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 更多长发落在地上,全部剪短后再用剃刀细细地刮。
刷刷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高高在上的菩萨低垂着眉眼,似是看着殿内的人, 又似什么都没看。
没一会儿, 明光师太退后一步, 把剃刀放回托盘, 取下搭在沈嬛肩上接着碎发的黑布。
沈嬛头上已经没有了头发的遮盖, 露出白净的头皮, 他睁开眼睛,合着双手对着明光师太叩头。
明光师太不禁有些恍神,心头暗叹。
大多数人剃了头,只会把头部和五官的缺陷暴露无遗,显少有不丑的。
这个心计颇深的“女子”却不同,眉越发青,眼眸更灵动。
真真应了那句,从此我不敢见观音。
她将一串木的佛珠手串递到沈嬛眼前:“红尘已断,六根清净,以后这儿再无沈氏。”
佛珠手串是普普通通的木材,即无异香,也没有漂亮的纹路,这样的东西,从前无论无何都送不到沈嬛眼前。
他双手接过,头抵佛珠,再叩首。
旁边的晴子也和他一样,剃度,授佛珠。
明光师太动作很快,庵堂中两个女子在他们剃度的第二天就走了,沈嬛和晴子顶了两人的法号。
沈嬛法号道绰,晴子法号慧依。
又一天,明光师太带着惠能慧静和他们主仆二人,挎着各自的小包袱,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雪,向盛京城走去。
——
庵堂离盛京城路程有点远,又是山道小路。
他们一行五个人都是“女流之辈”,不敢赶夜路,只能趁着白天天亮的时候走快一点走长一点。
沈嬛和晴子都没吃过苦,第一天还能跟上,第二天就慢慢掉到了后面。
“道绰,把你包袱给我。”
眼看着雪越来越打,前面还没有人家,惠能伸手到沈嬛面前,让他把自己的包袱拿给她,让他轻松一点。
沈嬛气喘吁吁地,没有跟惠能客气,将包袱递给她,隔着帷帽问:“师姐,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才能道盛京城。”
没错,道绰这个名字的原主也是老庵主捡来的,按照年纪和辈分,要叫惠能慧静师姐。
一开始沈嬛还有些改不了口,上路两天就叫顺口了。
实在是惠能太能干,但凡停下来休息,找柴火生火,打水做饭,没有她不会,没有她做不成的。
要不是她在,沈嬛这两天吃的苦头最起码要翻两三倍。
惠能看了看四周的树木和山,道:“再翻过那道山坳,有一座小村庄,从小村庄再出发,走上半日就到盛京城了。”
平日里,庵堂的粮食都是惠能出来买,没人比她更熟悉这条路。
听她这么说,沈嬛裹了裹身上灰色的棉袍,闷头往前走。
明明那道山坳看着不远,走起来却花费了不少时间,险险地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惠能说的那个小村庄。
他们进村子的时候刚好有个驾车牛车的老汉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们,停下牛车:“几位师傅去哪儿?怎么这么大雪的天还赶路?”
明光师太带着他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见过施主。”
“贫尼是哨山梁子那边的,应官府命令去盛京城。想问问施主此处可有荒废的房子,让我们师徒几人有个容身之地。”
他们一行人都是女子,老汉倒是不怕他们有歹心。
想了想道:“我们村村东头那儿有座废弃的空房子,不过实在破烂得很,各位师傅怕是住不得。”
“这样,你们先到我家去,我去问问我们村长,看看能不能把各位师傅安排到好一点的地方去。”
“多谢施主,施主一副菩萨心肠,定会有福报。”明光师太没想到这老汉这样热心肠,诚心诚意地道。
老汉摆摆手:“上牛车上坐吧,这天气冷得厉害,冻伤了脚可不是好玩的。”
都走了两天的沈嬛一行人求之不得,抬着酸软的脚上了牛车。
老汉看他们已经冻成冰坨子的棉袍下摆,边甩着鞭子赶车,边道:“好在这几天天气还不错,不算太冷,我们村之前有个人,就是去山上打柴,走着走着脚趾头被冻得掉下来都没感觉。”
脑袋都快冻晕的沈嬛一听,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脚,都想解开鞋子看看自己的脚趾头,是不是还好好地生着。
老汉看到他的动作,哈哈笑了笑:“看这位师傅脚的灵活劲儿,脚铁定还好好的。”
农家人没有盛京里头的那些人讲究,男男女女搭几句话不妨事。
且沈嬛现在是出家人,已经不在红尘之中。
沈嬛觉得这老伯挺有意思的,问道:“施主这么冷的天还驾车出去,可是有什么急事?”
老汉的神体身体随着马车的晃悠而晃悠,冻得红红的脸上带着笑:“说起来这趟出去还和师傅们有关系呢。”
“近来城里多了不少尼姑,用的香烛纸钱也多起来,我家就是专门做香卖的,趁着好卖多拉了两车去。”
“唉,我家到了,几位师傅下来吧,”老汉拉住牛,对栅栏围着的院子大喊,“老婆子,家里来客人了,烧点茶。”
欢声笑语的屋里声音一顿,很快,一个戴着围裙的老婆子,看着正在下牛车的几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几位师傅快到屋里来烤火。”
“丽娘二丫,烤几个糍粑。”
“哎!”
一个年轻妇人和一个梳着少女发髻的姑娘好奇地看了看沈嬛他们,按着老婆子的吩咐,去水缸里捞糍粑。
明光师太摆摆手,不想让他们一家人如此麻烦,老婆子热情地道:“这算什么麻烦,师傅们能来是缘分,快进来,火烧得正大呢。”
说着,不顾他们的客气,直接把人带进去。
屋里烧着炕,还有一个大大的火盆,盆里的炭烧得红亮亮的,扑面而来的热气叫人舒服得不得了。
明光师太和惠能慧静将帷帽摘下,沈嬛迟疑了一下,也摘了下来。
捞糍粑回来的年轻妇人和少女看到他,差点就把手里的糍粑掉在地上。
老婆子睁大眼睛:“好生俊俏的师傅。”
不,俊俏这词俗气了。
她们村里的村花也尝尝有人说俊俏,十里八乡一枝花。
但那样的俊俏与眼前人相比,老婆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个比法。
她突然有些拘谨,把沈嬛跟前的凳子擦了擦:“师傅坐,我给师傅冲碗红糖水吧,白水没滋味。”天知道,那红糖还是她买来准备去看坐在月子里的姑娘的,小女儿嘴馋了好几次都没开封。
但是对着这么美丽的人儿,好像红糖水都是粗鄙之物了。
沈嬛赶紧拦住老婆婆:“施主不必如此客气,白水就成。”然后也不让老婆婆再擦那张凳子,眉头都没皱地坐下去。
老婆子高兴得很:“要不是您在我跟前说话,我还以为见着九天玄女娘娘了呢。”
年轻妇人和少女也在炭盆上架了铁钳子,把糍粑放在上面烤,目光一直忍不住往沈嬛身上溜。
被沈嬛回看了一眼,脸比盆里的炭火还要红。
晴子在旁边闷笑,凑到沈嬛耳朵边:“九天玄女娘娘。”
糍粑烤得焦焦脆脆,蘸着红糖吃又香又甜,去找村长的老汉一回来就看到一屋子人围着沈嬛,一个个脑袋跟雏鸟似地,沈嬛往哪边偏他们就往哪边偏。
老汉道:“我去跟村长说了,说师傅们可以住到他家,他家大儿在镇上做事,今年不回来,房间铺盖都空着,正好不用再去找其他地方。”
“这可真是太好了,劳烦施主。”
“不劳烦,只是众位师傅的晚饭……”出家人都是吃素,肯定用不了他们的碗筷厨具。
明光师太道:“我们出门带的干粮还剩的多,拿火烤一下就行。”
“既然这样,那师傅们就用我家的火热一下,吃完再去休息。明天一早我还要送两筐香去盛京城里,正好跟师傅们一路。”
他们的好运气仿佛在遇见老汉时就开始了,一听到明天不用走路,可以坐车去,几人的目光都忍不住亮了。
吃完在庵堂做好的干粮,到村长家稍稍洗漱,沈嬛五人倒头就睡。
第二天,天刚刚亮,跟他们约好的老汉就在外头叫他们。
等他们一上牛车,老汉在牛屁股上轻轻甩了下鞭子,牛车轱辘碾着雪白的积雪,向着盛京城驶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老汉要去香铺送香, 送他们入城后与他们道别。
明光师太一路问着路,带着沈嬛晴子和惠能慧静去礼部,不过很快他们发现犯不着问路, 街上时不时地就能看到穿灰色白色黑色法袍的尼姑, 她们都往着一个方向去。
到了礼部,更是挤得人山人海,大冬天的都能挤出一脑门的汗。
已经改了慧依这个法名的晴子凑到沈嬛帷帽边,小声地道:“那个尼姑可真气派。”
跟着明光师太她们一起, 站在角落里的沈嬛随着她的话看过去, 只见离礼部大门最近的那块地儿,站着几十个身穿白色法袍,头戴白色帽子的尼姑,为首的那个年纪并不大, 面貌严肃,威严赫赫。
一手拿着一根嵌宝禅杖, 一手的佛珠竟是碧绿的玉。
再看看他们五个,法袍上有补丁, 佛珠是随处可见的木头做的, 虽然同是尼姑,但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连他们周边的尼姑似乎都不明白官府从哪里找到他们这样的穷酸, 都没人凑过来打招呼。
沈嬛笑了笑。
谁说人逃脱得了这万丈红尘,多的是人参不透看不破。
忽然, 就在空地涌进越来越多人, 连最后一口气儿都要喘不出来的时候, 十几个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官府的男子出来, 他扬手示意大家安静, 道:“本官礼部尚书赵禀, 此次众位入宫为懿仁皇太后诵经祈福的之事,就由本官全权负责。”
“现在,就按照官府登记造册的顺序,一一核对各自的身份。”
赵禀是礼部的吉祥物,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番话,潇洒地转身回去。
留在这里的是礼部里的人,接过他的班儿,拿着那本册子大声喊:“金光庵,五十三人!”
那被晴子说气派的,穿着白色法袍的尼姑们听到排在第一的金光庵,由手拿禅杖的尼姑带着对那官员行了礼。
官员再一个个地对照册子上记载的法号年纪以及体貌特征,确认无误后让官员带到一边,叫下一个庵堂。
先被叫到的,都是人数众多,位于盛京附近的有名的庵堂,像什么金光庵,就是皇家寺庙,寺庙里还有几个落发出家的老娘娘。
而普渡庵、落梅庵、无垢庵等都是盛京城里的人耳熟能详的香火旺盛的庵堂。
空地上的人慢慢减少,被叫到的庵堂越来越多,沈嬛周围都空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他们。
嗓子眼都念得冒烟儿的礼部官员望着册子上最后一个名字,深觉解脱,赶紧道:“哨梁庵,哨梁庵。”
沈嬛心中咚的一声,暗暗握紧手,跟在明光师太身后走过去。
官员望着他们,问明光师太:“你们五个是哨梁庵的,怎么还戴着帷帽,赶紧取下来。”
明光师太边取帷帽边道:“路上风雪太大,戴个帷帽挡挡风雪,还望大人海涵。”身后的惠能慧静沈嬛和晴子四人也跟取。
只打算随便对对脸的官员往他们几个脸上一扫,突然,呆若木鸡。
不止是他,旁边的官兵也目瞪口呆。
“你,上前来。”他指着沈嬛。
知晓里面情况的明光师太等人心都提得高高的,就怕在这里漏了馅儿。
沈嬛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地上前,对官员行拜:“贫尼道绰,见过大人。”
他一身打着补丁的灰色棉法袍,头上戴着灰扑扑的帽子,偏偏皮肤如玉,眉眼美丽非人,哪怕被又宽又肥的法袍遮掩,也能从法袍的轮廓知晓是如何绰约的身姿。
哪里像什么出家人,简直像被佛祖菩萨封印的祸心之物幻化成了人形。
官员缓了好半会儿,声音有些干涩地道:“你是道绰?”
“是。”
他望着沈嬛,又低下头看了看册子:“官府登记,你是弘远四十三年生人,三十七岁?”
“是。”世上的事情就是有这么多巧合,原先的道绰,和沈嬛同一年出生,只是月份不同,她二月,沈嬛是除夕夜的前一天,腊月二十九。
官员还是有点迷糊,看看沈嬛又看看册子,最终还是在上面打上记号:“过去吧,会有牛车送你们进宫,进宫后给懿仁皇太后做完法事就可以回你们的庵堂了。”
“多谢大人。”沈嬛双手合十,颔首点头,戴上帷帽跟明光师太他们去旁边,那儿已经有牛车等着,陆陆续续的送他们这些人进宫。
——
而宫里,妃嫔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宫里。
最近太后娘娘正为懿仁皇太后冥诞祈福的事情看谁都不顺眼,都不敢去她面前找不痛快。
但为懿仁皇太后祈福这事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意,她们更不敢说这件事不对,只能装聋作哑,闭门不出。
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干出为了讨哪边欢心往哪边靠的蠢事,她看了看刚从内务府拿来的护甲套,跟嬷嬷道:“那些给懿仁皇太后祈福的尼姑都进宫了吗?”
嬷嬷轻轻地揉着她的肩:“今早刚进的宫,估摸着现在已经在宫里安顿下了……娘娘,听说太后娘娘这两天有些不好,您要不要去看看……”
“本宫去做什么,她真不好还是假不好你不知道?”
“这是在逼皇上低头,取消给懿仁皇太后祈福这件事呢。”
“奴婢知晓,可皇上对太后娘娘历来尊敬,娘娘您去看望太后娘娘,可以表表您的孝心,在皇上那儿挂个好名。”
“你这脑袋有时候好用,有时候就木,”乌拉那拉氏放下手,“本宫问你,皇上是谁养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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