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初也终于有时间研究起当年在罗刹国遇到易鶨先生时带回的那些书本和图纸,为此顾修还特地命人搬空了三间大内室,专门用来摆放韩墨初用于研究百事的材料和工具。为了铸造方便,他甚至在后院立了个冶金用的高炉,还从军器监挖了个擅长开模的匠人长住宫中。
似今日这般在养逸居内安安静静的下棋的情形,反倒十分罕见。
午膳时,二人直接命人将膳桌摆在了紫居正南的一处春景极好的小院子里。
嗅着浅淡的清香,吃着应季时令的新鲜小菜,当真是逍遥又惬意。
“今日吏部递来的候选京兆尹的名单子冉可看过了?可有合心意的人选?”顾修提筷与韩墨初夹了两片春笋搁在了韩墨初面前的小碟子里。
在用膳时谈政务,是顾修执政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
眼下虽然已经不必再那样忙碌,可这个陋习顾修依旧难改。
半月前,京兆府尹姜篱上书告老。
这位在京兆府劳碌半生的老大人前年便患了咳喘,去年冬日里更觉不好,已过花甲之年的他想在告老之后到京郊的县学里给那些适龄的学童教书。
念及昔日相助之恩,韩墨初自然应允,并且在其荣休之时直接加勋一品,给了姜篱离任时最大的体面。
韩墨初送别老友后,任选新任的京兆府尹的事情一时推到了二人面前。
京兆府,向来是满朝官系之中最费力不讨好的一个。
满朝权贵宗亲都在这一座皇城之内,说不上哪一日就得罪了谁。姜篱在这个位置上时虽万事周全,但也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时。
这个人选若选不好,百姓吃苦不说,在京中生活的权贵宗亲们也极易生事。
韩墨初摇摇头,直言道:“那几个人选虽说都是吏部着人精心挑选的,在各个地方也政绩斐然,可是京兆府尹这个位置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来的。臣想着还是让副行的官吏暂且代管,正式任命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也好,京兆府是朝廷的门面,这个人选是该多加慎重。”顾修缓声道:“子冉午后想做什么?”
“臣与常如说好了,午后要去他的药园里摘些忍冬花回来,顺带着再拿些上好的桃花和紫芙,回来与陛下烹粥。”韩墨初咽下了口中两片清脆的笋片,笑言道:“陛下可要同去?”
“既然是要与朕烹粥,朕自然是要同去的,就当是陪子冉踏春了。”提起苏澈,顾修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一桩事情,不由得开口问道:“朕记得前些天苏先生来找过子冉一趟,没多久便气呼呼的去了,可是为些什么?”
“陛下说这事啊?其实也不为什么......”韩墨初搁下筷著,忍笑讲起了那日的原委。
***
那日,苏神医抱着一张卷轴以及一小盒不知放了多久的柿饼和点心求到了韩太傅门下,扯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子冉啊,帮帮你的好大哥吧,你大哥到了这个年纪还没个妻房,我愧对先生临终之托啊!”
“你想娶妻便娶,好端端的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傅大人颇为嫌恶的将衣袖拽了回来:“难不成你想娶宫里的什么人?”
苏澈吸吸鼻子擦擦眼睛,将怀里的卷轴打开,指着画卷像上一个看起来勉强还算是端庄的女子可怜兮兮道:“子冉你看,这是我花五十两银子托的大媒,好不容易帮我寻的一门亲事。虽说这女子是个二嫁之身,不过她先前的丈夫才与她成婚三个月就横死街头了,媒婆说放眼京城的好人家也就她还与我年龄相仿,我也确确实实不能再挑了。”
“然后呢?”韩墨初听着苏澈这个匪夷所思的经历,依旧找不出他哭到他面前的理由。
“谁知这女子家里现下是她哥哥做主,说是嫌弃我到了这个年岁还只是个正四品的内官,高不成低不就。连从七品的京官都不如,他们的爹爹生前还是永宁五年正六品荣休的呢。还说他妹妹命里该有大富贵,先前的那位妹夫就是因为太过清贫,不配迎娶他妹妹,这才横死街头的。”
“所以呢?”韩墨初强压着心头想往这人脸上泼杯冷水的冲动,极其敷衍的回应着。
“所以,你给你大哥封个散官吧,也不必太高,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便好。”苏澈一脸诚挚的打开了他的点心盒子朝韩墨初的方向推了过去。
“那家的女儿那样富贵,银青光禄大夫怎么能配得上?金紫光禄大夫岂不更好?”韩墨初佯装思索:“不不不,光禄大夫也配不上。不如我奏请陛下,让陛下直接封你个护国侯,再赏你一块封邑,这多体面啊。”
“这个......子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只一样......最低不能低于三品。”苏澈红着脸颊挠挠后脑,羞涩道。
“苏常如你是疯了么?”韩墨初“啪”得一声扣上了眼前的点心盒子,严肃道:“你可知我大周现行官制有多严苛?寒窗十年,恩科入仕的都要在官场上先看三年,最高也是从从六品做起,你张口闭口就要三品官阶,还是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
“这理由有什么荒唐的!我从小陪你这么多年,如今只要一任散官之职你都不给!你还是不是我兄弟啊!”苏神医不依不饶。
“苏常如你给我清醒一点,我大周自永宁伊始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冗官,你倒好,还上赶着要做散官。”韩墨初也并不退让:“为了那么一个眼高手低,嫌贫爱富的门户,你竟然真舍着脸求到我面前来了,你自己说你荒不荒唐?再说了,先生临终时不是给你留了三百两黄金么?我就不信三百两黄金还娶不了她这么一个小官家的二嫁女。”
“那三百两金子是我要留给小裴的嫁妆!你不许惦记!谁都不许惦记!”苏澈肆无忌惮的在韩墨初面前咆哮,忘情的将隐藏了数年的秘辛直接喊了出来。
“苏常如,你要不要给自己号号脉,看看自己是不是病得不轻。”韩墨初复又坐正了身子,轻声笑道。
苏澈负气,飞快的卷起了那张画轴,夹着点心盒子转身就走。
“你出去做甚?”韩墨初开口叫住了他。
“去找媒婆退银子!”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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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药园
苏神医的药田就位于皇家园林的正后方, 占地八百亩,是永定元年在韩墨初的授意下辟出来的。
自打裴一恒出师而后,苏澈这个正经的太医令便基本上不管事了, 除了顾修与韩墨初两人亲身的病症其余事情他皆不过问, 一应丢给裴一恒打理。
要么是在京中和哪家女儿相亲, 要么是在这药田里翻土。
在苏神医的辛勤操持之下,这片药田中长出的药草比寻常药田里长出来的枝叶都要肥厚许多。
君臣二人的车驾到达时, 药田里四五十个正在除草的小学徒急忙扔下手中的小铲子朝二人的方向奔跑, 然后齐刷刷的跪地参拜:“参见陛下,参见韩太傅。”
韩墨初抬手免了众人的施礼,又问道:“苏先生呢?”
为首的小学徒朗声答道:“回韩太傅,苏先生在院子里呢。”
听罢,君臣二人相携顺着药田尽头的方向,朝那间毛竹搭建的药庐走去。
推开药庐合掩的门扉,只见场院正中神医苏常如宛如一具尸体一般的仰面靠在了一张摇椅上,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土色布衣, 脸上盖着一顶遮光用的竹笠,走近细听还能听得见细微的鼾声。
“苏常如,你睡够了没有?”韩墨初毫不客气的将苏澈头上的竹笠撤了下来:“不是说好了我今日过来的么?”
苏澈被陡然刺眼的日光照得眉头紧锁,立马抬起胳膊遮住光线,极不耐烦的嘟哝着:“韩子冉你个小讨债鬼,怎么这么催命似的?你要的忍冬就在田里,自己拔完了自己走, 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
短暂清醒的苏先生很快又睡了过去,鼾声比方才的还要大。
韩墨初也不再叫他, 反而轻手轻脚的将竹笠盖在了他的脸上, 不动声色的绕到了摇椅后方伸手握住了摇椅椅背的横梁, 缓缓的向下倾斜。
直至摇椅的椅背顶端接近地面,他猛然松开了握住横梁的手。摇椅由于惯性瞬间弹起老高,直接将靠在上面熟睡的苏神医甩了出去,笔直的趴在了顾修脚下,狠狠的呛了一口地上的沙土。
“咳咳咳......哪个王八蛋......作死啊!!!!”苏澈捂着险些被磕碎的下巴本能的骂道。
“苏先生平身。”明君顾修端着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躬身将苏澈扶了起来:“朕与子冉今日微服,您不必行此大礼。”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苏澈凭着最后的理智向顾修颔首致意,随后便扶着老腰一瘸一拐的绕到了罪魁祸首韩墨初面前,愤愤然的竖起拳头:“韩子冉!你!你!你!你......”
“嗯?我怎么了么?”韩墨初弯眸微笑,从容的好似一只没有天敌的羊。
“你喝什么茶!我去给你泡茶!”苏澈看着那张笑脸,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放下了拳头。
“我知你这里清贫,实在没什么好的。”韩墨初抿唇摇头,善解人意的拍了拍苏澈的肩头:“所以我和陛下饮清水就好。”
“哼!等着!”苏澈甩肩荡袖,撇掉了韩墨初搭在他肩上的手,拔腿迈进了身后的竹屋里。
苏神医的小竹屋是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通体皆由四寸宽的毛竹剖板制成,房顶上挂了冬日遮挡雨雪的厚毡,东西两侧皆有窗,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除了一张低矮的长案,还有便是随处可见的各式各样的药吊子,药吊子底部都被炭火熏得黢黑,有的连盖子也断了一半,长案上堆放着脉枕,豪针,称盘,还有两本摊开的医书古籍。长案后面是两个被瓶瓶罐罐塞满的架子,有些罐子不知尘封多久,封口的红签都褪成了粉色。
苏澈随意捅开了一个煎药用的小陶炉,将盛满清水的茶壶坐了上去,搓了两把干燥的木枝投入炉内引火。
趁着苏澈生火的功夫,韩墨初也没闲着,拉着顾修倒腾起了苏澈那堆相当宝贝的瓶瓶罐罐:“陛下你看这些冰片如何?”
“嗯,闻起来确实清香,比今年的贡品强。”顾修也捻了一抹冰片放在了鼻下轻轻嗅闻,一股清凉的香气直击脑门,瞬时之间连午倦都醒了。
“韩子冉你今年几岁了?能不能不要什么都乱动?”苏澈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没好气的唠叨着:“一会儿罐子碎了你再伤了手!”
“这些冰片你还要么?不要的话我和陛下拿回去熏香了。”韩墨初没有理会,反倒理所当然的将挑中的罐子递到了苏澈面前。
“放下!这是存了多少年的上等龙脑!配了药能救命的!”苏澈从韩墨初手中一把夺下了罐子,重新贴上了封盖:“你跟谁学的暴殄天物?”
“不给便罢。”韩墨初盘膝坐在了苏澈身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戳到了人的心肺上:“这般小气,难怪四十无妻。”
“韩子冉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苏澈被这一句话激得险些背过气去,捂着胸口喘了老半天,提壶斟水的动作都是颤抖的:“怄死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若是来这里就是为了怄我,那你下次便别来了,我也懒得见你。”
“五十两媒金可退定了?”韩墨初端着茶盏喝了口温烫的清水,又对着苏澈的心口戳了一句。
“没有。”苏澈冷冷回答,又斟了一盏清水递给了君王顾修。
“下月我让内府司关饷时补你五十两如何?”韩墨初眉峰张扬,语气诚恳。
“用不着。”苏澈整了整自己布满褶皱的衣领:“我才不敢领你韩太傅的情呢,回头说不得要把我卖给谁呢!”
“那便算了,左右话我是说到了,来日你再与先生上香的时候可就莫要说我不近人情了。”
韩墨初与苏澈斗嘴时顾修通常是不说话的,记得少年时第一次见到苏澈同韩墨初斗嘴的时候顾修才觉得他这个神仙似的师父是个活人,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君臣二人在苏神医的小药庐里喝了两盏清水,最后被实在气结的苏神医赶到了忍冬生长的药田里。
暮春时节的忍冬郁郁葱葱,金银双色的花瓣状如水滴,笔直的向上生长着。成熟的忍冬可疏散风热,清热解毒,初夏时用以烹粥最能养身解热。
采摘时,经验丰富的韩墨初挑拣着花蕾膨大却并未万全开放的花瓣,经验不足的顾修则提着竹篮亦步亦趋的跟在韩墨初身后,没一会儿便摘了一丛。
“子冉,还要摘么?”顾修颠了颠装了一半的竹篮问道。
“难得来此一趟,若不多装些岂不亏得慌?”韩墨初说着眼睛已经瞄上了不远处更大的一丛:“陛下安心,常如没有他说的那般小气,便是臣把这些都摘光了,他也不会当真与臣生气的。”
“其实苏先生医术了得,这些年来除疫,救驾,都曾立过大功,加个正三品衔也不算什么。”顾修继续跟在韩墨初身后提着篮子:“子冉何必不允?”
“臣并不是不想为他加官,臣只是不想他为了成亲而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子。陛下这样一个明白人,何以堪不破?此事的症结并不在于封官加品的事情,而是在于那户人家嫌贫爱富,便是真成婚了也过不得两日安生日子。”韩墨初回过头又往篮子里投入了几朵花瓣。
“既然如此,朕可以去烦烦母妃,让她在母族之女中为苏先生选一个门户相对,品性温良的。知根知底的,也省许多麻烦。”
“陛下,常如的事情你是当真没看出来么?”韩墨初突然站定,转过身在顾修额前轻轻点了两下:“臣教了陛下这么久,陛下怎么还是学不会?”
“苏先生有什么事?朕又有什么没学会的?朕比不上子冉聪明,朕从见你第一日便知道了。”顾修略微低下头,冷毅的目光与人相对之时,总有种让人难以言喻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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