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话要问。”
林墨无奈,不知他这是要闹哪样:“你问吧!你问!”
季朝云却暂不开口,直把他盯住;林墨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心思兀自活络,盘算着等会季朝云到底想要问什么,他又需得如何应对……不料季朝云竟先看穿,道:“我今日先放过你,只问你一件事;但我劝你别在我面前编什么故事!你以为我会信你那些鬼话连篇?”
林墨颇觉受伤,一拍大腿:“仲霄啊仲霄!你怎地如此多虑?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你可不正是这种人?季朝云心道,那问题也便出口了:“你用你的仙骨和那女人换了什么?”
林墨脸色一变。
那女人自然指的是邾琳琅。林墨方才还在想他大概是要问自己如何能从世人手下避过骨销神挫,神魂俱灭;谁知道他却是更惦记着此事,这都怪那邾琳琅狗嘴吐不出象牙,偏触这逆鳞,还是在季朝云面前!
“我——”
林墨刚要开口,季朝云先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
不想去看,当真不想看。林墨别过头去,却被季朝云掰着头直视他的眼神,那目光灼灼,委实认真。饶是林墨,此刻也觉无甚面目去编造什么托词与谎话,无从避开。
此事说来话长,林墨只捡最要紧的说,他道:“我、我用我的仙骨……换了……换了……”
说话间,全失了素日的爽利果断,而季朝云耐心等他说完,也不出声打断。
“滟……滟九。”
他此刻犹犹豫豫,说话声本来就轻,这最后半句,更如蚊蚋。
一时二人皆无话。
沉默压抑,林墨都有些局促。
他并没有说谎。他那仙骨确是自邾琳琅手中失去,用以交换滟九;怕的是季朝云要追问于他,曾经发生过什么,可他并不愿意多说。
此事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梦魇,想来滟九也绝不会忘记。
那一年恰是十五,月圆之期。天上月轮高挂,人间万户仰看,他却没有那样的闲情雅意,且顾着带滟九惶惶逃命。
路上霜寒露重,秋风入骨,他自己身上疼得要命,双脚逐渐沉重,但一声痛都不能喊,也不能哭,需得咬紧牙关,继续前行;那滟九伏在他背上,却是一直不曾停下哭泣,泪将他的肩都打湿了。
以这一身仙骨,堪堪能从邾琳琅等人手中救回滟九之命,却又不自量力对滟九壮志豪言,要一生一世护他周全,结果自然是没能信守承诺。
滟九也是一样,曾对他发誓说过无管前因后事,都要好好过完一生,竟也成了虚言!
谁又成想此生短暂,却又那么多坎坷?
即便林墨当真七窍玲珑,聪明过人,也难料林氏一朝倾覆,江山不夜不存,林惠身死,他自顾不暇,也不知道滟九其后怎也身死?竟还做了那幽独之主。
此前幽独之行,来去匆匆,林墨有百句千句还未相问,只知如今他们二人,倒是殊途同归,是鬼非人,仍为天下所笑。
林墨偷眼而觑,季朝云却并没继续发问;观他动静,表情并无惊讶,也无愤怒,那面上……竟似了然?
这倒令林墨忽也惊觉,季朝云似也有许多秘密,不曾与他言说。
他此次归来人间,季朝云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并不问情由,先借他墨吟暂造肉身;如今还坚持与他同行,加上他与季凝芳所言“自有打算”,林墨不禁面露疑色。
那季朝云却似无察觉,只道:“这个邾琳琅,合该神形俱灭。”
林墨只得点头:“不错。”
他是决计不会放过邾琳琅的。曾带着无限遗憾身死,如今复归,正是要趁机将那些恶贯满盈之人挫骨扬灰,让其也受那永世不入轮回之苦。
季朝云不再追问,又道:“睡吧。”
这一回林墨也不闹了,依言翻身睡下。
二人背倚着背,林墨心事太多,又兼一日已经睡了两回,勉强闭上眼睛捱了一阵,却是当真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已听季朝云呼吸平稳。
他轻轻叫了一声“季朝云”,无人应;于是半起身,小心地看了看季朝云;发现他正阖着眼,睡得沉静,大约今日忽有如此多事发生,他也真的累了。
林墨便默默无言地躺回去,将那床帏盯住,细数那上头的流苏与花纹。
“真像。”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床帏真似幼时所见。
从前与他那亲兄长林信一齐升山求学,林信还跟家里一般欺辱他,季平风和季朝云却好,不仅为他出头,还让林墨入夜了就偷偷去他们房间睡。
虽然后来被先生们发现,三个人一齐挨骂受罚,但是季平风真好,季朝云也真好,那季凝芳也好,都说林氏仙府出身之人,仙骨最佳,又有麒麟托生,是钟林毓秀,可他觉得季家人才是真的各个都好。
林墨又想,季朝云要也和林宽一样,是他亲哥哥就好了,那样的话,给他骂也是愿意的。
“季朝云,谢谢你。”
季朝云虽不应,林墨却兀自说下去了。
“哎,你这个人啊!”
他便是想不明白,季朝云的为人与心肠皆是好的;那对别人,虽然也冷冰冰的,至少还算得上是以礼相待,怎地就不给自己半点好脸色?从小到大,不是骂他就是损他,自己到底怎么这人了?
又想起来,从前那孟氏仙府,依山而筑,山上最多杏花。其中独有一棵,是已登仙道的孟氏先祖亲手所植,故此繁花丽色,常开不败,占尽春风;那学规中亦专有一条,禁止诸少男少女攀附采撷。
有一次他与季朝云争吵,林墨都不想再搭理他;季朝云却不计前嫌,在他不在时,为滟九出头。
林墨听说,有意和好,苦无理由;却又恰逢春雨过后,看到杏花十分娇艳,他是何等人物?人小鬼大,自诩风流;灵机一动,便取一把旧扇,题一句旧词,趁众人不备逃了课去,于那仙树上偷折一枝,置于纸扇之上,趁下学季朝云回来,放在他的窗前,自己则坐在那窗檐下与他娓娓道谢。
他说了半天,自己都觉肉麻;季朝云却可恶,明明在屋内却不出声,林墨便是再厚面皮也捱不下去,推说要走。
季朝云却突然将那半开的窗一推,拿起他送那扇子与花枝。
林墨闻声,也便抬起头对他做鬼脸。
却见季朝云手一顿,扇一倾,花枝上落下的花瓣尽数落在林墨脸上。
他一声不吭,收下那花枝与扇,啪地一声又将窗关了个严实,任林墨拍了好几下他也不开,只得悻悻而去。
当时虽恼,如今却忍不住笑了。
林墨神思飞扬,又想及滟九。
此间夜雨霖铃,尽作断肠之声,而那滟九远在幽独,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又正在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仿佛说说也无妨,林墨送给季朝云那句旧词,是“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后来季朝云也题了半句旧诗,倒是秘密,后文再作细述……也要为我老婆辩解一句,他也算不上爱哭鬼,他只是太难了,那些杀死了他的,不曾磨灭的,都让他变得强大。
第34章 章之十一 强绝(上)
——恃强绝艳鬼巧偿旧怨。
正被林墨百般记挂着的滟九,此刻恰是鼻尖一痒,莫名其妙连打了三个喷嚏,倒也是在想着林墨。
岂止想呢?滟九还在骂他。
“扫把星!”
滟九咬牙切齿,手中紫毫登时又撅断一根,而周未在一旁听得声响,从容递与他一支新的。
想那一日,滟九与周未目送季朝云与林墨离开,正是有一番说话,周未提及本应将城中万事交托滟九。但滟九本以为不过如旧日一般,随口一说便完,谁料周末却十分认真,如今差不多快将整个录籍所都搬过来他的江山不夜。
从前滟九端坐自己的江山不夜,周未却要负责幽独城中诸事,乐得不相见;近日却得天天都见他,当真是避也避不开,躲也躲不掉。
真个把他困在这樊楼内,终日案牍劳形,身心俱疲,一日都不得闲!
譬如此刻,周未在旁,滟九不情不愿地翻着那如山高的公文案牍,故意地一会要茶,一会吃点心,拿腔作势,对诸般公文,翘起兰花指挑挑拣拣……见周未全无反应,无奈极了,只得捡出一份来看。
这一份,其中所书内容不多,可耐着性子方看了几句,滟九便怒了。
他叫周未:“周先生!不是我想推脱你这些所谓的要事,可你拿上来的这都是什么东西?生人咬掉伥鬼脚趾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需得本城主亲自过问么?”
所谓世人,不过骨肉与魂魄相就;人死后化鬼,骨肉剥离而去,魂魄虚实半为,自然身重减轻,疼痛迟缓;虽不知如何会因相争掉了趾头,想来也没甚要紧;只是看了就没好气,这做鬼也忒无用,竟被活人欺负,死了都等于白死!
那周未道:“这一件倒没什么要紧,不过觉得有趣,白给城主解闷罢了。”
滟九气绝,一拂袖将面前的物什全扫到地上:“我不看!给我拿走!”
他这么大的气性,周未早已经见怪不怪;那莳芳与胜玉都随侍在旁,亦已习惯。此时一人奉茶,一人领着其他人收拾,顷刻间地上干干净净,案几上恢复如初。
喝了一口茶,滟九略顺了顺气,忽又见衣摆上都沾上了墨点,怒上心头,正要骂周未一顿,那周未却抢先道:“城主既不想看这些,就先放着,明日后日再看都行,我倒想起来另有一事。”
滟九仍旧是没什么好气。
“周先生,你天天都另有一事,不稀奇。”
他出言讥讽,周未却不在意,只道:“那日城主说过,入城的新鬼,若有好看的想要留用,我一时忙忘记了,今日想了起来,已将人带过来给城主相看。”
滟九哪里会去记这等鸡毛蒜皮的废话与小事,早就忘了,如今听到,不置可否;周未知他允了,便拊掌令人将人带了进来。
那人行至滟九面前,滟九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怪道:“怎么又是个瞎子?”
说完又觉自己刻薄,本也不是真对瞎子有什么意见,世间哪有人自愿自发想做瞎子的?大约也是个苦主。
都怪这周未实在太讨厌!滟九忍不住自省,且饮了一口茶,勉强换上略微温柔的语调,问那少年:“你叫什么?”
对方却说不出话来。
滟九听不到他回答,这才抬起头细看,竟发觉这少年面熟。
再一想,已知其来处,可不正是那一日被他以焚喑取走双眼的陆氏弟子之一?
滟九当即皱起了眉。
周未代替那少年回道:“城主,他叫做杜修远。”
杜修远如今没了双眼,听滟九的声音也觉有些模糊地耳熟,却并未认出这眼前的幽独城主便是当日扰乱平阳之人。
他目不能视物,先时也并不知道周未与他一样,还好奇了一阵,更不知为何三名陆氏弟子中,只有他一个被周未取中留用。
这几日,他本在录籍所内受人指点,学习如何处理一些不紧要的事务;今日却忽然听到周未吩咐,命人带他过来这江山不夜,拜见幽独之主。
杜修远毕竟年少,来到此处,莺燕之声环绕,满室浓艳香氛,已是惊讶;走到滟九跟前,闻得别有异香,竟如灼夏之中,湖畔风吹莲动,那荷叶并花气味甘凉,冽冽入魂,于是更加紧张无措。
又听滟九管他叫瞎子,慌张中还生恼怒,更是不知道该骂还是该说,连周未等人叮嘱他谨记礼数之事也全忘了。
滟九弃了茶盏,待要说话,忽听得擂鼓声响彻,又急又密。
胜玉一听这鼓声,便面露兴奋:“哎呀城主,又有人来送死了,我替你取衣裳来!”
正是有人在城东的擂台叫阵挑衅,要以城主之位作赌注,挑战滟九。但滟九不乐道:“现在换什么衣裳?打了再换!”过会哪个不长眼的落他一身灰啊血的,还得再换一身,白叫他受累。
莳芳此时已经取来他那焚喑,也央告道:“城主,我好久没跟你去过城东的擂台了!”
滟九欣然允了。
“那莳芳同我去。只一件,溅你一身血可不许跟我哭,也没人赔你什么衣裳!”
又道:“周先生和胜玉留下,替我顾好此处。周先生可要仔细,我不在的时候,若出了什么事,或者短了什么东西,我都拿你是问!”
今日他心情当真坏透了,妙在有不长眼的狗东西来送死,正好活动活动,舒展筋骨,强过在这江山不夜对着周未,有气都撒不出。
周未与胜玉齐声应了是,滟九领着莳芳向外走,走了两步又似想起来什么,回头道:“你也来。”
屋内其余众人一愣,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唯有周未明白,对那呆站在原处的杜修远道:“修远,城主叫的是你。”
杜修远慌忙应是。此刻无人在旁引路,他还不曾习惯失去双眼的生活,难辩方位;只得循着印象里来时的路,以及滟九身上的香味,往前走了几步。
却不料滟九忽地一把拉了他的手,将他拖出门去。
这手柔软而冰凉,杜修远浑浑噩噩间还不及反应,那滟九已拉着他自江山不夜之上一跃而下。
化光而行,杜修远当真是头一遭,震惊得都快晕厥了,滟九偏还不耐甩开了他手,情急之下杜修远乱抓了一气,将滟九的袖角拉得死紧,坚决不放。
莳芳更可怜,见滟九弃下她,却带着杜修远先行,她在江山不夜之上哭笑不得,忙地道:“城主你也等等我呀!”
说完,也即刻抱着焚喑追了上去。
胜玉都看在眼内,难解滟九之意,便问周未:“周先生,咱们城主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周未也便叹气,答道:“你家城主戏最多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出是哪一出。”
胜玉“哦”了一声,又皱着鼻子气愤道:“周先生,你又背地里说城主坏话!”
明明是他先开口,却怨上了周未;周未也只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再不答言,且去打理此间诸事。
却说城东擂台,正如周未曾与林墨所言,是为这幽独先任城主所建,其大小五丈见方,道旁铜枝,长七尺七寸有余,上作蟠螭形状,以口衔灯;日间熄灭,入夜燃起,照众明如白昼;那灯柄闪耀似星芒,龙身鳞甲烁烁如活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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