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衣听完,轻描淡写说:“你担心你体内有魇?”
言卿:“……”你为什么说话总是那么不留余地?
言卿:“差不多吧,毕竟魇是不死不灭的。”
他只是不想让谢识衣知道魔神的存在而已。
不想让谢识衣知道魔神早在南斗神宫就住在他体内。
既然谢识衣非要一个答案,迫不得已拿淮明子出来挡枪也不错。毕竟他要瑶光琴,确实只是怀疑体内有魇。
谢识衣沉默地看着他。
言卿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幺幺,要是我是魔种,你会杀了我吗。”
谢识衣沉静的眼睛若深水流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言卿眨了下眼,想到之前听到关于谢识衣的各种传言,更好奇了,微笑道:“对了,他们说你杀魔种都不需要仙器的,那么盟主,你能直接看得出我体内有魇吗?”
谢识衣听完这话,收回视线,淡淡道:“我看不出你。”
言卿:“你会杀了我吗。”
谢识衣说:“不会。”
言卿顿时笑出了声,笑意漫上桃花眼,潋滟璀璨:“你这算是为我破例吗?”
谢识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言卿手肘抵在桌上,拖着腮,笑吟吟:“不错啊谢识衣。真的什么都被你猜出了,冰雪琉璃心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你有猜错过一件事吗。”
庭院的杏花落在桌上,溅开细碎的露珠,香味清新。
谢识衣看着那朵杏花,淡淡说:“有。”
言卿:“啊?”言卿愣住:“你猜错了什么。”
谢识衣抿唇,眼睫覆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很多。”
*
地狱道。殷无妄拖着断手,像是行尸走肉般,在哨子的声音中麻木地走下来。他在黑暗中,看着一群流光宗的弟子从门口涌入六道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奇和喜悦的神色。
哨子又响了,突突刺激着大脑神经。
他走了出去。
“殷无妄?”有个流光宗主家的弟子看到他,微微一愣。
殷无妄捂住断手,脸色苍白,抬头看着他们说,焦急道:“你们快点跟我来。”
“什么?”
殷无妄说:“岩浆里的那些虫子等下就会爬上岸,被这虫子咬一口就会毙命!你们快点跟我上二楼!”殷无妄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血,样子过于狼狈,流光宗的人不疑有他。再看岩浆中的幻蛊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想着快点离开:“嗯好。”
殷无妄说:“你们跟我来。”
恶鬼道里,再恶的鬼比不过人心。青烟障雾让人群走散,殷无妄心里默念着数字,一,他捂住一个人的脸,捂住他的嘴捂住他的眼,让他不能尖叫也看不清自己。因为断手的缘故,他选择用牙齿狠狠咬穿这人的脖子,鲜血溅到眼睛时,他整个人颤抖地了下。丹田在快速转动,修为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在生长。然后很快,脑子里突然多出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皱了下眉,却也没深究。
二。杀死第二个人,取走心头血时,脑海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又多了一部分。
记忆里漆黑的高墙,墙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遥望过去暗沉天宇尽头是乌泱泱尸山血海。他手里拿着个杯子,缓缓走到墙垛之前。视线一低,看到墙垛缝隙里斜斜开出血红的花。可这红不如那一人衣衫红他看到红色就忍不住想把它连根拔起,就像拔出那根卡在自己喉咙令人咬牙切齿的刺!
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站着一群人。只有一个人吊儿郎当,拿着折扇风流随意。那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懒洋洋笑道:“七公公,你说这三杯酒倒了一刻钟没?要我说,城主大人年纪大了腿不好使手不好使眼神不好使以后就不要那么大费周章搞这种事。”
后面的老太监被他气死,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少城主,百城朝祭之时,还请您注意分寸。”
折扇一收。
那人的手腕如玉,上面蜿蜒的红线却一眼就让人觉得邪的很。
他偏头跟老太监微笑:“嗯?这是百城朝祭?你费尽心机把我带我来,居然不是给我选妃?”
七公公:“……”
“我还以为七公公煞费苦心,为我物色美人已经物色到百位城主上了呢。”
七公公气得要薅秃拂尘。
咚。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朝祭时的第三杯酒落地。他因为被冒犯被忤逆,压抑着满墙的怒火和杀意,转过头声音苍老沙哑,阴阴道:“言卿。”
言卿……
三、四、五。
杀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片段不完整的记忆接连涌现。刚开始他还能清楚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后面沉浸其中。居然恍惚错觉,这些回忆就是他自己——
不,不对。
殷无妄惊醒,他感到了惶恐!
但是马上又一声骨哨震耳欲聋,粉碎他短暂的理智,让他重新陷入杀戮的疯魔中。
“殷无妄……”“唔!你!”他踩在一个人的背上,自后伸出手,一点一点掐住了他的脖子。
脚下的人气息缓缓消失的时候,他浑身也好像潮水洗刷过。
杀的人越来越多,记忆也越来越光怪陆离。
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
三十一个,三十二个,三十三个。
红莲开遍的池塘。
布满白骨的回廊。黑压压的石室,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还有深深宫殿尽头,他即便是坐在高座上,也不能忽视的那蜿蜒到地上的血色丝线。
红线绕在一人苍白的指间。他心中冷笑,又是厌恶又是警惕抬头,对上的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懒洋洋,像沉睡的猛兽,趁你不备之时一击毙命。
记忆里的“自己”是疯魔的、偏激的。当然殷无妄最深刻感受到的,是傲慢。他视万人为蝼蚁,即便对那个恨之入骨的少城主也态度轻蔑。只想着不过黄毛小儿,有朝一日他定会将他挫骨扬灰、炼化成傀。
殷无妄跌跌撞撞走在这恶鬼迷宫中。脸上全是鲜血,眼睛在暗室散发出幽幽绿色的光来。
殷无妄狰狞地笑了起来。
多讽刺啊。
他这一生自卑到了骨子里。因为自卑,活得像个跳梁小丑。因为自卑,心思阴暗、性格偏激,想法总是狭隘又恶毒。
世人将他当做饭后笑谈,南泽州天才和废物的壁垒,他撞得头破血流都堪不破。
而现在,居然让他真切地体会了一把,属于天才的傲慢。从另一个视角去看这整个世界,真的颠覆。极端的自卑,刚好……和极端的骄傲相对应。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六道楼不知道为什么,源源不断涌来了好多人。殷无妄杀人也不是随意杀。
脑海里的哨子是他混乱中的指引,带着他在迷雾之中前行找到正确的猎物。
杀到第六十六个人时,殷无妄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平静下来,如果有面镜子,他就能看见,他的眼睛碧玉通透,里面若隐若现轻蔑骄傲的神色,是他根本就不会拥有的。
同样的恶鬼道中,白潇潇和颜乐心的交欢因为一堵墙的坍塌而被打断。好在颜乐心除了是元婴期巅峰,作为亲传弟子,还有一些宗主给他的法宝。带着白潇潇顺利地从恶鬼道中走出,到了修罗道。
殷无妄一个人在恶鬼道里缓缓行走,变幻莫测的鬼打墙,现在在他眼中不过雕虫小技。殷无妄眼珠子转动,这一次声音却是格外古怪,两种声线,老的少的。
“这么杀,也太麻烦了吧。”
第69章 璇玑火(五)
六道楼外。秦长熙披着件黑袍、带着银白色的面具,手里玩着一根骨头做的哨子。一步一步靠近此处,他周身是漫天黑色的蝴蝶虫子。
秦长熙拿起哨子,轻轻地吹了一声。哨子一响,空气中便漾开一圈似有若无的紫色波纹,将这座坐落空灵山谷间清雅绝伦的楼阁包围。
得知谢应入汀澜秘境后,他便已经传信给了远在紫金洲的父亲,让秦家家主在四百八十寺将阵法启动。
“魇”被炼化后,可以够被他手中的哨子操控。他不知道这只“魇”能继承淮明子多少修为,但对付无情道碎的谢应应该是够了的。
“谢应。”秦长熙幽幽笑了:“你当初踩着那么多人的血登上霄玉殿时,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秦长熙说:“怪就怪,你当初事事做绝,杀人如麻。今日孽业回馈,都是报应啊。”
一只飞蛾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秦长熙嘴角得意地勾起,抬头看着这座楼,好像亲眼看到它起高楼,看它楼塌。
终于,南泽州的天要变更了。
终于,那笼罩上重天百年的清冷眼波这一日灰飞烟灭。
秦长熙嘴里念过一个名字,满是恨意:“谢应。”
秦长熙是洞虚期修为,入六道楼轻而易举,但他知道谢应在里面,谨慎起见选择站在外面,做幕后的操纵人。
之前秦长熙一直在操控魇,和殷无妄对话,不过现在殷无妄估计已经死了吧。
——记忆被取代。身体不受控制。这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如今,那具身体由他控制。
*
满山谷的虫子都在往这边跑。
镜如尘看着湖面上浮现的画面,吓到了,不再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悲伤中,匆匆忙忙跑到外面去,大声喊道:“燕卿燕卿,不好了,外面出事啦,外面来了好多的虫子,虫子把整个楼都包围了。”
言卿一愣,挑眉道:“虫子?”
镜如尘点头,眼中还有些惶恐:“对,整个秘境里的毒虫好像把这里包围了。而且我看到恶鬼道在崩塌,一堵一堵墙连着倒下,好多人都往修罗道跑去了——你说君如星会不会出事啊,我在里面找了好久没找到他。”
言卿皱了下眉,起身;“下去看看。”
镜如尘擦赶紧眼泪:“好。”她只敢跟言卿说话,在被谢识衣冷声质问那几个问题之后,更是害怕到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幸而谢识衣视线也没落到她身上。
穿过畜生道,到修罗道的时候。
镜如尘看着这里的遍地白骨,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言卿步伐在一踏入修罗道的时候,就眉头紧锁。
……他在这里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四野低阔,地面上全是白骨,修罗道即魔道,现如今真的给了言卿几分魔域的感觉。
“这里有血?”言卿喃喃,视线落到地上带血的脚印上,不假思索说:“跟过去。”沿着地上的血迹往前,是修罗道正中心一个白骨堆成的大殿。
六道楼里每一层都是个阵法,这座白骨之殿就坐落在阵法上、是为阵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大坑。现在大坑旁边站满了人,都是因为汀澜秘境异象和恶鬼道崩塌来到此处的九宗弟子。
人人神色惊慌,不知所措。
殿宇高远,四座凶兽铜像分别镇守东西南北,中间横挂着无数黑色粗大的铁链。每座凶兽都青面獠牙,威严巨大、眼如铜铃,怒目看着殿中央的人。
参加青云大会的多是小辈,不少人恐惧道:“现在呢,我们要怎么出去,这里真的是安全的吗?”
年长有主见的弟子,闻言立刻把矛头指向流光宗的弟子:“这里真的可以出去?我怎么没看见路。”
流光宗一群人把视线望向殷无妄,一人质问道:“殷无妄,出口在哪。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要怎么出去!”说话的人眉心同样有道红菱,是殷家宗室弟子。即便现在,他的语气也带了惯常的强势和咄咄逼人。
殷无妄衣袖垂下,遮住了断掉的一只手。在刚才疯狂的杀戮中他发冠散了发丝也乱了,黑衣上全是血,但因为人人都狼狈,所以没人看出他的不对劲。殷无妄微微一笑,对众人说:“别急啊,我既然把你们带过来,肯定就有办法送你们出去。”
众人看着他,心中掠过一丝怪异。
原因无他,殷无妄现在状态太怪了。九大宗能参加青云大会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过殷无妄的名字,见过他本人。印象中的殷无妄不是阴桀偏激就是满脸怨恨的,哪像现在这样,还能平平和和的朝他们笑。只是殷无妄如今的笑容特别诡异,唇角弧度扭曲,好像两张脸重叠。
“想要出去,跳进这个坑里面就行了。”殷无妄指向白骨大殿最中心的那个大坑说。坑大约十几米深,就是个土坑。肉眼能看到底,下面堆积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骨头。
最先提出意见的是殷家那位宗室:“你确定不是骗人?”
殷无妄疑惑地偏头,像是不解:“我骗你们干什么?这样吧,也不用跳进去多少了,五十人足以。五十人就可以启阵了。留在坑外面的还有三百多人呢,有你们看着,我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殷家这位宗室弟子觉得有些道理,点了下头。以殷无妄现在的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肯定也不敢搞小心思。再来这里是浮花门的秘境,作为南泽州九宗之一,总不能有什么妖邪之物。
“那么谁自愿下去。”
他们到现在还是把这当成一场普普通通的试炼,彼此互视为竞争对手。生怕自己下去辛辛苦苦启阵,是为人作嫁衣裳。
面面相觑,暗怀心思,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殷无妄见状,勾唇一笑,提出主意道:“看来大家都不愿意,既然这样,我们抽签吧。”他从手中变出一个小竹筒来,上面细细密密装满了竹签,笑道:“有五十根竹签的底部是红色的,劳烦这抽中的五十位道友下去启阵了。”
众人看着他拿出来的竹筒,也没说什么,一个个上去拿签。这样光明正大的抽签,被选出来的五十人虽然脸色不悦,但也没什么意见。
“我们跳下去之后呢。”
殷无妄客气地笑笑说:“跳下去之后,还麻烦诸位贴着墙壁站立。”
这五十人出自九宗不同宗门,衣袖一拂,便从土坑外跳了下去。如果有人能认识所有人,就会发现,这几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在宗门中特立独行,行为孤僻,修为近几月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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