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云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忽觉手心开始发热,半睡半醒间,又感觉周身的内力也被牵动。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林墨的左手牢牢牵住。
这人也阖着眼,不知道在做什么,季朝云便把他手举起来,晃了两下。
林墨睁开眼,道:“嗯?做甚?”
季朝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林墨以为他立刻要把自己的手摔开,忙腆着脸把那手握紧了不放,笑道:“哎呀,我刚才正在琢磨,怎么调和下我身上的阴气和你墨吟的圣气。”
结果没有。
任由林墨继续牵着他的手,季朝云半点都没有挣脱的意思;他“哦”了一声,又问林墨:“然后呢?”
“你这墨吟简直比你本人还固执,我稍微认点真它就也跟我认真,”林墨愁眉苦脸:“痛死我了!”
抱怨完,他方和季朝云解释起来。
经过一番折腾探究,林墨已经摸清楚这体内墨吟的尿性:亏它不过是个凝聚魂体的楔子,如今已经散化于他这肉身四肢百骸中,那脾气却跟季朝云一样不大好;它自恃灵器圣洁,与秋霜剑一般自辨邪祟,若只是运刀也就罢了,但只要林墨以自身能为催动诡术,它就认定林墨是阴鬼作怪,立刻也凝结成丹形;又发现林墨体内真力并不肯任他辖制,便干脆想将其逼迫摧毁。
何谓物似主人形?这就是物似主人形!林墨觉得他很命苦,好不容易回到人间,得个肉身,结果面前的季朝云天天想把他气死,体内的墨吟也想把他干掉。
季朝云听完,问:“这和你拉我的手有什么关系?”
林墨傲慢道:“这就厉害了,想知道你得先夸夸我。”
季朝云道:“好,夸你。”
这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林墨倒也笑纳,继续说了下去:“那我就想了呀,我的阴气左右是糊弄不过这墨吟了,少不得要借一点令秋君大人的灵修之气骗骗它呗!”
季朝云不解:“什么意思?”
林墨道:“你那正经人的脑袋能想明白才怪!”说着又与他解释:“借一点你内力,然后我假装要催动内力召那阴兵,墨吟不就要凝丹吗?这时候我就用你的内力把它裹起来,让它碰不到一点我的阴邪二气。”
他美滋滋地又道:“哼,由它边上玩去吧,别老和小爷我较劲!”
林墨这个人,从来能道会想。除了他以外,诸仙门中人谁不爱惜自己的修为一如世人爱惜性命?怕是没人会想去将自己的内力当成泥来捏,还在体内凝出个什么形状。他这些话,说得如此简单,季朝云却心知肚明:林墨刚才必然是忍着痛多次试探墨吟在体内如何凝丹;不止如此,他还学了起来,将从自己身上得到的那点内力变成了锁住墨吟的壳。
他确实无愧天才之少年,只可惜那仙骨不存,身入诡道。此人如果是身在正途,必定是栋梁之才。
可惜没有如果。
季朝云平静道:“亏你说得出来借我内力这四个字?林砚之,不问自取是为窃也。”
林墨丝毫不慌,自有一肚子歪理:“谁让你醒的?你不醒不就不知道我偷了吗?我本来也就只要一点儿!咱们谁跟谁啊!一点儿不算偷!”又笑道:“怎么样?我聪明不聪明?厉害不厉害?”
季朝云道:“你聪明,你厉害。”
林墨得意极了,忽感觉季朝云浩然内力顺着二人的掌心传送了过来。
还问他:“够不够?”
林墨连忙摔开他的手:“早就够了!你这内力可省着点吧!”以后遇到什么厉害的角色,别赖说都是借给他了所以打不过。
季朝云也不恼,只道:“早够了?那你拉着我手不放?捏得我一手是汗。”
还不等林墨翻脸,他先对外头唤道:“宁乐,你们进来休息,我来驾车。”
外面的季宁乐应声,停下车马。
他与季朝云一交换,陆不洵便也要跟进去坐车,那钟灵也是一样。
林墨偏赖着不肯动。
季宁乐见林墨不出去,便笑问道:“林师叔,你怎么不出去陪着朝云师叔?”
林墨:“哎?”
钟灵认真道:“一个人赶车怪没意思的。”
林墨:“啊?”
陆不洵嫌弃道:“这里这么窄,你跟我们挤一块干嘛?我脚都伸不直了!”
林墨:“……”
他又愤怒又委屈,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坐到了季朝云身旁,恼道:“一个个都向着你,都嫌弃我!”
季朝云起手一鞭子抽到马身上,言简意赅地总结:“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林墨反手就想把他推下车去,季朝云自岿然不动。
作者有话说
林墨:是真直男,没毛病。季朝云:…………………………………………………哦.jpg
第26章 章之八 陆氏(中)
最后林墨还是没将季朝云给推下去。连赶了一日的路,季朝云倒也没让季宁乐再来赶车,先时听见几个人在车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后来就都停了,大约也是累了在睡。
天色渐晚,前面终于又看到了陆氏的亭所。
这一处的亭所虽然楼台亭阁,样式皆与前面的亭所相同,却又大上一些,十分热闹;此时已经入夜,还是有人往来不绝。季朝云驱使马车靠近停稳后,林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动无比:“妙啊,人间污浊之气!”
季朝云伸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下去,季宁乐等人也下了车。
他们几个人形容出挑,气质不凡,尤其是那季朝云身负长剑并玉箫,林墨一身黑衣,季宁乐与陆不洵的青衫玉带,再加上个衣衫破旧的钟灵,实在惹眼;见他们下车来,立刻有眼尖的前去禀告;不多时,就有人领着仆从前来相问:“请问诸位——”
他的衣着与那之前亭所的孙副吏相似,大约也是一名亭吏。他话还没说完,林墨就道:“高床暖枕,玉盘珍馐,有什么给我准备什么——”
季朝云冷静地对那人道:“刚才他说的都不要。”并没有钱。
林墨看穿:“我有的是钱!”
此处并非幽独,不怕打草惊蛇;那墨吟的小毛病也稍微整治了,过会找个地方召鬼运财就是。他林墨是能屈能伸,饿了别说麸饼,蚱蜢也能捉了烤,可是那玩意又不好吃!
又道:“我就算了,我们家阿洵还小呢!饿坏了,长不高,你赔吗!”
陆不洵磨牙:“师兄,你的剑能否借我一用?”
季宁乐一笑了之,揽住他的肩,悄然将自己的剑往身后一藏。
季朝云不搭理林墨,却是对那亭吏道:“在下平阳季朝云。”
对方大吃一惊,脸都要笑得僵了,并不知名满天下的令秋君怎么就突然路过他这小小亭所,忙拱手道:“小人陆中云,拜见令秋君。不知令秋君驾临所为何事?”
他姓陆,可能正是陆氏旁支中人。于是季朝云先道了一句“不敢当。”又道:“我们的马已经跑了一日,想在此处买两匹马将我们的马换下,也需要些干粮与水。”
陆亭吏看了看他们的模样,笑道:“既然一路舟车劳顿,令秋君及诸位季氏的贵客何不在此休整一夜?我们立刻与令秋君等准备房舍与吃的。”
季朝云道:“不必了,我们此去城中,还要拜会令主玉如君。陆亭吏如此夜中还在此,必有要事,请不必在意我们。”
听到说他要着急去拜访陆怀瑛,陆亭吏哪里敢留,立刻道:“那我马上令人准备;谢令秋君体恤,小人手中也的确还有些许事要处理,且请几位自便,稍作休息。”
说完又是一拱手,吩咐了人去准备车马干粮,又道告辞而去。
陆不洵坐了一日的车,早就不想休息再坐下了,拉着季宁乐和钟灵就要去溜达;季朝云吩咐了一句“不要走远”,便与林墨一起去看人为他们准备新的马匹,见没有异常,林墨又与他使眼色,便一齐往旁边僻静处走了几步。
林墨小声问他:“真要去找陆怀瑛么?”
季朝云道:“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
哪怕季平风与陆怀瑛再不和睦,哪怕林墨杀了陆氏之人,但如今虞城中一个亭所和一个村落都空了,桃漪在他们眼前被抓走;还有一个生前是季氏弟子,死后化凶的卫君凌,一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恶鬼邾琳琅,不知道要在虞城生什么事。
大概上一座亭所十分偏远,来往人极少,所以卫君凌又或邾琳琅,在那里布置了虚相;只要不是季朝云和林墨之类心细的,一般人早就被糊弄过去了。
林墨道:“那亭所前面还有一座空无一人的小村落,迟早也会被人发觉不对吧。”
季朝云道:“那里比亭所还偏,大概他只是想拖点时间,并不是想周全到能一世隐瞒。”
这倒是可能。
林墨越想,越是叹气。
季朝云倒也明白,道:“你不想去见陆怀瑛。”
“想不想都无所谓了,你看那亭吏既见了我们,只怕我们人还未进虞城,陆怀瑛就已经知道你令秋君将至。”
这正是设立亭所的功用之一,季朝云深以为然。
又听林墨道:“我今日倒要说几句没良心的话,你听了可别教训我。”
不等那季朝云答言,他接着道:“你还记得那个桃姑娘说的吗?有恩有仇的故交,这话倒有点意思……我是杀了陆氏的人不错,但若我不杀他们,他陆怀瑛今日能坐在家主之位上?正可谓是有恩有仇了。”
想来林墨杀陆怀瑛家人等,于陆怀瑛有仇;又因林墨杀业,陆怀瑛如今方能居于陆氏家主之位,正是于陆怀瑛有恩。
而陆怀瑛未能保护爱妻周全,令林墨痛失爱姊,也可谓于林墨有仇;以林墨杀业,当年失手被擒陆怀瑛却不言杀,又于林墨有恩。
这恩仇之间,又怎堪较量?
林墨实则也并不讨厌陆怀瑛,只觉没什么面目相见罢了。陆怀瑛这个人生来温柔和气,又成熟稳重,他来孟氏升山时,年纪比他们几个大些,那天资高卓,亦通经略。据林墨所观,他之能为,两个嫡出的弟弟妹妹皆难及,却又因陆氏那门风,难以施展任何抱负。
这样的陆怀瑛,却蒙老天眷顾,获得林惠芳心,宁可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下嫁于他,婚后二人也不曾留在陆氏仙府,而是离家找了间安静宅子居住。
据闻那陆怀瑛闲时教授街坊邻居家中稚子识字和一些简单的刀法,林惠则为百姓们断脉问诊,举案齐眉,平静度日。
家中两位姐姐,林墨最喜欢的便是林惠。林敏骄傲跋扈,连正眼看他都少有;林惠却像林宽,择善从之,从来回护林墨,不惧与父母兄姐争执。
她形容秀丽,袅娜娉婷,幼时便往母亲娘家学那邾氏道法及杏林之术,又曾往孟氏升山,为人勤勉好学,无人不爱她之温柔可亲。
这样的林惠,林鹤夫妇自然视为掌上明珠,为其择婿,可谓慎之又慎。
正如将林敏嫁与乌尤花氏,一开始林鹤为林敏取中的东床快婿恰是季氏的长子季平风。季平风倾慕林惠,仙门中人皆知;这林氏与季氏,又都是当世大家,可谓伯仲,门当户对。就连林墨也曾觉如若林惠嫁给他那平风哥哥,当为一桩美谈。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季门主与林惠本人,都拂拒了林鹤这番美意。
那时季氏当家之人还是季思阳,他因何好言回绝,除了本人及林鹤夫妇外,大概已经无人能知;而林惠则对她父母道说,她对季平风唯有兄妹之情,同修之谊;她已另有心上人。
仙门女修,爽利直率,敢爱敢恨,也不足为奇。她这样一说,林鹤夫妇是又喜又惊,忙问她心中所系何人?谁料林惠道,她想要嫁的人正是虞城陆怀瑛。
林墨虽离家不知内情,但听闻林鹤和林夫人都当即大怒,道是她糊涂,若真要嫁那陆氏的子弟,首选也当是嫡子的陆怀璋;在那陆府之人眼里,庶出居长的陆怀瑛不过比野狗略强;若林惠铁了心要跟那陆怀瑛去,丢人现眼,就当没有林惠这个女儿!
林惠却也硬气,只道我未来的夫君,胸怀大志,当济天下,无人能及!
然后果真不顾众人拦阻,硬是离家与陆怀瑛去了虞城。
想那林敏风光出嫁,人人称羡;而林惠却一声不吭,乘船与陆怀瑛走了。她离开之时,也只得林墨一人前往送别。
其后哪怕是林惠有孕,又及身死,她都再没回过安宁一日。
林墨沉浸往事之中,却不知季朝云也在思索。他想的不止是林惠,还有林墨曾与花未裁所说的那句话。
“你说你林砚之不杀无辜之人,那么陆氏之人何辜何罪?”
若说陆氏与林氏有何怨仇?又似无甚怨仇,当年林惠之死,不论是昔年的陆氏还是今日之陆怀瑛,皆道她是自尽而亡。
他问得直截了当,那林墨听了,正色道:“这就不牢仲霄费心了,反正人是我杀的不错,只要想到是我杀了他们,我现在还觉得开心得很呢!”
他这样说话,手不自觉地就握上了不夜的刀柄。大约是回忆起将那些人一刀毙命的快活,他露出了一点张狂的笑容,那年少俊秀的面容上皆是季朝云从来不曾见过的残忍快意。
季朝云沉默良久,方道:“阿惠若泉下有知,她大概只会想你活下去。”
于陆氏杀人取命,根本与自取灭亡无异。莫说林墨取走陆家人性命之时,实则自他进入那陆氏仙府的一刻,已如飞蛾扑火,必是死路。想及林惠爱惜林墨之情,并不见得少于对陆怀瑛的爱意,怎愿看他落得如此下场?
林墨却不耐道:“泉下有知?家姐被人所害,身化粉齑,神魂俱灭!你这个‘仙骨一’难道会不明白这是何意?你如今和我说什么泉下有知?”
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已无今世,更无来生,正是对天下生灵最残忍无情的一番处置。林惠何其无辜?她一生行善,未作半点恶事,只是因为她姓了一个林字,出身自安宁林氏仙府,那大厦倾垮,她就该被人斩尽杀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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