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季朝云也曾听闻过这花未裁资质平常,远不及其兄,故此各仙门开坛讲学,又或清谈,都少有见他身影,只偶尔随他兄长出来走动。犹记得当年有过数面之缘,因他谈吐间拘谨,惯常独处,总不爱与人说话,故此季朝云对他印象也并不深刻。
乌尤花氏,正如那青墟滟氏一般,是现今不存的三仙府之一。花氏先祖以那点铁成金,朱砂转丹的黄白之术而闻名天下,方才台上被林敏称为花郎的那一位,便是花氏最后一位家主花勤芳,也正是眼前这位花未裁唯一的兄长。
花氏先任家主夫妇去世得早,花勤芳年少承继家业,得林鹤青眼,将爱女林敏嫁与他为妻。
这一场婚事,曾可称得上仙门中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景与美谈:为迎林氏娇袅,花家另起仙府;林氏送嫁爱女,铺就十里红妆。
花氏仙府之主,与林氏仙府千金,原本也算得是众人眼中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林敏新为人妇,与那花勤芳也有过温存恩爱之时;奈何好景不长,她骄奢跋扈的脾性便原形毕露,一开始不过言语有隙,其后便是欺压大小仆役及至花氏兄弟,日日痛骂在花家过的日子将远不及她未出嫁时,直将花氏一门搅了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教其他仙门看尽了笑话。
还不到一年,这一对怨偶便分道扬镳,那花勤芳无比气恼,离开新居回到花氏的旧仙府与弟弟同住,而林敏则别居于花氏的新仙府之内,各自不相往来,避而不见。
最终还是林鹤信至花府,将女儿女婿一通斥责。花勤芳无奈,回到新仙府与林敏同住。
二人勉强相对了数日,恰逢那虞城陆氏邀诸仙门赴刀剑之约,花勤芳携夫人及弟弟同往。谁料赴会归来,夫妻二人又不知因何起了争执,也不知发生何事,那花勤芳被林敏或不知何人一刀戮心,不明不白地横死家中,而林敏竟将那花氏仙府付诸一炬,趁夜回了安宁林氏,闭门不出。
彼时花未裁不曾与兄嫂同归乌尤,而是去了虞城陆氏作客。花陆二家素来有亲,当时的陆门主夫人正是他与花勤芳的亲姑母。听闻噩耗,花未裁不顾陆家阻拦回到乌尤,只见曾经雕梁画栋的花氏仙府,只余残垣败瓦,花勤芳等人残破焦黑的尸骨横陈,惨不忍睹。
花未裁为兄长收敛遗骨,只身一人上林氏讨要说法,迫得闭关修炼中的林鹤也不得不出关相迎。
据传林鹤宽慰花未裁,秘邀诸仙门前来见证,共议如何处置罪女,一定要予花氏及天下仙门一个交代。却不知是如何走漏了消息,那林敏畏惧父母不再包庇,于夜中留书一封,悬梁自尽。
众人骇然。
林鹤也无法,只得当众对花未裁许诺,如他仍有不甘,可戮林敏尸骨解恨,并愿为花氏重新修葺仙府,尊花未裁为主。
花未裁一一拒拂,并道,我父母兄长既死,如今我正是花氏之主,何须诸位施舍?
说罢转身离去,倒教林鹤等人下不来台。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花未裁回到乌尤的当夜,便揭破花氏一门道印,释出所封的朱厌一魄伏矢。
伏矢主命魂,统管七魄,极为要紧。那道印揭破之时,有火光冲天,直直而去,又散漫天火星璀璨,旋即坠地。
乌尤城顿成火海,可怜满城百姓,竟没一个人逃出生天,而那花未裁也于花氏仙府拔刀自刎而亡。
经此一事,乌尤彻底成了一座死城;而朱厌一魄及花未裁之三魂七魄,逃窜而去,至今不知其踪影。
林氏一门,曾因封印朱厌有功于天下,备受推崇,居天下仙门之首;其后林氏覆灭,这一番祸事,竟也正是源头之一。
可见这世间事,皆是盈虚有数,变化无常。
这花未裁如今被林墨掐住脖颈,却丝毫不畏惧,仍旧恶狠狠地瞪着他,伸出手想反掐住林墨的脖颈。
林墨含笑,一刀将他的右手扎到了地上,花未裁虽然哀叫,但手上半点血花都不见。
林墨问他:“花二姑娘,怎地这样凶?”又道:“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你方才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长得……长得和我差不多的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脸聪明相。他背着一柄剑,拿着一支玉箫……嗯?你怎么不说话呀?”
季朝云提醒:“你这样掐着他,他怎么说话?”
说得林墨将手轻轻一松,花未裁连连咳嗽了几声,缓过气就对他破口大骂,最后还道:“林墨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林墨耐心听完那一通骂,诧异反问:“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花未裁盯着他,目光越来越狰狞。那季朝云也不禁道:“林砚之,你要问便好好问。”
林墨恼了:“季仲霄,你行你问!”
问就问。只听季朝云问那花未裁:“你有没有看到过另外一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瘦瘦的,眉眼带笑,样子和气,也是身负长剑。”
花未裁大怒,啐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我说了死也不告诉你们!”
林墨与季朝云对望一眼。
林墨自他右手将爱刀拔出,却又立即将刀一挽,狠狠扎入花未裁眉间。
花未裁发出一声惨叫,消失不见了。
林墨立起身道:“戏是假戏,鬼也是假鬼,真的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看着我们,”说完摸着心口就靠倒在季朝云肩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怎可这样凭空污蔑我的清白!”
他又作戏,季朝云倒也不问他你方才到底是哪里有害怕的样子,只道:“你怎么也不多问几句?”
林墨道:“我呸!这人早八百年就凉了个透,一个死鬼跟我喊什么宁死不屈?有什么好问的,这么想再死一回我当然要成全他!”
季朝云一想,道:“有道理,那我们走吧。”
两人走了两步,林墨突然问:“你觉不觉得这个花未裁有点奇怪?”
季朝云一面走,一面想,道:“是奇怪。据说花未裁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谈,那生前的修为更是寻常,这一个竟能与你拆上百招?但那模样,和一对花氏所用的双刀,确又是他不错。”
林墨道:“这个先不论。我是在想,方才他若没见过我们说的人,只说不曾见过便是;说死也不告诉我们,倒有可能是真见过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商议,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花未裁所布之虚相。
这一回,竟是来到了一座城外。只见那城墙邪氛昭然,且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城门中央挂着一方破破烂烂的牌匾,上面写着古里古怪的两个血字,细看来正是“幽独”。
季朝云还要前行,被林墨一把拉住,藏进了一旁低矮树丛之中。
林墨道:“这一回只怕不是虚相了,幽独外所布的邪障还是这么厉害,不宜硬闯。”
季朝云道:“那要如何?”
林墨压低声音道:“见机行事。”说罢,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看前面守城门的二人。季朝云定睛一看,那赫然是一个牛头,一个马面。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吧,新人物其实是让我们家xx【】梆硬的花二姑娘.jpg……但是并没有什么卵用,花家兄弟还早呢XD,话说回来,幽独这几章写的时候觉得很有趣,希望大家能喜欢hhhh
第13章 章之四 幽独(下)
再仔细一瞧,牛头和马面皆有人身,套着松松垮垮的红衣。那衣裳并不合身,显得又喜庆又可笑,而两个脑袋则像是从牛和马身上直接拧下来,插到了脖子上,那衣襟上隐约可见斑驳深浅的血迹。
此时城门紧闭,也没人前来,那牛头与马面便盘起腿席地而坐,背倚钢叉,交谈起来。
只听那牛头与马面抱怨道:“新城主太过分了,自打他来了,天天地涂脂抹粉,花枝招展,把漂亮的人和鬼都拉去伺候他一个;说什么讨厌看见长得丑的,更讨厌连头都没有的,撵我们出来天天顶着这破脑袋守城门!可他自个呢?出个门儿恨不得拉上十万车马仪仗,走哪儿去都开一地牡丹,你说骚不骚?浪不浪?”
马面也道:“就是啊,我们这又不是阴司地府,偏叫我们顶着牛头马面,这新城主比先城主的品味还差!”
牛头环顾周遭,又确定了一番四下无人,方道:“我听人家说,咱们新城主是先城主的相好,先城主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说来先城主也真是条汉子……我的妈呀,咱这么大的幽独城,说送就送!”
马面道:“你是这几年新来的吧?我可还记得从前的事儿呢!咱们的先城主姓秦,他也不喜欢我们叫他城主,让我们都管他叫秦公子,管他姐姐叫秦姑娘。这往前面数十几年吧,秦公子喜欢的还不是现在的这位,”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比划:“他那时候喜欢的,是不知道人间哪个仙府的小公子!哎哟,一时兴起,就造了一座高楼相送!你说这男人喜欢男人,算什么事儿!”
见牛头听得津津有味,马面又气愤道:“可把我们害苦了呀!造什么高楼!又要装饰什么人间的琉璃珠玉!这也算了!最过分的还要我们一夜建成——”
说到最后已经是出离愤怒,声嘶力竭了,那牛头忙掩了他的嘴:“你小点儿声——”
马面“嘶嘶”地急喘了两口气,方冷静了下来:“你说吧,那时候城里一半的鬼和人呀,都给秦公子命去建高楼了,最后好歹是建成了,不然我们又要被剥皮拆骨,丢进锅里炸。”
“后来呢?”
“后来?”马面苦思冥想,最后道:“那楼是建成了,可是秦公子也不知道怎地,后来也不待见那位仙府出身的小公子了,大约是喜新厌旧了吧?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幽独,住在他那城北高处的万岁千秋阁里;再后来,他又喜欢上了咱们的新城主——”
说到此处,马面挤眉弄眼,对牛头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然后用特别轻的声音道:“可是新城主不喜欢秦公子的,他另有心上人。”
“当真?”
马面言之凿凿:“我家那口子的表妹的姑妈的堂兄的外甥女儿在新城主那当差,她说的!”
“嘿,可真够乱的!”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林墨耳聪目明,连二鬼那耳语也瞒不过他去;他如那牛头鬼一般,直听得是兴致盎然,忽觉季朝云的眼神像刀子似地扎了过来,仿佛无声谴责林墨太不洁身自好。林墨颇感莫名其妙:“你看着我作甚?”
季朝云冷着脸反问他:“你那江山不夜,原来是姓秦的送你的?”
林墨更加莫名,奇道:“什么姓秦的?我不认得什么姓秦的。”
季朝云一把扯住他衣襟,左右一拉。
到底谁才是被天下人众口铄金的死断袖?这人当真是疯了!林墨忙不迭将两只手抱住胸,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就跟你说了我不是!我没有!”
季朝云冷冷道:“你看看自己胸口上的伤疤,难不成那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愣住了。
“你说什么?哪一个姓秦的?”
季朝云也愣住了,这一回林墨倒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当下无言。
林墨拢了拢衣襟,怒道:“别胡说,我的江山不夜是我自个起的,我也从来不认得什么姓秦的!”他又想了下,反问季朝云:“若依你所言,我这伤疤是拜他所赐,他又怎会赠我樊楼?”
季朝云便不言语。
林墨推他:“你倒是说话啊!”
季朝云面无表情,对他道:“是我记错,这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
季朝云又道:“出入仪仗,遍开牡丹,他们那新城主必是滟九无疑,你可不就是他那心上人?”
林墨无语凝噎:“???”
这人十年不见,修为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齐增;说起话来,不似含沙射影,就似拈酸吃醋,语气竟还如此云淡风轻,简直无理取闹……他林墨与滟九?这话也亏季朝云说得出来!
险些给他再气死一回,林墨竖起眉毛怒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的清白!”
季朝云就又不作声了。
此时,又见那牛头马面再度说起话来。
牛头道:“这几年人间的世道好啊,咱们的世道就不好了起来。”
马面答:“不错,只有那冤死的,含恨的,恋恋不舍的,才会往我们这鬼地方来。”
这也是实情。幽独并非地府,那寻常人死去,离魂归入轮回;有缘来这幽独寻求栖身之所的,往往只有两类。
一类是那死后眷恋人间的鬼,一类是那人间做不成人的人。
那鬼有不肯离开的,或因爱,又或因恨,心内含怨,念念不舍。
而那人做不成人的理由,就更是千奇百怪了。
牛头道:“今天城主降下幽独,竟有三个活人小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正好被我发现,忙叫人捆了送去见城主,却都没个死鬼从咱们这过。”
他说出这话,林墨的眼睛就亮了:三个活人小子,季宁乐和陆不洵若在其内,那另外一个又是谁?
正想着,忽见有三名少年步履蹒跚,相互搀扶,朝幽独的城门行来。
牛头与马面忙止住话头,站了起来,将两柄钢叉紧纂,看向那三名少年。
林墨与季朝云也看了过去,不禁惊讶。
三名少年并不是活人。他们双目皆被剜去,正是方才被滟九所伤的陆氏弟子;现如今这几个少年不止面上有伤,颈上也有伤痕,身上衣裳被鲜血所染,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怖。
林墨惯用刀,一看便知那伤是一刀断喉所成;季朝云也看出些端倪,眉头顿时一皱。
只见牛头问道:“来者是谁?”
那三个陆氏弟子纷纷报上了名讳,原来他们名叫杜修远、贺群以及周筠。
马面又问:“来此为何?”
那个叫杜修远的少年沉声道:“为人所害,心有不甘,不愿就此堕入轮回。”
林墨观他形容,只觉这个杜修远若不是被剜去了双眼,倒应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这说话也清楚明白,是个聪明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教人可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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