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事,一直是他藏在心底的一道口子,那样深切的仇恨,渗透血肉,穿心过骨,是永远也无法结痂的伤口,他能做的,就只有埋藏在心里的最深处,越深越好,厌恶任何试图接近自己内心的人,以及母亲。
他从不擅长质问,哪怕心口的痂早就被揭开了,他依旧用自己冷厉与骄矜,来掩护着汹涌的疼痛。
然而这么多年来,母亲二字却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厉闻昭的心头,他用踏过来的尸山血海来无声怄气,用不断欺压仙门来证明自己的道,他早就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这样的血脉纠缠,爱恨交织,让他憎恶,却又不得不服软。
周而复始的挣扎,终是将他一点一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刻,厉闻昭坐在这里,阖着眸轻笑了两声,这笑,不似平日里的讥诮,反倒是一种自嘲的笑。
他坠的太深太深了,从父亲离去的那一刻,他便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将自己逼到了两难的境地,他要替魔族报仇就必须要杀了素芷,而素芷是他的母亲,他们血脉相连,无论谁生谁死,都是抽筋剥骨。
在他重逢素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是没办法下手的。
他做不到让母亲倒在自己的脚下,他就像小时候那般胆怯懦弱,他没办法对自己的母亲下手,素芷那日甚至都没有动手,便可以掀起他心里的滔天大浪,让他彻底迷失在这番境地。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想着既然有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何不做得再狠心一些?
为何不再做得狠心一些?
为何?
为何!
厉闻昭的喘息声逐渐变得粗重,他霍然睁眼,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猩红的纱,他将指关节捏地不断作响,整晚被极力压制的仇恨与狰狞再次肆意流淌过血液。
黑气重新缠绕上他的周身,越聚越深,越聚越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之所及,一片血污。
这段时日来,他清醒的时日无多,所过之处,漫天漫地的血,到处都是尸骨残骸,他的靴底踩过这些泥污血渍的时候,会发出与之不同地轻响,低且脆,像是在宣告着死亡的降临,那群小鬼只要听到,立时吓得魂飞魄散。
鬼域大乱,九宸躲在殿里不肯出来,只让自己的手下想方设法地拦住厉闻昭,宫殿外,到处都是飘杵的血海,成堆的尸骨。
他派了自己的两位护法,让他们找不到江淮就提头来见,江淮是厉闻昭的软肋,只要想办法得到江淮,厉闻昭便不攻自破,为此,他甚至提前把这件事告诉了素芷,想要让他们母子自相残杀。
外面又是一轮杀戮,厮杀声透过红墙砖瓦传来,十里萧萧,九宸在殿里来回踱步,不耐烦地问跪在殿里的几位手下:“厉闻昭现在什么情况?”
“他又被魔心给控制了,”其中一位年长的,颤颤巍巍地回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被魔心控制住,对于生死自然无畏,可我们这里耗不下去了啊。”
“这都多少天了,他一直想杀进来,停歇也停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继续杀来。”另一位如是说道。
“他是不是,看出您的意图了,所以才想杀了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你说算了?”九宸眼睛一瞪,抬脚就把说话的人踹翻在地,“你以为他要了老子的头,你就能跑得掉?!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丢到厉闻昭那里去。”
他话音方落,立马有侍从架着那人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只留下凄厉的尖叫。
九宸心慌之极,殿里烧着檀香,他只觉得这香味过重了,袖中风刃一揽,将香炉砸在了地上。
香炉被重力摔得粉碎,殿外有人急急而奔,大喊着:“九宸王不好啦,不好啦!厉闻昭已经杀进来了!”
第92章 临川元君,素芷。
在鬼域被冷意覆盖的同时, 玉溪的风郁热而潮湿。
白渺让人备好了行装,要跟江淮他们一同前去,她按照250的指示, 总算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卷有关魔心的书卷, 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厉闻昭处于入定状态,从而银针封穴,控制住他。
江淮能够让蛟骨感应到厉闻昭的方位, 继而找到人。
宋晏本来有意跟随, 但是被楠竹制止了。
“你省省吧,老老实实的去养你的伤。”楠竹毫不容情地说道,“不需要你假慈悲,我可不吃这套。”
“宋仙长目前确实应该以养伤为主, ”白渺跟着劝道,“此行危险, 你不适合,剩下的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她才不想让好不容易保住的男主再去送死。
宋晏欲要说话, 江淮直接对楠竹说道:“我们走吧, 宋仙长,告辞了。”
“一路珍重。”宋晏最后说道, 他望着消失在机关阵外的身影,驻足了好一会, 人也慢慢安静下来。
清晨的风是静谧和煦的, 白渺在临行前打点好了一切, 侍女们忙忙碌碌的继续往日生活, 宋晏的药膳已经煮好, 搁在他平时歇息的那间屋子里, 这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的平静。
宋晏坐在门槛前发呆,看着门前的一个水洼,里面倒映着他的脸,在想,自己这些年除魔正道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旁人口中的是是非非,孰对孰错,到底是谁在定论?为什么连楠竹神君都愿意帮厉闻昭呢?还有白渺……
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尊沈耀,明明十恶不赦,却几百年以来一直受人敬重,直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还是有人替他唏嘘惋叹。
而厉闻昭,是否真如自己所听闻的那样罪大恶极?宋晏眼神凝聚在水洼里,出神的想着,他知道厉闻昭来仙门的那几回,其实都是仙门的人挑衅在先,也知道仙门所谓的丢宝物,弟子被厉闻昭绞杀,其实大部分都是栽赃的。
但凡有点恶事,那群人都会想也不想地推到厉闻昭的头上,在世人眼里,真相早就无所谓了,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来承担过错的人,而厉闻昭最大的错,不过是因为他站在了仙门之上。
宋晏那时就想过,自己所坚持的正道,真的是正道吗?
沈耀忌惮厉闻昭这样的修为,所以想方设法地要置厉闻昭于死地,而杀了厉闻昭,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此,祁连剑宗这些年来,不断给厉闻昭泼脏水,把厉闻昭逼到一种境地,让他不得不来反击。
且不说厉闻昭如何,连自己都只是沈耀设计的其中一环,那沈耀口中,所谓的谢家真相,真的值得自己相信吗?
宋晏轻轻叹息,斟酌过后,下了个郑重地决定:兴许,他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厉尊主了。
他如此坐了一会,忽然听见天上雷声滚滚,乌云迅疾聚拢,遮住了原本的万里晴空,似是暴雨将临的趋势。
侍女们此时有些正在院中分拣药材,眼见天要变色,急忙把晾着的药材全都收起来。
很快,雨声潺潺,扑面而来,宋晏不得不进屋避雨,然后就在他转身的那一个空当,忽然发现雨停住了,似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透入了雨幕,让将要落下的雨珠摇摇欲坠地挂在空中。
雨声,鸟鸣,人声在这一刻悉数消弭,万籁俱寂中,宋晏抬眼,看见半空中有一抹云雾在缓缓降下。
不多时,云雾散开,走出来一名女子,这女子清丽出尘,眸色漆黑,像是初春雪融后的山与水,有着春日暖阳里的余温,又有着冬日未褪的寒意。
便是冷,也是最尊贵动人的冷。
她施施然落地,一把花伞立时在她手中幻化成形,这伞上缠着数朵绽放着的绿梅,当风拂过时,便会散出幽然清雅的香氛。
宋晏望过去,目光留在女子的身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半晌没回过神。
他曾经和厉闻昭交过手数回,觉得摒弃身份不谈,厉闻昭十足是个青山绿水里养出来的清俊公子,眉眼深邃,似是无波无澜的湖面。
而现在,就在见到这女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明了,觉得山清水秀也莫过于此。
“你是庄主白渺的亲信么。”女子一抬袖,天气瞬间又恢复,大雨倾盆,落在她的伞面,被隔绝在外,半点溅不到她的周身。
宋晏微微颔首:“在下宋晏,是留在白庄主这里疗伤的,请问您来这,是找白庄主吗?”
女子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微微压低了伞面,淡声说道:“我来找的人,叫做江淮。”
宋晏蹙眉,心里霍然一惊,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恭敬问道:“敢问您是?”
半坠的雨珠在女子的伞下晃荡着,她眼风扫过宋晏,静了半晌,启唇道:“临川元君,素芷。”
***
在江淮他们乘着灵兽日行千里,赶往鬼域的同时,鬼域在厉闻昭的杀戮下,已然成了一片血海。
到处浮荡着的火光,将整片鬼域照得亮如白日,宫殿凹槽里流淌着的血污,逐渐漫过脚踝,成片成片的尸首堆积着,肃杀之气充斥在鬼域的每一个角落。
厉闻昭站在殿前,眼里浸满了血光,他的长发凌乱的披散着,身上看不出伤,但面上的血痕已然是深可见骨,他周身黑气只聚不散,几乎让人辨不出面目。
九宸和他对视着,事已至此,倒也无所谓生死了:“厉闻昭,你爹当年的死,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吗?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本王是如何知道素芷和你之间的事吗?”
厉闻昭眸色沉郁,没有说话,心底有道声音在不断叫嚣着,辱骂着,想要击溃他的神志,彻底控制住他。
“你就没有想过素芷为何要到本王这里,拿走那颗能够起死回生的珠子?”九宸说到这,忍不住嗤笑道,“你难道真的不好奇这其中缘由吗?”
厉闻昭盯住他,只字未言。
“你杀了本王,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九宸靠近一步,竟然直接握住了厉闻昭手上的剑,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你想要本王的命,本王给你就是了。”
厉闻昭手腕微微一动,想要抽剑,但九宸握地紧,即便手掌上有血滴落,他仍旧死死攥住了剑锋,让锋利的剑尖抵住自己的命脉。
“本王不怕死,倒是很乐意看你跟你的母亲自相残杀。”他言罢,继续向前一步,剑尖刺破了他的肌肤,血从伤口淌出来,他却视若无睹。
这样的动作,逼得厉闻昭不得不朝后退一步,来止住剑的去势。
“我猜,素芷一会就会带着人来了,”九宸在冷笑,“知道带的谁吗?”
厉闻昭微微偏过头,看他,眼里的猩红稍稍退散了些。
“我早就在你徒弟带你离开的时候,就派人透露消息给了素芷,你以为你一直装作冷漠,本王就没办法知道你的软肋是谁了吗?”九宸说着,握住剑锋的手朝下,让剑尖直抵心口的位置,“你看,本王都不需要提到他的名字叫什么,你的神色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厉闻昭微微蹙眉,他还没有从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只是一直望着九宸。
“厉闻昭,你等着吧,等着你的母亲素芷,拎着江淮的头来见你吧。”九宸言罢,嗤笑一声,想让抵在心口的剑尖刺进身体。
然而厉闻昭反应的速度极快,手中妄念霍然消散,九宸失去的支撑,身体欲要前倾,却被一把扣住了脖子,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
他的身体重重撞在后面的石柱上,发出了沉闷地声响,石柱应声断裂出几道豁口,轰然坍塌。
九宸喘着粗气,咳出几口血,再也抬不起身来,厉闻昭这一招表面上是没有掀起太大的动静,实则是已经震碎了他全身的骨骼,让他的经脉都节节断裂。
厉闻昭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走了他的命,却还给他留有了说话的余地。
这说明,厉闻昭确实对刚刚那番言语动容了,他是想知道真相的。九宸想及此,霍然大笑,然而他没笑几声,猝然又喷出一口鲜血。
“你,还没有威胁本座的资格。”厉闻昭的声音低沉且嘶哑,像是宿醉未醒,嗓音被熏染过。
九宸呼吸间全是腥膻的味道,他手撑在地上,却是如何都支撑不起半个身体,在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靴,踩过重重血污,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步调虽慢,但每一步,都像是在给他的生命做最后的推移。
“厉闻昭……咳咳,你休想折辱本王。”九宸咳嗽着,聚起最后的气,想用掌风拍在自己的印堂。
然而厉闻昭指尖凭空一点,一道黑气倏然打偏了九宸的手,让他无法再做最后的挣扎。
“你太弱了,”厉闻昭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半蹲下来,以一种怜悯而又冷漠的眼色打量了九宸一番,“你引我来这里,不过就是想看我跟素芷自相残杀而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当真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阿淮,来,让本座抱抱。
鬼域的天是暗沉的, 透不出一点光亮,这里不知道下了多久的雨,将脚下的土地润的又软又湿, 一脚踩上去, 会留下鞋印子。
灵兽停驻在鬼域的入口,江淮翻身一跳,落在了地上。
许是下过雨的缘故,这里四处都浮满了浓雾, 狂风哀嚎着刮来, 带起一阵阵腥膻,稍稍用鼻子一嗅,便能闻见。
楠竹和白渺紧随其后,三个人站在鬼域的入口处, 都顿住了步伐。
江淮站定了一会,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上次来这里时, 桥下的死灵会因为闻到生气,聚拢上来, 而现在, 他们一行人并未对自己的气息有任何的遮掩,那群死灵却是沉在水底, 瑟缩着,像是在畏惧什么, 有些则在看到来者之后, 沉的更深了。
“这里血气好重, ”白渺皱眉, “连雨都遮不住。”
楠竹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 他放眼望过去, 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视线被浓雾阻断,目光过不了三尺的距离,便再也难看见东西了。
“用蛟骨看一下厉闻昭在哪里。”他对江淮说道。
“嗯。”江淮施术,蛟骨上登时缠绕起一层绯光,随着绯光的渗透,空中逐渐凝聚起一道细长的红线,蜿蜒着,朝前延伸去。
白渺好奇地凑上来:“这是什么?”
“是法器里生的灵物,”江淮回道,“跟着它走,就能找到人了。”
白渺若有所思地“嗯”了声,这是她第一次来鬼域,不清楚鬼域先前的样子,就只能凭借系统给的描述,往桥下面看,想看看这群死灵是长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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