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衣步伐掠过之处,梅花花瓣自动散开,他冷淡道:“你问题真多。”
言卿前面就已经挣脱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走着。听他这话也不生气,左顾右盼,还真像个土包子进城一样,对这里处处充满好奇:“这梅花是一年四季都开吗?你来的时候地上有梅花吗,也是这样红成一路吗。”
谢识衣沉默会儿,轻描淡写道:“忘了。”
言卿当即嘲讽:“哇,那你忘性很大啊,什么都能忘。”
谢识衣说:“看路。”
言卿翻个白眼,可是越走越高,他也真得留心一下。越往上,花瓣堆积的越多,他踩在这花瓣上能明显感觉到下陷的感觉,软、轻,跟毯子一样。
谢识衣说:“快到了。”
言卿:“到了?门在哪里?”
言卿抬头,没有看到门,却和一众人惊讶的、奇怪的视线对上。忘情宗宗门前不远处是个练武场,很多弟子会在这切磋修行。
如今他们的到来,直接打破了这份宁静。
人很多。
白衣玉冠,蓝色薄纱,都拿着剑,散开在云梯尽头,张大着嘴巴看着他们。
言卿:“……怎么那么多人。”
谢识衣有神识,早就感应到了,但他习惯了被人注视,并未觉得有什么。衣袍胜雪,一步一阶走上去。
谢识衣闭关百年,如今又是蒙眼而行,外峰的这些杂役弟子不认识正常。
他们就看着这漫漫九千九百云梯,两人缓缓走来。前方的青衣人,墨发似瀑,眉眼如画,笑起来风流动人,他腕上系着一圈红线,若游丝曳向天外。后他一步的人,身形颀长,白绫覆眼,清冷肃杀难以接近,步伐之间似有银光清辉流动。
众人小声交谈,话语间是疑惑,可是眼眸里满是惊艳。
“这两人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前一人好像修为并不高,只有炼气期,至于后面……后面那位,我看不出来。”
“不会是内峰的师兄吧?”
到了高处,梅花已经厚成重重的毯,将台阶本来的模样掩盖。
谢识衣停下步伐。
言卿看一眼,梅花堆积处,有些地方低、有些地方高,他眼睛完整,路都不好走,何况谢识衣了。哪怕谢识衣对这条路再熟悉,估计也奈何不了这错乱起伏的梅花。
言卿对于自己犯下的错还是勇于承担的:“谢识衣,最后这段路不好走,我带你走。”
谢识衣不说话。
言卿一噎,催促他:“你在犹豫什么啊,手给我,难道被我牵着很丢脸——怎么跟新娘子上轿似的。”
谢识衣轻轻一笑,慢慢说:“最后这段路,或许对你来说,才比较难走。”
言卿:“啊?”
谢识衣淡淡道:“台阶上有阵法。”
言卿:“嗯?”
他低头看,就见一阵清风卷过,拂开那边缘处厚厚堆叠的梅花。露出的不是扎实台阶,是虚无的空气,一脚就能踏空。
言卿:“……”
言卿气笑了,咬牙道:“我单知道你们忘情宗没有待客之道,没想到你们是想让客人死。”
谢识衣说:“忘情宗从不迎客。”
言卿:“哦!”
谢识衣说:“手给我。”
言卿不太情愿。
上面乌泱泱一群人看着,他被一个眼睛瞎着的人带上去,那多丢脸啊?
谢识衣皱眉,淡淡问他:“你在犹豫什么,新娘子上轿?”
言卿:“……”
这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言卿面无表情把手给他:“仙尊,希望你别带我跳下去送死。”
谢识衣语气若飞雪:“不会,我的师长都在上面看着。”
言卿:“……”
言卿差点狠狠一摔,瞪大眼,难以置信,一字一句:“什么?你的师长?”
——能被谢识衣尊称师长的,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化神期吧?!
所以一群化神期大佬就在上面看着?!
言卿倒不是尴尬,而是担忧和紧张。
他害怕自己暴露身份,直接面临九大宗的追杀。
虽然他不用魂丝,也没人会发现异常——但一个化神期他或许能瞒过,一群化神期呢?
言卿瞬间觉得四面八方的风都藏着重重危机,吹得他发肤战栗。
或许是感知到言卿在担忧害怕什么,谢识衣冷静道:“不用怕。”
谢识衣朝他伸出手,腕骨从堆叠的雪袖中露出,手指修长莹白,精致如竹。
“牵住我。”
言卿心神皆乱,把手伸过去时,依旧郁闷忐忑——
上重天这些人活了不知道多久,火眼金睛的真的不用怕?他腕上系着魂丝虽然锁住了一些气息。可是魂丝本来就是魔物啊?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但,所有电转般的心思,都在被谢识衣带着踏出第一步时烟消云散。
踩过厚重的梅花,像踩过沉淀的岁月。
仙鹤清钟遥遥传来。
破开云雾,也破开光阴。
言卿抬眸,望着前方,一时间愣住。
天光漫过山河万里,留余晖灿烂。
梅花如血,铺成鲜红长毯。
这一刹那,他竟然恍惚觉得他们真在一条红毯上,迎着无数人期待的目光,走向一生里的永结同心。之前忐忑、紧张、害怕、担忧的心情,竟然也诡异地贴合。
如同……魔怔。
万丈高空,九千九百阶,梅花缤纷,飏上九天。
*
乐湛和席朝云到来前,本以为会见渡微像往常一般。一人握剑,拾阶而上。却没想到,这次是两个人。渡微还引着那人一步一步上来。
席朝云微愣:“这位是?”
乐湛有些尴尬地咳了声,天枢已经在信里把有关燕卿的事,给他交代了一遍。他说:“朝云,你有所不知,你出关之前,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席朝云蹙眉:“嗯?”
乐湛说起这个也是颇为难为情,只含糊道:“紫霄渡劫陨落,把道祖留给他的令牌,给了救他的一个小娃娃。那小娃娃对渡微有情,说希望和他结成道侣。”
席朝云听完,神情微僵,眼眸里满是诧异。他们都是活了不知多久的化神期修士,放眼天下,能让他们震惊的事不多。这算是一件。
不过作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和太上长老,两人的心性也都并非狭隘之辈。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却也没震怒或者偏见。
席朝云蹙眉道:“那这件事,渡微是怎么看的?”
乐湛苦笑:“我不知道。”
席朝云目光往下视,轻声问:“他就是那个小娃娃?”她看的是言卿。
乐湛道:“应该吧。”
席朝云眉头皱得更紧了,轻轻说:“这小友……他的资质很不好,修为也低,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呆在渡微身边,或许会很危险。”这个“不好”和“低”还真的是言轻了。以席朝云的眼光,言卿如今的资质简直就是恶劣至极。
乐湛想起近些年发生的事,慢慢地也严肃起来:“我会和渡微好好说说这件事的。”
言卿走到台阶尽头,马上抽出了手。
而就在这时,云雾上走下两人。忘情宗宗门前很多围观的弟子,纷纷大惊失色,齐齐下跪退散。
“拜见宗主。”
“拜见太上长老。”
宗主。
太上长老。
言卿看到一男一女降落云台。
男的广袖博冠,样貌儒雅;女的环佩白裙,容颜温婉。
谢识衣平静道:“师父,师叔。”
席朝云眼中是难以压抑的欣喜,微笑道:“渡微,好久不见了。”
乐湛也叹道:“你这闭关一去就是百年,也是有些时日了。”
谢识衣淡淡一笑,不做回答。
席朝云这时目光落到了言卿身上。
言卿立刻身体紧绷,悄悄把手藏进袖里。
席朝云的目光并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或者被审视,她很温柔,眸光似水,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或许这样的温柔和笑意都是专门为了照顾言卿,让他不必紧张的。
席朝云看着言卿,却是轻声问谢识衣道:“渡微,这位小友是你什么人。”
言卿卡了下壳,赶在谢识衣之前出声道:“故人。”他到了忘情宗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毫不在乎。尤其走过刚刚梅花染红的玉阶长路,下意识想先从魔怔里抽身。
谢识衣抿唇,没有说话。
席朝云愣住:“故人?”她看向谢识衣。
谢识衣:“嗯,故人。”
第22章 不悔(八)
席朝云愣住:“故人?”
故人这个词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可是席朝云想不明白,渡微的过往生平是怎么冒出这样一个故人的。
渡微在人间就已经一无所有,连春水桃花那条路也是孤身一人走过。众叛亲离,龋龋独行。之后到了上重天,更是从未让人近身。空空寂寂玉清峰,常年只有飞鸟经过。若说是出门游历认识的,也不太可能。渡微心若冰雪,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不会看一眼。
哪里来的故人呢?
席朝云目光落向言卿,这一次眼中真真切切多了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小公子,你们和渡微以前认识?什么时候认识的?”
言卿心想: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在天下谁都不知道谢识衣的时候,就认识了。
可是他面对席朝云,停顿了片刻,还是选择露出一个微笑,眼睛弯起道:“就在前不久,长老,我和渡微仙尊应该算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也算是故人吧。
席朝云还欲问些什么。
乐湛先拉住了她,把视线放到了谢识衣被白绫覆住的眼睛上,眉心紧锁道:“渡微,你的眼睛怎么了。”
谢识衣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问,平静道:“闭关时,出了点事。”
乐湛更为忧虑:“严重吗?”
谢识衣说:“不严重,休养几天就好。”
乐湛舒口气:“那就好。”
这时天枢也从九千九百阶爬了上来,见到席朝云和乐湛二人,先恭恭敬敬做了个礼:“宗主,席长老。”随后站起身来,喜笑颜开,颇有几分邀功的意味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渡微真的要回宗门住段时间。”
乐湛扬起唇来,他样貌儒雅英俊,眉眼颇具仙风道骨,转身问谢识衣道:“渡微这次打算回来多久?”
谢识衣沉默片刻,说道:“未定。”
席朝云柔声说:“回来多待一会儿也好。之前你一直呆在霄玉殿,诛魔大阵上风雪万千,我一直很担心。”
言卿走完九千九百阶后,本以为自己会很疲惫,可没想到见到乐湛和席朝云后,却又整个人安静下来,连累和困都感觉不到。
他在旁边绕着红线,看着忘情宗的梅花,再看着从云端缓缓走下的男女。他们二人皆是挥挥袖便会让整个上重天抖一抖的当时大佬。可在谢识衣面前时,却像是久等孩子归乡的父母,眉眼间全是温柔笑意。
言卿在前面把忘情宗的待客之道吐槽了个遍,却没想到,真正见到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人竟然比他在回春派的掌门还要亲和?
当然,估计都是沾了谢识衣的光。
从这练武台上黑压压跪着的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忘情宗弟子,就能知道乐湛宗主可不像他表面这样儒雅温和。
谢识衣说:“我先带人回玉清峰,你们若有事传信与我。”他已然从当年的天才少年长大成权倾天下的仙盟盟主,虽在师长面前收敛了许多,可字里行间还是会不经意透漏一些说话的习惯。
席朝云颔首,温婉一笑:“好,你回峰吧,我百年未曾见你,现在见着终于安心了。”
乐湛开口:“渡微,你的玉清峰都空了一百年,现在重新住进去,要不要我安排些下人过来。”
谢识衣:“不用。”
言卿还在打量忘情宗的三百余座外峰呢,突然听到谢识衣的声音:“走吧。”
“哦。”前方梅花落了一地,虽然不如云阶上漫漫一路成红毯,也依旧娇艳灿烂无比。
言卿能察觉到背后有万道目光。
属于乐湛和席朝云的,是复杂好奇,是欲言又止。
属于那写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弟子的,是天惊石破,是难以置信。
为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
“宗主,席长老。”天枢见两人出神,小心翼翼喊了声。
席朝云收回视线,眉眼间的温婉之色褪去,说道:“天枢,你把在回春派发生的事,都跟我们说一遍。”她笑起来轻柔动人,可不笑的时候,化神期的威压也似料峭寒风。
天枢对这位太上长老又惧又怕,擦擦汗道:“席长老,那小娃就是拿令牌向我们提出嫁与渡微的人。渡微为调查紫霄的事去了回春派。在那里,答应了这桩婚事。”
席朝云语气诧异:“渡微答应了?”
天枢:“是啊,这还把人带回了宗门呢。”
乐湛和席朝云对视一眼。两位年愈千岁的大佬一时间都沉默不言。天枢看着二人的脸色,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席朝云锁紧眉头。
倒是乐湛还是看的开一点,叹息一声,笑着安慰她:“别多想了,你不觉得,渡微刚刚上云梯的那段路,是他百年来最随性的时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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