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自己……哭了么?
杜玉章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突然,他像是心有所感,扭头向着窗外的方向。他努力睁大双眼,但眼前的黑暗一如以往,漆黑浓重,掩盖了所有真相。
虽然不知为何心生感触,杜玉章却是睡不下去了。他悄悄起身,扶着桌椅一路到了门边——失明数日,他已经有些习惯这种步步小心的生活。
他动作很轻,是因为外面寂静无声,他心知天色还早,不想惊醒别人。却不料,才推开房门,仰面迎向外面微凉的空气,迈出了一步,就一头撞进了一个强壮的怀抱。
“……”
杜玉章心中一惊。还未待开口,就已经被人紧紧搂在怀中,根本呼吸不得!
“唔……”
杜玉章猛地挣扎,竟动弹不得。他慌了,刚想呼救,却听到一声哽咽——虽然含含糊糊,可这几日朝夕相处,他已经听惯了这嘶哑的声音!
——宁公子?
——为什么……
第2章 -13
“宁公子!你这是做……咳咳!咳咳咳!“
却不料,一声质问伴着惊吓,竟引动胸中旧疾。杜玉章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从肺内烧起一把火,一路烧到了喉咙。整根喉管都疼得灼心,每一声咳都像从里面剐下一层血肉。他痛苦地蜷在身边人怀里,耳边也开始嗡鸣。
……玉章?玉章!
一阵缺氧带来的眩晕,叫杜玉章身子也软倒了。等到这阵病发熬了过去,他还怔愣着,茫然睁大无神的双眼。
……是幻觉吗?方才,似乎听到宁公子,喊出了自己的真名……
……真是奇怪,明明声音完全不同,可他却总是不自主地想到某个人……
“逸之,逸之!”
又是一阵急切呼唤,唤回了杜玉章的神智。果然,回过神后,传入杜玉章耳中的依旧是他的化名。身边这个,也注定不会是他想到的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只怕自己病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分动容吧?
“我没事。”
杜玉章稳了稳心神,坐起身来。他觉得腮边有点黏腻,顺手抹了一把。手上脸上立刻抹开滑腻的液体,一股子血腥气瞬时钻进鼻腔。
杜玉章一愣。他身边那人也猛然僵硬了。
“逸之……”
那人的声音抖得厉害。从嘶哑声线里,杜玉章听出了深深的恐惧。
“你怎么了?你嘴里怎么这么多血……”
“我没有……唔……”
杜玉章才开口,就觉得从喉中向外窜出一股血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用手捂住嘴,依旧能感觉到那血流向外冲,顺着手指缝滑落下去。
“咳咳……唔……咳……”-*
——怎么突然吐了这么多血?
——难道是之前郑大夫所说的大限……终究是到了么?
杜玉章心里一片茫然。耳边,却是宁公子撕心裂肺的呼嚎,
“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啊……来人……快来人!叫大夫来啊!快来人啊!”
……
李广宁面色发灰,失魂落魄。他站在床榻前,盯着安静躺在被褥中的那个人。
方才杜玉章发作一场,口中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衫。大朵大朵,惊心动魄的血痕团团晕开,李广宁当时的心都不会跳了,几乎当场崩溃。
万幸是杜玉章呕血症状渐渐停了下来。不然,李广宁只怕先于杜玉章香消玉殒前,就已经整个垮掉了。
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杜玉章脸色惨白,唇间血滴嫣红。眼皮渐渐沉下来,像是要陷入沉睡——眼圈下却是青灰色。整张脸上,唯有腮边还有些嫣红,却那样不祥。
幸好那人鼻间依旧气息平稳。才叫李广宁敢相信,他只是失血过后,体力不支,而不是……
“杜……”
外面使唤下人听到动静进来,见到这阵势,也吓得腿软。最前面那个侍女眼睛从杜玉章身上,转到半身溅满血滴,依旧紧紧盯着杜玉章的李广宁身上。她迟疑片刻,伸手道,
“公子,请将杜公子交给我们吧。奴婢去烧些热水,为他擦洗一番。”
李广宁却一动不动,眼睛依旧定在杜玉章身上。他低声道,
“你去预备。我自己替他擦洗就是。”
“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
第2章 -14
侍女是从京城带来的,知道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九五之尊要亲自动手,惊得她杏眼圆瞪。可她清楚,陛下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再问下去,只怕就要遭殃了。
侍女立即低头称是,扭身去准备了。
不久,李广宁抱着杜玉章,进了那一间浴房。他关好门窗,在氤氲热气中轻声道,
“逸之,我来替你清洗。”
“不敢有劳宁公子……”
微弱声音传来,带着深深疲惫。只听这声音,李广宁都觉得心里撕扯着疼。
“你不要再说话。我替你整理一番,等会陪你去歇息,等你精神好些,咱们便启程去那一位神医处——昨日我已经派人打听了附近最好的大夫的地址,只是未来得及带你去。你别怕,你的身子,一定会好的。”
“我……”
一根手指按在杜玉章唇上,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话。你只管养着身子,别的都交给我。”
不知为何,这嘶哑声音竟然有着魔力似的。杜玉章心中突然静了一瞬,真的乖乖闭嘴了。
杜玉章才失了血,只觉得浑身发冷,头目森森,眩晕不已。恍惚间,他能感觉到自己衣衫被除了下去,对面人抱住自己,叫自己两只手臂都搭在他肩膀上。
杜玉章更冷了。对面人却像是个热源,暖而结实。杜玉章那人贴在一处,竟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震得杜玉章耳廓酥麻,心里也是一酥。杜玉章张口道,
“好冷……”
“冷?”
那人托着杜玉章臀尖,将他整个抱了起来,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小腹挨着小腹。杜玉章能感觉到他胸膛宽阔,筋肉结实,更别提这样紧贴着,那人身上的热直接熨烫着杜玉章的下腹。
好舒服。温暖又安心,叫杜玉章几乎沉沉睡去。可杜玉章恍惚的意识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两人的姿态,是否太过亲密了?
——竟然用身子……直接为自己取暖?
——宁公子他为何这样自然而然,就做出这样的举动……
哗啦一声,二人入水。温暖微烫的水波,冲散了杜玉章的思绪。他实在太虚弱了,就算想要摆脱那人的怀抱,也站不稳的。他只好就这么倒在对方胸前,任凭那人一边搂着他,一边轻轻为他擦洗着。
从胸前,到小腹,再到腰间……温热的水波中,杜玉章竟然就这么昏沉沉睡了过去。就连那人停下了动作也没有注意到。
……
李广宁盯着杜玉章背后那鲜艳妖冶的芍药图,许久没有动。之后,他手指轻轻从上面滑过。杜玉章的背摸上去柔弱无骨,又白得惊心。看起来好像一整块无暇美玉,没什么血色。好像鬼魅般的芍药图是从他血肉里长出来的,而身子里面,也根本没有什么血管脉络。
但李广宁知道,不是这样的。
无暇玉肤下,一样是常人血肉。
只要将长长的刺青针用力扎进去,立刻就会冒出血珠来。一针又一针,细密的针眼里涌出滴滴鲜血,身下人疼得不住颤抖。血珠横流,得不停地用巾帛抹去了,才能不遮挡视线。
若是一针刺偏,就没有这美轮美奂的芍药图。那时候李广宁摒心静气,若杜玉章敢动一动,立刻就是一巴掌抽过去,将他臀上嫩肉都抽得颤巍巍地红肿起来。只一朵芍药刺完,那块巾帛上就斑斑点点满是血痕了。
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只在不要刺偏了花蕊的方向。他却分毫没顾忌……
——这样针针见血。身下这人,他不疼吗?
第2章 -15
李广宁在氤氲热气中为杜玉章擦洗了身子。窗外晨光熹微,室内水汽蒸腾,只能看到一片皎然如玉的肌肤,却看不清细处。那芍药与刻字也模糊成团团鲜艳的红,更叫人心惊。
他将杜玉章拢在绸缎大寝单中,一路湿淋淋抱回榻上。那人一头乌发拖在枕侧,水珠从发梢滴落。
“玉章,那时候你不疼吗?为什么不肯求一声饶?”
李广宁声音放得很轻。杜玉章依旧昏沉沉睡着,一动也没有动。
李广宁一点点将衾单掀开,像是打开一个尘封许久的蚌。杜玉章的裸背就像是心心念念的美珠,被他捧在掌心。
一身皮肉依旧是细嫩白皙,叫李广宁松了口气。还好,他的玉章,并没有沦落到要靠贩卖体力求生的地步。
可是,可堪安慰的也只有这一点了。杜玉章体态修长,从来都有些瘦弱。但在京城时,他好歹身上还有些丰腴处,臀尖上更是挺翘,叫人看了就心动。但现在的他,不仅腰肢更细,就连原本有些肉的地方,也已经瘦得叫人心疼了。
原本日日夜夜煎熬心血的后遗症渐渐显现。伤到了根本,就算衣食无忧地养着,也难很快养护回来。何况杜玉章之前的病也没有完全好。
一条衾单挂在指尖,再往下就该露出腰窝。李广宁却犹豫了,不敢继续。
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那个鲜红的宁字,烙在他身上。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刻痕,带着鲜血的颜色。
——刻下这个字时,李广宁恨他明明罪大恶极,却连低头求饶都不肯。可现在想来,那人怕是无从求饶——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啊!不知错从何起,又如何求得恕罪,又如何求饶?!
李广宁指尖一路向下,最终隔着衾单按在杜玉章的腰窝上。一层薄薄的丝绸,下面就是与那纸笺上完全相同的字体。
这样端正的署名,李广宁此生也只有两次。一次揣在香囊里,送给他一见倾心的侍书郎;另一次却是笔笔带血,留在了那新任宰相的身上。
李广宁呼吸渐渐急促,喉间火烧火燎。
他想着昨日得到的纸笺——鲜红恨意凝成的“宁”,与缱绻暗恋下摩写下的“宁”,在他脑中重合在了一处!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一次,自己在寝宫中折磨了杜玉章三日三夜,那人也没有崩溃;可他却在自己在他腰间刺青这个字时,哭得肝肠寸断!
自己用烈药熬成了刺青膏,将同一个御笔亲书的“宁”,一笔一划都深深刺进杜玉章的血肉里——那是一个耻辱的烙印,一个羞辱的明证!
贵为宰相又有何用?他依然是一个用来泄欲的玩物,一个任凭他予取予求的娼奴!
这个“宁”,原本是杜玉章心中最美好感情的寄托,此刻却成为深深耻辱的象征。试问杜玉章怎么能不崩溃?
李广宁到了此时才真正明白,杜玉章哭喊出的那一句“宁哥哥”,不是给当时失了心智一样摧残他的自己的!是给当年亲手为他佩戴锦囊,将綉着“宁”字的锦囊赐给他的……那个东宫太子李广宁!
——他是在求救啊!
可自己呢?却因为这一声称呼大发雷霆,狠狠进入他的身子……从那时候起,杜玉章在他手中,就算不得一个人了!他明明没有背叛,他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无措?
李广宁自以为那一切都是惩罚,都是他应得的报应!却不知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最信任的宁哥哥,判了残忍的刑罚!
——何况他还……心仪着自己……
第2章 -16
李广宁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用目光抚摸着杜玉章的身子。
他右胳膊展开垂在榻边,关节上方是不自然的角度。李广宁猛然想起,似乎在他第一次假死前,胳膊活生生折断了,自己却还对他肆意狎玩……
像是触了电,李广宁目光一下子挪开了。他心里一阵阵发颤,恨不能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抹去。僵着身子挣扎片刻,李广宁总是忍不住,用力将昏睡中的杜玉章压进怀中。
“都是我的错……玉章……都是我的错……”
杜玉章的身子依旧发冷。刚才那一场温水沐浴,似乎没能为他带来多少温度。李广宁忙解开自己外袍,让两人肉皮相贴,用身子替他暖着。
——还好,自己还能弥补一二。他现在身边并无旁人照料,自己却还有赎罪的空间。虽然不敢用真面目示人,可自己毕竟还是他最亲密的人,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
一串串杂乱思绪飘过。李广宁将杜玉章抱得更紧了。他心里发酸,口中发苦。虽然心疼悔恨无比,但杜玉章心中从来是喜欢他的,却又给他最后一点慰藉。
“那时候你还骗我,说你与老七有染。我真傻,竟这样信了……”
李广宁压抑地笑了一声。
“现在我哪还想不明白,你不过是……是厌倦了京城,不想再留下了。你根本没有与他人有染,什么老七,不过是障眼法!这几年,却让我好找啊……谁能想到,你却到了这里?”
又想了想,李广宁再次摇头。
“不,这也怪我。怪我没想到,这里寄托着你的理想……我怎么早些没想到该来平谷关呢?玉章,你想躲开我,我懂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真相……是我对不住你……可现在,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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