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囊与下午那名修士的并不相同。
但相同的是,里面都藏着半截青丝。
冼玉颤抖地接过,忽然想起那两句流传很广的诗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顾容景咳出一口淤血,把碧血刀拖拽着拉到冼玉手心里,重重喘了口气,“你要、好好做神仙……”
“来世、来世……”
他从不敢信什么来世,若真的有来世,恐怕也轮不到他这个罪人。可是此时他倒希望,来世有缘……
我们再做师徒,再做友人,也再做夫妻。
可惜,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顾容景微微垂头,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余温,他的魂魄抽升到空中,化做碧色光芒,在冼玉身边留恋地停留片刻,最终回到了碧血刀中。
断刀重炼,碧血刀焕发出崭新的光芒,发出阵阵嗡鸣。
而冼玉怀中,那具俗世历劫的肉身也化作点点的星光,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来人间一趟,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姜温韵搀扶着郑毅走到冼玉身边,他双腿直接跪倒在地,于心不忍却又不能不道:“道君,节哀……”
冼玉垂着眼睑顿了许久,半晌后忽然踉跄地起身,抬起头。
雷劫散去,他望了那么久的夜空,但再开口时,泪串还是不由自主地淌过,挂在他漂亮的下巴上。
“道君……”
郑毅震颤的嗓音还未落下,冼玉忽然握住了那把碧血刀。下一刻,汹涌的灵力自刀中涌现,一丝一毫,毫不保留地供给了他的主人。
也是他此生唯一挚爱。
碧血刀在世已有千年之久,之前侵染了金梵神君的灵力与魔气,但在顾容景融合之后,刀身被尽数净化,修为已经可以为他所用。
但这还不够。
冼玉猛然转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甚至眼底都含着一层浓重的水雾。
“我要很多的灵力。”
他沙哑着开口,不像个师尊,倒像个小孩子。
“我要很多的灵力,只有突破到渡劫期,我才可以引出登天梯,才能斩断这一切。”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我要很多很多的灵力……”
姜温韵,郑毅和柳无名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姜温韵才道:“师兄和其他四大长老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她伸出臂膀。
郑毅也抬起胳膊,停顿许久,柳无名也伸出了手。越来越多的修真弟子从纷乱的泥土中爬起来,拖着沉重的伤势和身体,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但众星之光,足以遮月。
千年来,自金梵神君后,这片神州大陆终于迎来了第二位渡劫期。
第118章 【双更】
从未有人想象得到, 数以千计的修士们将自己修炼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这是一场豪赌,而且还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
他们不知道冼玉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未来面对得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如何。
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已经在这场博弈中输得太久了, 冼玉曾经带着他们赢过一次, 很可惜, 在之后的五百年里输得很是惨烈,这一次同样。
闻翡不是一切的终结,他背后的人才是。
所以接下来,冼玉要赌的是自己。
在这个无比漫长的黑夜中, 固云城外亮起一道久久不灭的银白色微光, 上千名的修士跟随在自己的师长身后,将尽数修为全都供给于一人。
包括后来赶到的越合竹和其他四位, 留存在世上的最后十名合体期大能, 一身修为尽渡冼玉一身。
越合竹抬手示意他引走体内灵气时, 冼玉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会……”
“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越合竹答道,“或许可能连你都不信,但是今天傍晚时,我身边所有的修士都做了同一个梦。”
就在今天傍晚,闻翡逼迫活人挖地道的事情结束之后, 大家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清醒梦。
之所以清醒, 是因为这段记忆就好像植入了他们脑海中似的,明明那么生硬, 但却让人印象深刻。他们梦到的是宇宙初始时冼玉的那段回忆。
也是他从轮回台跳下时记起的片段。
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觉醒来见到的修士都对他毕恭毕敬,怪不得他提这样过分的要求,众人都不过问、全然信任于他, 原来有这么一层因果在。
至于那段清明梦……
冼玉想,大约是秦广王请孟婆帮了忙。否则,只怕还要再兜上几个圈。
冼玉经历了一场雷劫,已经飞升至大乘期,按理来说这远远不够,大乘期与渡劫期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但,他毕竟是天道之子,叫他下凡历劫也并不是要他真正修得一个正仙,更何况又刚痛失所爱,进展格外顺利,等到天边再度响起雷声轰鸣时,众人心头一振。
这是渡劫期的天雷!!
金光由远及近慢慢辐射而来,一时间甚至都难以分辨这是太阳还是雷电。瘴气褪去,逐渐澄明的夜空宛若海卷涛涌一般,自上而下亮出一道威严的、庄肃的通天之路!!
它的高度遥不可及,入口又近在咫尺,浑身散发着金光,还有着神圣的气息。通天之路共四千四百四十枚台阶,每登上一层,便宛若负重前行,往上攀得越高,负重越重,而且上天却降下‘考验’,倘若通不过这考验,便会身死道消。
这些都是郑毅从前搜刮到的小道消息,因为近些年来不曾有渡劫期大能,所以这些传闻也未经证实。
“天哪,果然是通天之路!”
“通过了这条路就能成仙吗?”
“雷劫还没过呢,这通天梯怎么就出现了?”
是啊,不渡过雷劫就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渡劫期。可见这重重高天之上,金仙圣仙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通天梯上做手脚了。
既然做了这样损阴德的事,他们便没有想过要失败,谁都明白,一旦不成功,按照他们造下的孽果,只怕要受永生永世的业力惩罚。
人之畏死,实乃常情。
但畏惧到这个地步,不惜以三界颠覆以全一己之私的,只怕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
冼玉握紧碧血刀,刚想往前一步就被郑毅拦住了,他忧心忡忡地道:“ 何不历了雷劫再去?只怕他们在那登仙梯上动了手脚……”
那雷劫对冼玉来说不仅没有伤害,而且还可以增进修为,精益之后再去挑战那登仙梯,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冼玉摇摇头,沉声道:“不怕他们动手脚,只怕他们不动手脚。”
登仙梯本就是个幌子,是给即将飞升的大能们设下的圈套。倘若冼玉实力过强,叫他们认为打不过了,难保不会把这个破梯子收回去。到时候就白白浪费所有人的苦心了。
所以他必须上去。
而且就是现在。
冼玉攥紧了那只香囊,临走之前看了姜温韵一眼,“盛凌他……”
因为药王仙他们身边离不开人,再加上姜温韵的私心,所以这件事没有告知他们。好在也和冼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姜温韵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会照顾好他的,必定叫他把如意门发扬光大。”
“倒也不必如此。”冼玉道,“不使我门香火灭绝便可。我若回不来了,他便是掌门。”
说着,他将印信等物一并交给了姜温韵。
姜温韵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登仙之路就在眼前,好像是一把开启桃源秘境的钥匙。但是只有推开这道门的人才会发现,背后隐藏的除了黑暗只有黑暗。
冼玉踏上第一步台阶,刹那间,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宛若一座山的重量沉沉地从天而降。纵使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还是吃不住、单膝磕在台阶上。
四周一片哗然,满是担忧。
碧血刀发出嗡嗡的响声,冼玉缓了一阵,轻轻抚摸着刀柄处的纹路,片刻后碧血刀才安静了下来。
看来,这九十九重天上也是有备而来。
冼玉是世间唯一可以成仙的渡劫期,顾容景亦是世间唯一可以斩断登天梯的法器。他们二者联手,仙界怎么会不忌惮?甚至容不得他多迈几步,恨不得将他死死压在这开头的第一步里。
他不过是渡劫期,但对面却是各位金仙,一己之力要如何对抗?
冼玉不想损坏碧血刀,干脆撑着青竹剑站起身,迈向第二步台阶——轰!!
冼玉背部受了一记重重一击,如果不是护身法阵挡着,只怕现在肋骨都已经断了几根。巨大的修为压制从天而降,饶是他嘴角也被压迫得渗出血迹来。
他挣着抬起头来,光是这一个动作,眼睛仿佛快被挤压得出血,连视线重得模糊。
他的艰难旁人看得一清二楚,郑毅心都快揪起来了,真想喊一声让他不要再向前走了,不管有什么样的困难,之后再一齐想办法。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登天梯像是预料到会有退缩之意似的,最底下的那层台阶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娘的!!”
柳无名忍不住骂出了声。
眼下的情形没有谁看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要逼迫冼玉往上走,告诉他已经别无退路,哪怕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条。可是通往九十九重天的这条通天梯又何尝不是一条死路?迈两层台阶都如此艰难,只怕不到十步,这偌大的威压就足以压死他。
胳膊和头颅都被压得抬不起来,更不用说,在这种环境下提刀,以刀气砍断通天梯了。
冼玉跪坐在台阶上休息恢复体力,目光瞥到碧血刀,忽然想,真是操蛋啊。从前只顾着心疼顾容景,可是转头想一想,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五百多年的岁月里,他真正为自己活的又有多少?也只有他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以及和顾容景刚相遇的那两个月了。
此后留在他回忆中的种种,有苦有酸有辣有甜,但好像总是不美好多过于开心的日子。
“道君小心!!”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惊呼,冼玉低头望去,原来第二道台阶的影子已经开始变得虚浮,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第一道一样,彻底消失。
倒真是一群没耐性的人。
冼玉撑着剑登上第三步台阶,此时胸腔肺腑都受到巨大的打击和挤压,已经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人世可真苦啊,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昨日为顾全大局而牺牲的那十五名流民又如何,人生最后还是要为他人考虑,却始终没有逃过被利用的命运。今夜背负魔物攀爬城墙的那些无辜百姓,里面又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或妻儿?
世道本就不公,这不公不止是对人的不公。他本不该有此决断,只因心中有了牵挂,才有失偏颇。要说苦,牲畜亦艰苦,蝼蚁亦艰苦,今夜被火焚烧的草木亦艰苦,万事万物都在苦中。
原来这幸福本就是难得可贵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此时此刻,冼玉忽然想到,在酆都时秦广王苦口婆心劝诫地几句话。
“玉清,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烦恼?大道无情,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就连谢必安也劝他:“烦恼大多是庸人自扰。人世间本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最后又说:“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的很。”
当时只以为他是在安慰,没想到一语成谶。整个如意门中,顾容景竟然是那个命数最短的。
他额上挂着涔涔的冷汗,覆盖了原先的泪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迷茫,喃喃道:“大道无情,我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道遥远空旷威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学道修行,本质上是去伪存真。去伪善,求真欲。所求何物,所得又何物?我命在我不由天,有生不必有亡,既修得灵法,窥见其中自然之道,便可与天同寿,脱离于六界三道之中。”
冼玉听着不禁发笑,自古修真务必求清心寡欲,静心修道,倒从来没听说过求真欲的。
更何况,何为伪善?
“汝之所负,便为伪善。”
冼玉沉默良久,答道:“愿不再负师门重任。”
自他成人后,这许多年来,师尊的心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冼玉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性格惫懒喜好玩耍,不如师兄那般稳重有责任心,何以教师父将此重任托付与他?他总是想,倘若当初将宗门传于师兄,说不定他就不会走了,自己也能自在逍遥地继续当个游侠剑客。
话音落罢,右肩上忽然轻巧了许多,像是有一座重山从他背上移走了一般,也终于能喘口气了。虽然还是沉重,但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冼玉收起青竹剑,如今他不会轻易摔倒,自然用不到身边的佩剑了。他握着碧血刀,一步步往上迈进,去掉了这座重负,登天之路似乎顺遂了许多。但走了不过百余步,那种沉重的背负感又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说,身上的枷锁重新归位,而是体力不支,再加上高度越来越高,导致心理上越发在意背上的重量。总想着,还能不能再去除些什么。
“愿不再负天下人期盼。”
他道。
世人要他抵御魔军,天道要他排除万难,秦广王要他坚守道心,无常又告诫他切莫伤怀。一个人力量有多大,别人对他的期望便有多大。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坐着现在这个位置,满心的身不由己。
话音落罢,左肩处的大山也被移去。
冼玉带着碧血刀一路攀登,每到不可再登之处,便去除身上负着的重量。
“愿不再负仁善道义。”
“愿不再负天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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