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赤膊大汉道:“我们在灌溉。”
兰牙:“你们踩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那人道:“这叫半自动喷灌机,我们只需在这里踩,产生的动力便会将河水吸入管道,你们方才见到茶树间的水管了么?它们之所以能旋转,正是因为我们脚给它的动力。”
兰牙惊叹:“是谁想出来的?!世上竟有如此能人?”
“你们可是来买茶的?”这人不答反问。
伍庭从后面走来,“是。”
“好好,请你们在此稍等,我去给你们称些茶来。”
伍庭:“我们不能自己挑选?”
这人赔笑道:“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买茶罢?”
“是。”
“我们云雾茶园只挑最好的茶来卖,到您手入您口的必是上品,所以您选和我们选并无区别,再者我们东家不喜人来打扰,故此……”
“啊啊!让开让开!!”
一个声音从坡上冲下来。
被一丛丛的茶树挡着,站在伍庭的位置,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听声音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人下坡的速度很快,不是一般人腿能跑出来的速度,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架着滑下山一样。
兰牙不禁驻足,“是什么东西?”
伍庭也不知。
原本还在蹬踏板的几人从架子上爬下来,二话没说就往声音来的地方冲去。
“哎哟小公子!你怎么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夫人不是说了,不可再行如此之事么?!”
然而,眼瞅着那脑袋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几人根本拦不出。
下一刻,一个人从茶树丛中被摔飞了出来,张牙舞爪在半空中嗷嗷叫唤,几人忙伸手去接。与此同时,树丛中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好像木头突然散架。
兰牙先跑过去,伍庭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了过来。
在看清地上那一堆东西的时候,伍庭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他见过这个。
准确地说,他见过这个东西的图纸。
只是那个人还没来得及为他造一辆,便被他亲手送离了这个尘世。
那人说,这东西名为自行车!
是他,是他来了。
伍庭视线重新落回茶树下那些冒出地面的水管,他明白了,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尘世中,是他来了,是他日夜挂念的那个人来了!
伍庭提起摔在地上的伍孚,“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伍孚吃痛,“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蹬踏板的几人涌上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们小公子!!”
“快松开!”
伍庭双眼通红,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是不是他来了?!告诉我,是不是他?!”
兰牙不是没见过他疯的样子,但距离他上一次发疯已经很久了,怎么突然犯病了?
“陛下,你说的‘他’是谁?谁来了?”
“陛下??”
听到兰牙叫‘陛下’,伍孚惊诧地睁大了眼。
身旁几人亦是面露异色,“你是陛下?!”
兰牙掏出一块令牌:“陛下在此,还不速速拜见!”
几人突然将伍孚护在身后,他们死死盯着兰牙手里的令牌,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相信,在他们的眼中可以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就像被困在笼子里野兽,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样。
这个时候,茶树丛里又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啊啊快让开!我来了!”
伍庭像是预感到什么,他看了过去!
久时构双手紧紧握住自行车把手,眼睛一直看着道路前方,被山路颠簸的感觉太刺激了,他大声地叫着,四年来的所有愤懑都被他吼出去了,他心情无比的好!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水边,身上穿着陌生的衣服。
久时构不会看错,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梦里反复见到这张脸,他放弃了金钱、生命,从一个尘世奔来另一个尘世,为的就是这张脸,这个人!
他见到了!是他!
是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他的心凌乱起来,被轮子碾过去的路也凌乱起来,山风吹得茶树簌簌作响,远处的苍山林海突然变得好远,两双久违不见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他冲得很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风从耳畔嗖嗖掠过,他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自行车摔在茶树里。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朝着那个人奔了过去!
久时构一把抱住了伍庭!
伍庭就像一棵僵死的树木,他脑子里什么都消失了,就这样被人抱住,他甚至无法思考为什么久时构会出现在这里,是幻觉吗?是又一个醒来就会消失的梦吗?
“我好想你!”久时构大喊。
伍庭不敢伸手抱他。
久时构却抱得更紧,“我回来了!!伍庭,我回来找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时构还是没有松手。
兰牙、伍孚还有其他几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并非当事人,可茶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种轰烈的情绪,让每一个旁观的人也深陷其中,就仿佛他们也经历了一场世纪重逢。
久时构将自己埋进伍庭颈窝里,他想咬这个人,想咬碎他,又怕伤了他。
他们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了。
漫长的思念过后,乍然相逢,积压在久时构内心的所有情绪都在顷刻间爆发,监狱里的三年零七个月,他都是靠着思念这个人才坚持下来,直到见到伍庭之前,他都不觉得孤独可怕。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委屈,为什么他要在监狱里面对灰墙那么久?
“我好想你……”久时构深埋在伍庭肩膀里,“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真的好想伍庭。
第70章 夕阳西下
暮色笼罩四野,苍山伫立在夕阳中,两人站在茶园最高的位置,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茶树。
伍庭强忍住拥抱他的冲动,声音因此而烫得沙哑:“你为何回来?”
“我想见你。”
伍庭背过身去,“你不该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看我?”久时构冲到他面前,“你不想我吗?你不想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去了你的墓,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开了你的墓,可我却不敢看你的棺椁,我怕看到一堆白骨躺在里面,可我又想亲眼看到你的棺椁,我怕你给我留了什么东西,我怕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伍庭:“可我……”
久时构吻上了伍庭。
忍了很久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喜欢你,对不起,我喜欢我的小殿下。”久时构又可怜又委屈地说,“我太想你了,你知不知道,因为拿到了你留给我的手机,我被关进监狱四年,每天世界都是灰色的,好像乌云挡住了全部的阳光,我每天都像在黑暗里苟活,可是有一天,黑暗里飞出一只萤火虫,它的寿命很短,可是它陪着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我终于撑到了来见你,伍萤之,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
伍庭心就像被绞住一样痛,“我……”
“你什么?”久时构突然将伍庭往后一推,“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晓看天色,暮看云,不是你自己又说我是岸芷汀兰吗?!你明明就是喜欢我,他们在你的墓葬里只发现了一件陪葬,那就是我的手机,你说你先我一步入黄泉,甘愿等我两千年,还说等再见到我有几句话要对我说,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说?”
“阿久……”伍庭似乎咬着牙,叹息良久,才终于说:“你回去吧。”
“回去?我回哪里去?!”久时构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我抛却红尘一切,还有哪里可以回?
“你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我,”伍庭闭上眼睛,暮霭遮住了他的神情,“这一生太多不堪,我不想被你知晓,今日能见到你,此生足矣,便是即刻赴死,我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的不堪我都知道了,”久时构说,“我不在乎。我来找你,是为了要余生都和你在一起!”
当年分别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情愫还没挑明,所有的记忆全在那一宿荒唐的缠绵中,伍庭以为久时构永远都不会懂,可是这个人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却说要余生都和他在一起。
连绵起伏的茶山被落日映照得通红,而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坠落的时候。
这个尘世好像一杯茶,生于其中的人就像是经受过煎烧烹晒的茶叶,饱受尘世的磨练后,早已没有新采摘时的芬芳,筋骨都被烫在沸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泡出这样一杯余味悠长的茶。
“我的余生只剩一年了。”伍庭说。
久时构久久凝视面前这个人的双眼,他知道伍庭是喜欢他的。
虞夫人曾经说怨憎会爱别离可以永远藏在心底不被人发现,可是现在久时构知道,她说错了,喜欢谁是藏不住的,思念也是无法忍受的,它只会随着时间不断发酵,直到宿主死亡才停止。
“我不会让你死的。”久时构说。
“陛下,我回来了。”
“我杀了很多人。”
“我知道,”久时构抱着他,和他额头相抵,“我知道你杀了很多人。”
伍庭像浮在水里的人,小心翼翼抓住一枚稻草,拼命地想上岸,又怕被岸上的人踢回水里。
“我杀了敌人,也杀了帮我的人,从我杀第一人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丘黎的小殿下了……”伍庭深吸一口气,仿佛挣扎了许久才说:“阿久,可能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你。
听了这话,久时构嘴角反而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知道吗?我是写了遗书才来的。”
伍庭一怔。
很多次在战场上被敌军所困,粮草告罄,迟迟等不到援军,伍庭都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尝试着提笔写点什么,可是写给谁呢?
母亲早在五年前没见到最后一面便已死了,他又亲手送走了自己喜欢的人,谁还稀罕他这点笔墨呢?
久时构写遗书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往身边一看,父母早已不在,朋友也因四年牢狱而走得七七八八,家里的司机、阿姨都是他出狱之后重新雇的,以前的管家早就搬去外地,他想留一封遗书都不知道该留给谁。他的前半生一直在赚钱,然而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最不留恋的也是钱。
所以他在遗书里说,不必找他,他要去见一个他喜欢的人。
写下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久时构才觉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不管他能不能找到伍庭,至少他试过了。
路无论行不行得通,他都试过了。
“伍庭,如果有一天你把我杀了,那就换我就在黄泉畔奈何桥头等你,我们一起走。”久时构握紧了这个人的手,不让他从自己手里离开,“遇到你,真是我辈子最幸运的事。”
不不,不是!
是他伍庭有幸遇到了久时构。
甚至在前一秒,伍庭还在想怎么让久时构重回他自己的时代,可是现在他舍不得,这个人放弃他在另一个尘世的财富地位乃至生命,朝他奔过来,他怎么可以再一次将人送走?!
伍庭将久时构按在怀里,像锢住此生最看重的宝贝,竭尽全力抱住他,“阿久,对不起……”
“我爱你,陛下。”久时构闭上眼睛,暮色落在他脸侧,像浮起的金光。
*
虞烟兮听说茶园有人来访时,只以为是普通前来买茶的客人。然而当伍孚冲进来,气喘吁吁对她说来的人是伍庭时,她突然跌回了椅子,脸色霎时灰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赶到茶山上时,暮色浓得像一杯泡过头的陈茶。
彼时伍庭怀里还抱着久时构,他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虞烟兮走近。
“萤之……”她的声音就像被砂纸磨过,粗砺得厉害。
伍庭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这个女人,但他没有立刻认出来。他的母后早在五年前便去世了,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很熟悉,又让人觉得恍惚。
久时构回过身,略有局促地擦干眼泪,“夫人。”
伍庭这才被一声‘夫人’召回思绪,纵使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十多年,但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母后?”
虞烟兮上前抱住伍庭,“萤之,你回来了。”
为什么母后没有死?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云雾茶园?为什么她会和久时构站在一起?好多的问题突然涌上来,伍庭询问般地看向久时构,可久时构却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们。
久时构一直以为伍孚是他要找的人,现在看来并不是。虞夫人让自己称他为小殿下,这是建立在虞烟兮误以为久时构是受人之托前来教导伍孚的基础上,所以虞夫人原本要请到茶园的先生是谁?
而伍孚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是小殿下?
为什么他会和虞夫人住在云雾茶园?
为什么自从自己来到云雾茶园之后,虞夫人从来不允许他们离开茶园半步?
她在防着什么?抑或是,她在藏着什么?
五年前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诈死呢?
久时构心底浮现出一个猜想,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说,伍孚就是历史上夺了伍庭帝位的人?
伍孚是伍成帝留下的孩子?!
那么,虞烟兮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甘棠说过,安定十八年虞夫人发动了桃乱,拔除了丘黎所有的桃花。
50/56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