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万钧一点头,山庄弟子急忙寻来笔墨。
方才那位方脸侠士正欲翻书抄写,杨辉羽再次阻止:“你手粗,找个动作细腻点的。”
方脸侠士一楞,他确实长的五大三粗,不像做精细活的。可抄书又不是绣花,杨辉羽吹毛求疵像是故意找茬。
他心中暗骂了一句这个小白脸,神气活现得像个太监,却又畏惧对方功夫了得不敢骂出口。
旁边一个女侠士站出来缓解了这凝结的尴尬:“还是让我来吧。”
她先是翻开了迟家族谱,一边摘抄一边念:“母:迟向婉,父:迟风。”
“他父亲姓迟,不姓雷啊。”有人道。
“父母都同一个姓,难道不是同族?”
又听到女侠接着念出其余迟家人,众人恍然大悟:迟向婉才是迟家的小姐,迟风是个入赘的。
抄完族谱,她又小小翼翼翻开官府户籍册,同样一边摘抄一边念念有词:“迟风,原籍凉州,本名迟厉风,因行商迁居我县……”
虽然姓还是不对,但名却和摧雷山庄二庄主雷厉风对上了。
众人纷纷看向雷厉行,只见他听到迟厉风三字后瞬间一愣,随后一脸真相已明的惨然。
看他的样子,基本已能确信,迟厉风就是雷厉风。
果不其然,雷万钧开口道:“犬子行事无状,幼时就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每当偷偷溜出家门的时候,就用的这个名字。”
这一举动,倒是符合顽劣的富家少爷,经常背着家里人偷溜出门时会做的事。
原籍凉州,又和摧雷山庄二庄主曾用过的名字一模一样,年岁也相差无几,若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迟厉风就是雷厉风无疑。
而迟肆,的的确确是雷家的骨肉血脉。
方才被真气冲散的云雾,此刻已经重新缭绕在大殿之中。
淡淡熏烟如流云沉水,烟涛微茫。
迟肆身份的重大转变,让天下侠士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身怀绝艺,又孤身一人并无家族门派可以倚靠,人人都当他是块无主的肥肉,都在打他的主意。
九大门派本已商量好,将他暂扣于摧雷山庄再从长计议。
谁能想到,他摇身一变,一飞冲天飞到枝头由麻雀变成了凤凰。摧雷山庄竟成了他的家。
如今有了摧雷山庄做为靠山,天下没几个人敢动他了。
“你们搞错了。”
一声清朗嗓音如风过长林,暗卷松涛。
迟肆手按后颈,懒散的痞相中露出一缕难以解释的无奈。
“我跟你们无关。”
“肆儿,我知道你从小在迟家长大,一时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这也是人之常情。”雷万钧慈爱和祥地看着他,眼前的年轻人勾出他深埋二十多个春秋流年的过往回忆,“厉风以前也是你这般……我还时常骂他行容不端……”
过分亲昵的语气让迟肆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再度否认:“你们真的搞错了。我不是……”
老头打断他:“爷爷不奢求你即刻就接受素未谋面的新家人。但你既已归家,在庄内多习惯一段时间,咱们爷孙慢慢培养感情。”
谁他娘的是你孙子。
要不是知道眼前的老头没有恶意,迟肆真想破口大骂。
可老头认定了他是雷家人,无论他如何否认,只会被当做从小在母族长大,不愿立刻就改名换姓认祖归宗的倔强孩子。
谁也不会把他的极力否定当回事。
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还是直接走吧。
他侧头看了齐季,可对方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不仅如此,还示意他留下来。
迟肆:“……”
没办法,他只能违心负愿再待几天。
“厉行,我带肆儿回房休息,这里的事你好好处理。”雷万钧眼神凌厉,环视了一圈大殿内的侠士。
无论之前迟肆和哪个门派有什么过节,如今他已归宗,天下人休想再打他注意。
“既然迟少侠是摧雷山庄的公子,”杨辉羽忽然出声,打破气氛古怪的安宁,“那是否还需要我派几个捕快前来,帮忙洗尽身上冤情?”
迟肆摇身一变成了枝头凤凰,杀害卫彬一事大家都极有默契的缄口不提。
他却在此时故意点出,无非是想再挑拨是非。
苍山派长老脸色煞白,坐于椅上沉默不言。
雷厉行脸色黑沉:“我们摧雷山庄自会查个清楚,不劳杨大人费心。”
杨辉羽对他视若无睹,嘴角扬起傲慢笑意,一脸事不关己地笑看着迟肆。
对于卫彬之死,迟肆并未有多上心。他俩不过同行了几天,没有结下多深的因果。
然而文静看他的眼神,含着五味杂陈的悲伤愁绪。
她想相信他不是凶手,却又害怕得到一个令人心寒的真相。
恣心随意游乐尘寰如迟肆,若是不洗清罪名,面对她的哀怨眼色,也难免生出半分于心不忍。
即便知道杨辉羽没安好心,但论查案,还是得靠官府的那些探案高手。
如今这局面,想必也是他一早就已算好。
迟肆浓艳的眼角一挑,笑得比杨辉羽更加不可一世。
他又不是雷家人,摧雷山庄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用不着为他们考虑。给文静一个交代才是要事。
他打算叫杨辉羽派几个捕快来。
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原二庄主的儿子吗?叫几个官府的人入庄证明自己清白,不是理所应当?
话在喉间刚要出口,人群里有个侠士已先他一步:“雷盟主,关于卫彬的死,在下刚刚想到一个疑问。或能证明……”
他看了一眼迟肆,不知如今该继续称他为迟少侠,还是改口称“雷少侠”。
顿了几息:“或能证明小庄主的清白。”
第63章
雷万钧白眉微皱:“还不快说。”
“昨日苍山弟子死的那段时间,在下一直在房前走廊上。客苑里来来往往的人虽多,在下也没注意到有谁进出过他的房间,但那段时间出入客苑的,都是各派侠士。若是小庄主来过客苑,在下必然会留有印象。”
迟肆的身材长相,都让人见之难忘。何况昨晚他已成天下侠客的目标,若是去过卫彬所居的院子,必然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对对!在下那段时间也一直待在客苑中,可以保证小庄主绝对没有来过。”
“我也可以作证。”
这席话提醒了当时身在院里的一些侠士,众人一致表明,昨日迟肆绝对没有到过客苑。
雷家父子带着“这件事为何方才不早说”的鄙夷,白了这群态度谄媚的人一眼。
昨晚日暮时分没人见过迟肆,也能证明他没去过卫彬房里。
虽不知凶手是谁,但肯定不是他。
文静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迟肆得以顺利洗清冤屈,唇线紧抿的谢观河,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他即使不认为迟肆是凶手,但苦无证据,难以为他据理力争。
“既然肆儿的嫌疑已经洗清,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武林大会已经圆满收场,雷某尚有家事要处理,不能远送,还望各位英雄见谅。”
雷厉行恰如其分地表明了自己急于安置迟肆这一忽然回来侄子,谁要再厚着脸皮赖在庄里不走,未免不识好歹。
普通的江湖侠客也不敢打摧雷山庄小庄主的主意,在一片“告辞”声中,人群渐渐散场。
***
迟肆回到居处,已是暮色四合。
日斜西峰,众鸟归林,山间氤氲着缥缈水烟,草香浮动。
虽然在大殿之上,没能将身世澄清,可他不能平白无故当人家孙子。
明日一定得找那老头解释清楚,再和齐季一同离开摧雷山庄。
谢观柏睁大了圆眼,绕着迟肆转了几个圈,上下左右,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十分好奇飞上枝头的迟肆如今有和感想。
刚问了个开头,就被师兄瞪了一眼,闭口不敢再言。
遇上这样的奇事,多数人都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慢慢接受。谢观河有意让迟肆单独待着,才好谨慎考虑将来,几人寒暄了几句便要各自回房。
齐季正刚抬脚,身形未动已被人抓住了后领。
迟肆自己没什么需要细想的,但有些疑惑想问对方。
齐季如工笔淡墨的精致眉眼,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和情意,又染着一点冰冷锋芒。
迟肆被这柄静待出鞘的绝世利刃看得心头狂跳不止,想要问的话哽在干涩的喉间,紧张到魂魄离体,什么话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四目相对,山风吹荡衣角,在青石板上投下重叠交织的翩然衣影。
草木摇动风涛低语,落叶随送流水,无声有声,尽在不言。
“你是不是……”迟肆喉结一滚,灼热的话音好不容易被重如擂鼓的心跳撞出口中,却被别的声音打断,瞬间泄了气。
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美妇,带着几位侍女,款款而步优雅地迈入院门。
她引颈昂首望着迟肆,清若三秋之泉的眸子里满怀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和对相隔二十年的亲人再重逢,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怯。
“我是雷夕照。”她声音清柔如水,“肆儿,你该叫我一声姑母。”
迟肆木着一张俊脸:“我说过你们搞错了。”
雷夕照不以为意,也同其他人一样,只将他的否认当做一个不愿改口认亲的孩子的倔强之语。
“你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咱们相处一段日子,渐渐熟悉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只能叫膳房备了一些以前厉风爱吃的菜。你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与姑母听,往后我让人准备。”
姑奶奶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迟肆满心无奈,他真和雷家毫无关系,可无论怎么决绝否认,这群急于认亲的人都听不进去。
“我虽从未见过你母亲,”雷夕照笑着继续道:“但你若长得像她,我此刻也能理解为何当年厉风不顾一切,也要扔下家中父母远奔西南。”
在这说话的当会,侍女们已从食盒里拿出酒菜在凉亭里摆满一桌。
雷夕照打算和他一道吃饭,增进一点亲情。
齐季准备进房回避,却被人眼疾手快勾住后领。
“听闻你是肆儿义兄?”雷夕照见迟肆拉着他衣领,显而易见不想让人离开,便开口让他一同入席。
“我们并未结拜,不过是同行之时随口一说。我和小庄主今年结识于京城,至今还不到半载。”齐季一口一个小庄主,语气十分生疏,似乎急于和他划清界限。
这淡漠的态度彷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渗得迟肆心中冰凉,无论什么山珍佳肴摆在眼前都食不知味。
雷夕照却不动声色暗自高兴,毕竟迟肆如今已是摧雷山庄的小庄主,以后结识的最好是出身名门的青年才俊。齐季这样的三教九流,还是少来往为妙。
迟肆心中沉着一池幽潭,低垂着眼几口刨完饭,迅速打发了这位还想拉着他闲话家常的姑奶奶。
雷夕照一走,一道劲风嘭地吹关了院门,就差挂个闲人勿进的门牌。
迟肆一回首,就见齐季抱臂斜倚着廊柱,身影静立于半明半暗之中。
温润的眉眼暗含幽寒锋光,像月华下的一柄利剑,银霜流转,闪耀着见血封喉的诱惑。
看得他心中半是心沉如渊的冰冷,半是血液沸腾的灼热,喉头一紧,又顿觉口干舌燥。
他以手掩嘴轻咳了几声,掩盖住内心的狂跳不止,装作若无其事招呼对方在廊前的阶梯坐下。
两人肩并肩坐了片刻,无人说话,院内安静得只剩清风明月。
一片悠悠沉云飘过,遮挡了半片月光,夜色瞬时朦胧。
见对方不打算主动解释,他轻叹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齐季唇角微扬,一声哼笑将答案昭然揭示于眼前。
第64章
迟肆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季轻笑:“和你认识之后没多久。”
“你们家主派人查过?”
“派我查过。那两本书册是我亲自带人从废墟里面刨出来的。”齐季如金雕玉琢的眉梢弯出一丝戏谑:“你该不会忘了,还是你提醒我去安县找的。”
迟肆一怔。自己似乎确实说过。
最初和齐季相识之时,对方怀疑他身份,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迟肆,随便他怎么查,都找不出关于他身份的半点破绽。
如今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我其实……”他正纠结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真正来历,毕竟这事难以解释。
话刚出口却被对方一语打断。
“老四,不管你是不是,如今你都得是雷厉风的儿子。”
润雅嗓音如缓缓流淌的净彻溪流,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气势袭人:“你身怀绝学,被天下所有人觊觎,只有这个身份能护你安然无恙。”
“若是没有催雷山庄这一靠山,往后你将日日夜夜面临无穷无尽的暗杀与偷袭,此生再无宁日。”
细致温和的双眸看了对方一眼,笑意中带着一缕难以言明的幽晦情愫:“老四,我照顾不了你多久,只有见你生活安稳衣食无忧,我才能放心离去。”
“如今你成了摧雷山庄的小庄主,我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若是再过得一段时间,能有幸见到你娶妻生子,生活幸福美满,此生也能走得安心。”
迟肆心中一震,瞬间了然。
齐季对他至情至深,唯一心愿便是他枕稳衾温北窗高卧。
齐季一生听命于人,没办法许诺他生死相伴的海誓山盟。
他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只能缄默无言存念于心,不会宣之于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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