转而道:“伤者在重症监护室,没脱离危险,不能探视。你们赶紧登记一下,先去那边等着吧,具体情况医生会告诉你们。”
两人登记完后立马去了急诊科,找到了负责救治谢明宽的主治医生。
医生简单向二人说明了情况,肖羿大概听了听,说谢明宽一条腿已经给撞没了,因为驾驶座严重挤压,右小腿直接从膝盖处反方向折断。而且由于车辆引燃,谢明宽下半身大面积烧伤,左腿出现坏死,医生不得已也为其进行了截肢。
除此之外,伤者全身其他多处骨骼和软组织损伤,最严重的地方是肝脏破裂和肋骨划破胸膜,手术半个小时前才结束,伤者还未苏醒。
医生还说了许多肖羿听不明白的并发症,最后只说,伤者可能有长期饮酒史,本来就有比较严重的肝硬化,肝脏手术难度比普通伤者大,虽然目前血是止住了,但不能保证随后不会再出现出血的情况,一旦伤口愈合不佳出现大出血,医院随时可能下死亡通知。
“知道了。” 谢子昕回答,“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后,肖羿和谢子昕两人去家属区继续等通知,刚一走进去,便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里面,正和谁讲着电话。
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情绪很急切,谢子昕隐约听见,她话语中一闪而过的 “房子”“分割财产” 等字眼。
看见肖羿和谢子昕,女人顿了顿,她随后挂了电话,站起身走过来。
看得出来,女人保养得当,但大概是已经在医院待了一整晚,神色有些憔悴。她看着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冷冷地问:“你们谁是他儿子?”
谢子昕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是谁?”
“是你啊。” 女人上下打量谢子昕一眼,开门见山道,“我是你爸现在的妻子,我先说好,你爸的医药费我是不会全出的,你既然是他儿子,那你就该负责一半。”
女人的话,让肖羿和谢子昕两人都是一愣。
肖羿神色冷下来,一字一句道:“这些年他从没给过谢子昕抚养费,谢子昕又凭什么要出钱救他?”
女人诧异地一抬眼,看着肖羿,神色是巨大的震惊,她来不及去追究肖羿是谁,转过头盯着谢子昕,错愕道:“你爸这些年没给过你钱?”
谢子昕摇头。
女人像是听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她转过身,在屋里踱步片刻,随后又转头望着谢子昕。
“如果不是护士十几分钟前通知我,说他儿子来了,我都不知道谢明宽居然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女人神情怒不可遏,“我跟他结婚也快两年了,他一直骗我说他跟他前妻没有孩子,我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谢子昕:“你想怎么样?”
“这两年他可从我这里拿了不少钱,说是给生意周转的,我本来以为,他骗我说没孩子,是因为他都把钱偷偷给你当作抚养费了。” 女人道,“既然他一分钱都没给过你,那他从我这里拿走的钱,只怕也是吃喝嫖赌去了!”
几句话下来,谢子昕便明白了,谢明宽对他做的事,他现任的妻子一无所知。
女人坐下来,揉了揉额角,怒意渐渐平复了些许,她看着平静的谢子昕,冷笑一声:“看来他从前对你也不好,不然你不会这么平静,一点都不像一个快死了爸的人。真是自作自受,四十多岁的人了,出了事,老婆和儿子都不想救。”
谢子昕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在外面好像又有人了,也不知道背着我养了几个,反正我上半年就在打算和他离婚了。” 女人道,“他现在出了这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真救回来了,估计人也废了,到时候离婚还是个麻烦事,啧。”
家属区的白炽灯下,女人的神情只有懊恼和决绝。
“既然这样,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女人对谢子昕道,“如果他没挺过来,遗产可能还有你一份。”
女人说完,继续打电话。
看着那个没有流露出一丝伤痛的女人,肖羿心中却无比痛快。
谢子昕的爸爸,这么多年过去,把至亲之人一个一个逼得远去,到头来报应来了,居然没留下一个愿意在这种时候救他的人,现任的妻子都还在忙着离婚。
三人从早晨起,一直在医院待到下午,中途肖羿出去为谢子昕打包了午饭。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有护士急急忙忙来通知,说伤者醒了,但情绪很激动,医生们都很着急。
谢明宽似乎是无法接受自己没了双腿,不顾有伤,在病房里尖叫乱动,手术刀口都崩开了,又昏过去一次,醒来后全身都被医生固定住了。
护士让家属们好好劝劝伤者,让伤者心情平复下来,现在伤者未完全脱离危险,太过激动对身体恢复没好处。
谢明宽的妻子听后,摆摆手:“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护士离开后,女人望着谢子昕,问:“你要去看看你爸么?”
谢子昕沉默一阵,点了点头。
肖羿本想陪着谢子昕一起进去,但谢子昕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随后,谢子昕穿上护士给的无菌探视服,进了重症监护室。
谢明宽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手臂和腰都被固定住,下半身裹满了纱布,两支膝盖下空空荡荡。他大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谢子昕,只因为戴着呼吸机而无法说话。
谢明宽四肢都抖动起来,像一条濒死的虫。
真正见到谢明宽那一刻,谢子昕想明白了一切。
在谢子昕眼里,从小到大,谢明宽一直是一个魔鬼。
但是,此时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和痛苦,每一秒都生不如死。他不是什么支配着谢子昕的魔鬼,他只是一个同样也会感到痛苦的普通人。
既然他能感到痛苦,那么谢子昕和他的妈妈从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他怎么就能那么残忍地加诸于他们,又视而不见呢?
终于,谢子昕将眼前这个人和长久笼罩在他心头的那个魔鬼般的影子抽离了,魔鬼也消失不见了。
谢子昕静静地站在病床边,都说烧伤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之一,而因为液化气爆炸而去世的妈妈,她承受的痛苦,他连想都不敢想。
事到如今,谢子昕和谢明宽之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不管谢明宽这回能不能挺过来,谢子昕都再也不会害怕他了。
在浓郁的药水味、血腥味和烧伤的伤口特有的气味中,谢明宽双眼遍布血丝,呼吸面罩不停地蒙上白雾。
“妈妈那时比你更痛苦。”
谢子昕的声音很轻,平静又缓慢,像是想让每一个字,都刻在谢明宽脑海里。他盯着谢明宽绝望惊惧的双眼,说出了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子昕:“去和妈妈道歉吧。”
说完,谢子昕转身走出了病房,不顾谢明宽在他身后的病床上,徒劳无功地颤抖不停。
谢明宽的妻子等在外面,看到谢子昕这么快就出来了,她面露惊讶,但她并未多问,只是自己换了无菌服,也进去探视了。
谢子昕回到家属区,看见肖羿在等着他。
那一刻,谢子昕的眼眶陡然红了。
他忽然很想、很想就这样坠入肖羿温暖的怀抱中,再也不从这个梦里醒来了。他第一次主动朝着肖羿走过去,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渐渐地,一整夜没有好好休息的谢子昕靠着肖羿睡着了,肖羿搂着他坐在椅子上,向护士借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谢子昕睡着后十分钟,谢明宽的妻子也回来了。
三人在家属区静静待了一个小时,重症监护室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医生一股脑跑进去,又把谢明宽推进了手术室。
二十分钟后,手术室门被推开,医生遗憾地告诉他们,伤者肝脏突发大出血,尽力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第41章
作者有话说:新出场的弟弟大概就是一个类似于磕 CP 的存在吧
听到这个消息,谢明宽的妻子冷静地站了起来,跟医生去开死亡证明。临走之前,她留了她的联系方式,说如果后续遗产有关系到谢子昕的事项,会联系他。
那天回到家后,谢子昕突然发起了烧,这让几乎从没照顾过病人的肖羿急得手忙脚乱。
肖羿心急火燎地把谢子昕带到医院,医生看完后,说就是普通风热感冒,挂了吊瓶,让病人回去多喝水多休息。
谢子昕这两天都没能好好休息,心情也大起大落,肖羿光是看着,就觉得他消瘦得让人心疼。
两人先回了谢子昕家,谢子昕家肖羿不熟,要找个东西都不知道在哪,于是趁着谢子昕在休息,肖羿帮他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和衣服,然后直接把他从床上背起,打车带他回了自己家。
趴在肖羿背上,谢子昕比任何时候都有安全感,就算肖羿没说去哪里,他也能安心地跟着他去。
那天夜里,谢子昕感觉自己睡了一个许久没有睡过的好觉,整个身体都仿佛陷在温暖柔软的棉花里,他也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梦见自己坐在沙滩上,肖羿则在不远处的浅海沙堆里给他挖螃蟹,每找到一个,他就举起来朝自己笑。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肖羿了,应该说,他经常梦见肖羿,大部分时候,梦里的肖羿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像云像星星一样,很少有离他这么近的时候。
梦境渐渐褪去,谢子昕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的光源唯有书桌上的台灯,空调低低地轰鸣着,房间很宽敞,不太熟悉却十分用心的摆设,壁纸也是暖色调的,不是他自己的家。
谢子昕的思绪渐渐回笼,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肖羿的家,他在肖羿的房间里。
肖羿就坐在离床不远的书桌边,开着台灯写题,看到被窝里的谢子昕睁开眼,他便放下笔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像不烧了。” 肖羿看着他,眼里凝着浓浓的忧心,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你感觉怎么样?”
谢子昕呆呆看了他一阵,发现自己正躺在肖羿的床上,还被肖羿用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剩了个脸出来,虽然开了空调,但也有些出汗了。
谢子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肖羿家的了,挣扎着想从被窝里出来:“肖羿……”
“好了,你坐好,再量个体温。”
肖羿扶着他肩膀让他靠在床头坐好,先给他端来杯热水让他喝,把谢子昕的话头给压了下去,拿起床头的温度计给他。
谢子昕接过温度计量着,问:“几点了?”
“三点多。”
谢子昕险些呛着,诧异道:“三点多?那我占着你的床,你…… 你没睡?”
“我怕你半夜不舒服,不敢睡。” 肖羿摸了摸鼻子,“没事儿,我做题不觉得困。你晚上都没吃东西,饿了没?有粥,一会儿下楼吃点。”
“肖羿,你休息吧,你昨晚都没睡好。” 谢子昕有些着急地拉住他,内疚不已,“我已经没事……”
“行了,我也饿了,我们吃完东西再睡。” 肖羿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颊还带着高烧后的余热,“吃完东西,再安心睡一觉,明天是大晴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谢子昕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他看了他太久,眼眶已然酸涩起来,肖羿心疼了,让他别哭。
然而,谢子昕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因为过往的事情掉眼泪。
也许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就是在告诉他,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终于走出长久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霾,站在了阳光下。
他相信,明天会是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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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安才新一届新生如期报到。
那天天气很热,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新生和家长们,还有不少志愿者在帮着带路,到处都人声鼎沸。
谢子昕独自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中,肩上背着一只红色背包,一边手里提着一个大的无纺布袋,另一只手拖着一只行李箱。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体恤衫和牛仔裤,有很多疤痕的左手肘上戴着运动型护肘,此时,他的体恤衫已经被微微汗湿了。
肖羿本想帮谢子昕搬行李,但无奈高三年级提早开学,今天他们正常上课,肖羿实在是过不来。谢子昕说没事,反正他的行李也不多,一个人可以拿完。
谢子昕的班级是高一二班,是一个普通班,宿舍是五号楼,他今天到得早,想早点到宿舍把床铺收拾了,再去班级报到。
谢子昕询问了志愿者后,找到了宿舍楼的位置,好在他的寝室就在三楼,一个人把行李搬上去也不太费劲,他一趟就全搬上去了。
寝室住六人,此时正有三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在忙着铺床打扫,还有一个床铺已经早早地收拾好了。
看见谢子昕进来,三个同学简单和他打了招呼,自我介绍了一下,谢子昕说自己名字之前稍稍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说了,三人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对,看样子是不认识他。
谢子昕知道,自己因为某些事声名远扬,临水路这几所学校知道他的人不少,但安才这几年都在扩招,这学期非本市生源地的学生比例扩大了,不认识他也正常,这也多少让他安心了些。
一名室友问道:“你一个人啊?”
谢子昕:“嗯。”
谢子昕是下铺,他手脚很利索,半个小时就把床铺和柜子都打理好了,该洗出来的东西也都洗好了。几个室友的家长看了,纷纷忍不住夸他特别独立,让自己的孩子都好好学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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