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真意切得,要不是卢氏耳朵边还响着她刚才那番话,都要被她骗过去。
——
沈嬛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半躺在贵妃榻上的陈枋跃。
他刚拥着被子半撑起身子,陈枋跃就醒了,过来伸手扶他。
沈嬛身体僵了僵,垂着眼睫:“怎么不回主院,在这里睡。”
陈枋跃没答他,在他后边塞了个迎枕,叫外边的丫鬟:“去叫苏大夫,告诉他太太醒了。”
丫鬟得了令转身便去了,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其实沈嬛很不喜欢明辉堂了,一回到这里,总是想起身体被其他人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个晚上。
可再不喜欢,他还是回来了。
他问陈枋跃:“吴氏呢,要不是她灵机应变,带着我躲在装水的水缸里,我怕是已经死在小佛堂了。”
这次陈枋跃回了他:“在下人房里医治,你醒之前你房里的那个丫头刚来禀报,说吴氏并无大碍,只是吸入的烟气比你多些,开些润肺止咳的方子。”
就算行事之前想过无数次,直到自己亲耳听到吴氏没事,沈嬛才是真真正正的放下心。
很快,晴子带着苏大夫进来了,苏大夫先给两人行了礼,再把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又看了看他的面色和口鼻。
陈枋跃问苏大夫:“如何?”
苏大夫道:“太太身子骨比寻常人弱,也比其他人难恢复些,这一个月要行两次针,把身体里的烟气逼出来,再喝几副药才行。”
他医术高明,从南方迁过来后在盛京城里开了个医馆,刚开始名声不显,找他看病的人只有小猫两三只,慢慢的成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夫。
只是年纪大了,鲜少出诊,除了几个病患,其余的都让自己儿子小苏大夫去。
陈枋跃对他医术也放心,听他这么说,面上有了一丝放松之色。
苏大夫开完方子就走了,陈枋跃陪沈嬛说了会话,也去处理公务。
但是明辉堂很快又来了一帮人,大房的贾氏和陈平,二房的阎氏和陈实,三房的卢氏,以及小一辈的孙子孙女,把明辉堂装得满满当当。
大概他们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巧,一个看一个后凑到沈嬛身边说话。
都是问他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再把备的礼呈上来。
要不是阎氏先提大夫要沈嬛静养,他们还意犹未尽,不知道待到什么时候。
换了件去岁的冬衣,披上大氅,再抱着手炉,沈嬛带着晴子去下人房看望吴氏。
下人房是笼统的称呼,其实就在前院的倒座里,一排长单间儿,也不砌火墙火炕,一到冬天全靠自己身体熬。
吴氏是沈嬛的奶娘,原是不必来这里的,但那时沈嬛昏迷,老管家发了话,就送到这里。
一路走来脚都冰凉,再走进冷飕飕的下人放,看到躺在单薄被子里面色发青的吴氏,沈嬛怒火中烧。
而吴氏看到他好好的,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怪我,害奶娘受这些罪。”
奶娘拍他的手:“说的什么糊涂话,只要跟着太太,没有什么受罪不受罪的,更何况太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奴婢只等着捡现成的。”
她看了看窗外,小声道:“老爷那边……”
沈嬛道:“我没跟他摆脸色,当以前一样处着。”
“我知道奶娘的意思,以前啊,我总以为我不欠他陈家什么,我吃的是父母留的嫁妆,永的也是父母留的嫁妆,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只把自己当住在陈家的沈家人。”
“可经一事,才明白那句约束着天下女子的“出嫁从夫”是什么意思,没有他在身后,我在小佛堂连炭火吃食都用不上,爹娘留给我的铺子也叫大房三房急不可耐地扒拉到自己盘子里。”
“我这才明白以前的自己有多孩子气,为了一口气,让自己如无根的浮萍一般飘在这陈府里,半点没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太太能这么想,我就是即刻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吴氏呼了一口气,觉得这遭难没白受。
就像沈嬛自己说的那样,在家他有爹娘疼,到陈府有陈枋跃疼,他很多时候像个孩子,仅凭喜恶待人待事,从不经营人事关系。
吴氏看在眼里,也不愿勉强他。
没想到这次去小佛堂,倒让他开了窍,愿意在这方面下功夫了。
这才好,以后就算陈枋跃不在,他也是稳稳的陈府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生。
说了会儿话,沈嬛让晴子把吴氏的药拿上,脱下身上的大氅给吴氏披着,要带着她回明辉堂。
吴氏不肯披大氅,但扛不住沈嬛坚持,最后笑着摸了摸他额头:“太太的歪理最多。”
沈嬛往前顶了顶他的手:“歪理歪理,不还是理,快走吧,看这天色怕是要有场大雪。”
于是晴子扶着他,他扶着吴氏,三人一个扶一个回到明辉堂。
刚踏进明辉堂的门槛,灰黑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鹅毛般大片大片的。
沈嬛搓了搓手:“今年这天气,城外的百姓怕是不好过。”
“等雪停下来,咱们去霓裳阁和抱翠楼盘盘账,从账面上拿点银子,在城外搭个施粥的棚子。”
晴子一愣:“霓裳阁和抱翠楼……都叫大奶奶和三奶奶换了掌柜,还在外面说太太待小辈和善,给他们留个念想。”
沈嬛眸色深了些:“他们可以换我的人,我也可以换他们的人,时辰还早呢。”
大雪簌簌的下,压得院儿里的海棠花树枝丫都断了,只能等雪停了让府里花匠重新修剪,以免影响明年发新枝。
沈嬛窝在被子里睡懒觉,睡得迷迷糊糊的,背疼了才起来。
他穿了件墨色夹棉薄袄,一条暗绿绣芦苇的马面裙,瞧了瞧外面还和昨夜一样大的雪,边擦手上的膏脂边问晴子:“什么时辰了?”
“回太太,午时一刻。”晴子正给他做棉鞋鞋面,看见他起了,赶紧把放炭盆旁边热着的早食端上来。
沈嬛没想到竟然这么晚了,擦好膏脂坐到炕上,望着早食:“怎么不叫我,吃了这些都不用吃午饭了,奶娘呢。”
“天气冷,又没有什么事,太太多睡一会儿不妨事。”
“吴大娘在小厨房给太太煎药,说自己看着才放心。”
如今明辉堂里除了沈嬛这个主子,只有晴子和吴氏,对内,自然如之前在小佛堂说的那样,人多眼杂,难免有看顾不到的时候。对外,则是沈嬛有了向佛之心,想清静一点,不希望有人打扰,所以以前能够让其他下人做的事只能晴子和吴氏去做。
沈嬛点点头,说等吴氏回来再吃。
这场雪下了五六日终于歇停,被云层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太阳露出小半张脸,驱散了几分寒意。
沈嬛让小厮给主院的陈枋跃带句话,带着晴子和奶娘出门去。
街上积雪深,各家都在清理各家的门前,他们正前方是家卖粮食的铺子,一打扮端庄的妇人站在街边用竹竿撑瓦上厚厚的积雪,站在妇人边上玉雪可爱的小人拍着手围着妇人转:“娘,娘,我要吃糖葫芦,你答应了的,大人不可以骗小孩子。”
他小手小脸胖乎乎,跟糯米团子一样,说到糖葫芦小嘴吧嗒吧嗒地砸,让不远处的沈嬛都忍不住想笑。
端庄妇人拿着长竹竿,被糯米团子转得眼晕,又怕竹竿打到他,只得停下来跟他道:“那等娘忙完给你拿糖葫芦好不好,要是你一直围着娘转来转去,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忙完了。”
还不到大腿高的孩子,脆升升地答了一句好,眨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在旁边看着瓦上的雪,夫人撑下来一块拍手一下。
沈嬛望着糯米团子,跟吴氏道:“若是买粮施粥,就来这家粮铺买。”
“好。”
过了那家粮食铺子,过四五百米,就到了抱翠楼。
大冬天的抱翠楼也没有关门,里面还有一个年轻客人在挑选簪子。
沈嬛看着那个明显已不是熟面孔的抱翠楼的小厮,抱着手炉走上前去。
小厮热情地迎上来:“客人来得巧,我们抱翠楼的师傅新做了几只钗,用的是南陵国的怀玉,客人一定不要错过。”
沈嬛挑了挑眉,扫了眼除了人什么都没变的铺子,对他道:“拿来我瞧瞧。”
小厮刚才只顾着招呼客人,低着头,没看到沈嬛的面容。
现下看到了,不由得愣了愣,跟踩在云朵上一样,浑身轻飘飘地:“客……客人请看……”
他手发软地取出几只盒子,放在柜台上。
*
第22章
沈嬛看了, 这几只盒子做工精美,用料上乘。
打开后,里面的怀玉钗露了出来。
沈嬛取出最左边一只, 浅紫玉石雕成精致的亭台楼阁样式, 两股钗身略微带了点弧度,贵重不失灵巧。
第二只意趣味更足,取了故事里金三娘怒斥白牡丹那一则。
做工不错,雕刻的师傅看得出是个很有技艺的老师傅, 但这料子嘛……
沈嬛用过的好东西不知凡几, 又在沈与深的熏陶下见多识广,从来没听说南陵国有什么好玉,只在一篇冷门至极的游记里见过几句描述。
南陵国虽没有玉,却有假玉。
这种假玉与玉石十分相似, 单凭肉眼,甚至比一般的玉石水头还足, 颜色更加艳丽。
但假玉一经开采,不到三五年颜色就如泼了水一般斑驳散去, 所以那位写游记的游侠初去南陵国看到那里的人对“美玉”弃之如敝履不解, 略一了解便感可惜。
沈嬛没想到,这店里会有这东西。
沈嬛边上来买首饰的年轻女子对这几只钗很是喜欢, 连忙招呼小厮拿给她看,挑来挑去, 最后买了那只浅紫玉石雕刻成亭台楼阁样式的玉钗, 爽快地付了银子便走了。
小厮对沈嬛道:“我们铺子最近收了不少好玉, 卖得都不错, 夫人可有看中的。”
沈嬛摇头:“我想见见你们掌柜, 他在不在。”
“夫人想见我们掌柜的, 可是有什么事吗?小的可以代通传。”
“我与你家掌柜怕是认识,你只管去禀报。”沈嬛说着,让奶娘往小厮手里塞了二两碎银。
小厮在抱翠楼里做事,一个月哭死累活才两百一十文,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小半年的工钱了。
他看了看穿戴富贵的沈嬛,把钱收好:“即和我家掌柜是熟人,小的就给夫人通传一声,至于见或不见,小的不敢打包票。”
“成不成这银子都是你的。”沈嬛说道。
小厮这才眉开眼笑地跑去后院,敲了敲掌柜的门:“掌柜的,外面有位夫人,说是与你认识,想见你一面。”
手正不规矩地在妓子衣服里乱窜的蔡福被他打断了好事,没好气地大吼:“劳资没那么多熟人,滚滚滚!”
小厮说知道掌柜说色中饿鬼,被他一吼胆子去了大半,但是握着手里的二两碎银,还是加了句:“那夫人穿戴富贵,很是言之凿凿呢。”
听到是位夫人,还是位穿戴不错的夫人,蔡福心里就意动。
他这几日已经玩腻了手里的这个妓子,正好要去外头找新鲜的。
但是历来听说官家宅里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但是那些大家闺秀小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没见过什么上等货色。
他拍拍皱巴巴的衣袍,把歪在他身上衣裙凌乱的妓子推开,对小厮道:“走吧,爷倒要看看是谁来找我。”
抱翠楼是百年老店,交到沈嬛手里的时候就是前面铺子连着后面到院子,铺子里卖东西,后院给抱翠楼的老掌柜一家住,算是给老掌柜的好处。
后院到前面才多大距离,没一会儿,蔡福就从转角处走出来,当他吊儿郎当地看到站在柜台前的沈嬛,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不是惊艳,是害怕。
沈嬛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他,蔡福,贾氏姐姐的儿子,这几年时不时地来陈府探望贾氏。
在沈嬛印象里,贾氏这个侄子实在拿不出手,长相一般,学问一般,找着机会就往府中姑娘身边凑。
他看着蔡福,看了看抱翠楼:“没想到,你竟然是抱翠楼的掌柜了。”
蔡福比任何人都知道抱翠楼怎么来的,吓得面如白纸,体若筛糠,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铺子大门敞开,谁都能来,难道偏偏我不能来?”
“不……不是……”蔡福又是害怕,又忍不住往沈嬛身上瞟,渐渐的,色yu占了上风,**里那玩意儿竟然起了反应。
沈嬛察觉到,嫌恶得差点儿把早上吃点早食都吐出来,带着吴氏晴子转身就走。
他们一走,蔡福浑身就软了,抓着柜台才没倒在地上。
突然,他火急火燎地往外冲,让轿夫抬着他,直奔尚书府。
尚书府里贾氏正端坐在炕上,两个儿媳妇一个跪在地上给她捶腿,一个给她端着茶,嘴里不停念叨着这规矩那规矩。
两个媳妇都是小官吏家的女儿,在她这个尚书府大奶奶面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她说一句,两人就要应一句。
下人进来禀报说蔡福来,贾氏还以为是来送抱翠楼这个月的银子的,哪想到蔡福一进来就跟死了老子娘似地,哭天抢地:“姑母救我!”
凄厉的声音跟被杀的猪一样,贾氏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要死啊你,瞅你那熊样,什么事把你吓成这副鬼样子。”
“老太太刚才去抱翠楼了!”蔡福说着差点跳起来。
贾氏心头也咯噔一下,但是她早就想过这样的情形,很快冷静下来:“急什么,我是她儿媳,在她落难期间给她看管铺子,有什么不可以。”
“姑母……铺子以前的掌柜下人可都是我们弄走的,说不过去啊。”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贾氏的面色平静,“我那只不过是帮老太太把抱翠楼里手脚不干净的人打发了,一切为了老太太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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