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收回自己的手指,没有理会他后半句的话:“王府的人的确很有本事,这么多年来,我们苦心布置,小心隐藏,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却还是能被王府的人查出来。”
“总是费了不少的力气跟时间的,毕竟这么多年,你们确实已经足够小心。”晏弘见孟冬不理会自己的玩笑,也收了面上的调笑,正色道,“但只要人活着,总会留下一点踪迹的。北梁虽然是邻国,但当年北梁宫中的那场大火在楚国也是人尽皆知,光兴帝虽然在江陵城上一直没能从我父王手里占到便宜,但对北梁来说,也算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却莫名其妙地被宫人叛乱死在宫中,膝下子嗣无一幸免,让他那个庶母弟弟得了机会收拾了叛乱,理所应当地继承了皇位,此事疑点颇多,总让人印象深刻的。”
晏弘说着话,凑近了孟冬:“你也清楚,像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在对方总会有几个自己的人手,所以有些消息就更灵通了些。比如有人传言,叛乱过后,郭固亲自带人收拾残局,为光兴帝及其后妃、子嗣筹备后事,从残骸之中抬出无数具尸首,却偏偏少了光兴帝太子的。想来也是,那一日宫中情形混乱,能够捡条命已是不易,又哪有时间准备一具七岁孩童的尸体来冒充那年幼的太子?所以起初的几年,郭固也十分不安,一直派人在暗中探寻,想要斩草除根,彻底除掉这个隐患,但时日渐久,他的皇位已经坐稳了,便将这事完全丢在了脑后。
毕竟在郭固这样自大的人眼里,一个七岁的小孩,就算真的逃出宫,侥幸活了下来,又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晏弘发出一声嘲弄的笑声:“但偏偏,就是这个七岁的小孩,藏匿于楚国的烟柳巷中,忍辱负重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最终布下了今日这个大局。我听前线有人来报,郭固以为江陵一战势在必得,所以御驾亲征,马上就到江陵城下。如果我预料的没错的话,这元寿帝大概再也回不了宁州了吧?”
从晏弘提起光兴帝,孟冬就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脚面。他眼前好像又一次出现了那一日滔天的大火,耳畔还有宫人凄厉的惨叫,他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良久,才低声道:“王爷已经调查的如此清楚,那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因为我能调查事情的经过,猜测你的布置,却猜不到人心。”晏弘伸出手,重新将人拉回自己怀里,这一次没有再被推开,“而且我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将所有的一切,都坦诚来说,对你我都好。”
孟冬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动了动身体,避开了晏弘那只伤手,垂眸思考了一会,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北梁光兴帝太子。当年是郭固指示宫人叛乱,半夜火烧禁宫,烧死我父皇和母后,我被我母后的贴身侍女从宫中火场之中救出,在我父皇近臣的安排下逃出宁州,一路向南,最终才到了江陵城。再后来,有了栖梧馆,苦心经营,一步一步才走到今日。但就如你所说,郭固的皇位已经坐的很稳,我凭着自己想要复仇简直是痴心妄想。”
“没想到后来听说江陵城有一个喜好男色,不务正业却手握重兵的荒唐王爷,是吗?”晏弘用手指勾了勾孟冬的下颌,打断了他的话,“所以就设计了在栖梧馆花园的那一幕,趁机混入王府?”
孟冬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意只是想先在你面前混个脸熟,慢慢地与你结交,再在你身边一点一点图谋,如果你的确如传言一般无脑,我有无数的机会去挑拨你主动向北梁动手,却没成想,反被你误会……”
“你这张脸,想要混个脸熟也太容易了些。”晏弘端详着怀里的人,轻叹道,“虽然我往日的名声都是有意而为的,但也确实是偏好男风,平白出现这么一个年轻俊秀的美人送上门来,我自然不想拒绝。当然我那时候更倾向于你是我那个叔父故意使的美人计,所以故意将人留在身边,想看看他还会有什么后招,却没想到,占了一个大便宜。”
“我先前还以为占便宜的人是我。”孟冬低笑,“顺利地进入王府,已经想好了委曲求全,不管承受什么屈辱,却没成想过得完全是我没料想到的生活。更没想到的是,那个荒唐王爷跟传言里完全不一样。”
孟冬抬起头,目光停在晏弘脸上,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就好像要将整张脸完全刻在脑海里一样,半晌才继续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毕竟我原来的计划,全是针对传言里那个人准备的。”
“所以你便换了方向,改为去调查我父王的死因,利用我与都城的仇怨,我那叔父对江陵的忌惮,方便自己行事。”晏弘笑道,“这倒是一步好棋,不费一兵一卒,就把江陵、都城,还有宁州搅和到一起。”
“与王爷对弈我永远是棋差一招,这么久了,从未赢过。”孟冬道,“我知道都城一直忌惮江陵,哪怕王爷这么多年来如此伪装,也没能让那位对你完全的放心,若是让他知道,王爷多年来的荒诞都是做给他看的,并且在暗中一直调查老王爷的死因,只为了有朝一日找他复仇,那位多疑的皇帝一定会如坐针扎,恨不得立刻杀了王爷以绝后患。而郭固那个人素来好大喜功,他登基这么多年,一直对江陵虎视眈眈,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他眼前,他又怎么能不要?我只不过是看透了他们,顺手给他们送上个契机而已。”
孟冬说完话,抬眼看了看晏弘,突然就笑了起来:“说起来,此事能成,还是多亏于王爷那位叔父实在太想要你的命了。先帝耗费了那么多的兵力才拿下的江陵城,他都可以许诺给郭固,只为了跟对方联手,彻底铲掉王爷这个心腹大患。而又偏偏贪心的很,既想要王爷的命,还想要保存自己的名声,不然他若是在都城便动手,说不定还真有得手的机会。”
晏弘伸手将那块玉佩从衣襟底下扯了出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玉身,凝眸看着孟冬:“你若是想要他得手,又何必送这块玉给我。反正你最终想要的,是将郭固引到江陵,在乱军中,想办法杀了他。你的布置已经得手,我的死活对大局也没什么影响,又何必今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下我的性命。”
孟冬对上晏弘的目光,有一刹那的恍惚,其实他完全可以像方才搪塞那个手下那样告诉晏弘,他要留下晏弘的性命看着他们楚国君臣相斗,这样自己回到北梁才有更多的时机。但他心中清楚,这并不是真相,从他当日跟着晏弘去到都城开始,他心中就一直存着一个念头,他不能让晏弘死。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视线颇有几分无可奈何,轻声回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当日我处心积虑进到王府,却被王爷处处关照,得到了离开宁州后这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疼惜。就当是投桃报李,也不该让王爷因我而死。就当是对我利用王爷付出的代价吧。”
“孟冬,”晏弘轻轻唤他的名字,“你心中清楚,就算先前是你利用我,但之后,却是我在利用你。你能那么顺利地调查到我父王的死因,我那叔父能够那么顺利地得到北梁送来的密信,都少不了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因为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也一样想杀了我那位叔父为我父王报仇,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不管当年他如何对我父王,但他这个皇位却是从我祖父那里名正言顺地继承来的,我若是率先发难,便是欺君谋反,我父王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的要毁在我手里。所以在利用与欺瞒这件事上,你我都是一样的,也算不得是谁亏欠谁。”
他说着话,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孟冬的脸:“你只是单纯的没办法看着我死而已。”
孟冬抬手,覆在晏弘的手上,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慢慢地握在掌心。晏弘的手指白皙修长,但是细细地摸起来,会摸到掌心的剑茧,这个王爷表面看起来光鲜潇洒,但这些年来,他一个人背负着杀父之仇,却又极近忍耐,没有人知道这人在背后又付出了多少血泪。
孟冬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一样从稚年便背负了血海深仇,此生注定身不由己。
孟冬弯了弯唇,露出一个笑容,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晏弘颈上的玉佩:“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保住了你的命,这样便够了。王爷说的没错,你我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亏欠了。不管是谁利用了谁,我们都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孟冬说完,凑过去在晏弘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现在才有这个机会,好好地道个别。”
“孟冬,”晏弘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自己喉间,他看着孟冬的眼睛,轻声道,“江陵的局势已成定局,不管我与晏泰之间如何收场,与北梁这一战已是必然。郭固到了江陵城下,便是再无活路,其实,你也不是非要亲自回去,如若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人将他的尸首送到你面前。”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王爷也有王爷要做的事情。时至今日,已是不能再回头的,王爷不是也不能放过晏泰吗,这一点上,我以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孟冬缓缓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弘。
晏弘的手按在自己的伤臂上,也跟着站起身来:“我们是不一样的,孟冬。我想要的只是晏泰的性命。而你执着于要回去,是因为你要的不仅仅是郭固的命,你还要拿回那个本属于你父皇,属于你的皇位。”
孟冬轻轻笑了一下:“这又有什么分别,复仇跟夺回皇位本就是一件事,没有冲突,郭固死了,我顺手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也是理所应当。我听闻当年若不是晏泰从中作梗,这楚国的皇位也许就是老王爷的,王爷难道就不想替老王爷拿回来吗?”
“我父王当年若是真的想要那个皇位,便会自己去拿。他没有要的东西,我又有什么理由打着他的名义去抢?”
“那这点说起来,王爷与我确实是不一样的。”孟冬微微扬眉,“因为北梁的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孟冬,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这皇位本该是你的,但郭固已经登基这么多年,你觉得朝中还会有多少人忠诚于你父皇,又会有多少人会帮你坐回那个位置?”晏弘摇了摇头,“就算你杀了郭固,想要重新继位,也是困难重重。”
“这么多年,我经历的困难险阻何其多,也不怕这一件了。”他朝着晏弘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但王爷的担心,我铭记在心。”
说完,他朝着晏弘深深施了一礼:“多谢王爷对孟冬所有的关照,山高路远,孟冬在此别过,再祝王爷此生风恬浪静,美意延年。”
晏弘抬手在自己颈上轻轻摸了一下,微微闭上眼,发出一声轻叹:“既然如此,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也只能祝你此生顺遂无忧,早日达成夙愿。”
孟冬的手在衣袖下用力地捏紧,面上是灿烂的笑意:“王爷的祝愿,孟冬就收下了。”他朝着晏弘颈上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玉佩,是我母后当年找高人所求,我当年能死里逃生,少不得它的庇佑,就把它留给王爷做个纪念,毕竟王爷回到江陵还有一场恶战,希望它能护得王爷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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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晏弘突然间觉得这秋夜凉的厉害,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突然间就空了下来, 那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运筹帷幄,将大局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早就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看到了今日的结果。从他得知孟冬身份开始,心中就清楚这人终有一日会离开的, 那样刻骨的仇恨,那么多年积压在心头的执念,如若是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就放弃,更别提孟冬这种哪怕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会义无反顾, 只要能达成夙愿之人。
但他唯独没有预料到,这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会如此的难受。
刚刚他极尽理智地去规劝孟冬不要返回北梁,如预料地被拒绝后, 心中有无数次地冲动想要问问,如果是为了自己,这人又是否愿意留在江陵。
但他终究是没有开口。他是理解孟冬的, 他们这种人生来就背负着宿命,不应该被儿女情长所束缚。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自取其辱。尽管他能够看得出来, 这段时日下来,自己在孟冬心中占据着极重的分量, 不然那人也不会在苦心布置的计划即将得手之前,还跟着专门去了趟都城,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更不会将他母后留给他的玉佩留下,只为了保他平安。
晏弘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上的玉佩,玉身微凉的触感让他在心底忍不住叹息。他知道自己对孟冬来说,将是此生极为重要的一个存在,可是,若是与纠缠在孟冬心底十余年的血海深仇还有北梁的万里河山相比,又显得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那个人注定了成为他生命之中的一个过客,出现,留下浓重墨彩的一笔,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晏弘理解孟冬所有的决定,所以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十分冷静并且理智地接受这个结局,但他现在才发现,他终究是高看了自己,即使素来坦荡通透如他也会有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使是他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心。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觉得莫名的无趣,哪怕他明知在江陵城还有一场恶战在等着他,而与北梁的一战其实只是一个开始,一直以来他唯一的敌人,都是远在都城的晏泰。
但他此刻却只想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觉得未来的一切突然都变得索然无味。
“王爷,”清茗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船上的东西都毁的差不多了,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件披风,总算是烤干了,夜里风寒,您刚刚又淋了雨,身上的衣物还没干透,您暂且把这件披风披上,也好歹能够御寒。”
山与三夕
晏弘伸手将那披风接了过来,手指从柔软的布料上划过,轻声道:“这件披风要是方才送过来就好了。”
“嗯?”晏弘的声音太低,清茗并没有听清,凑近了问道。
“他方才离开前身上还穿着湿衣服,看他那几个手下也没有在意的意思。他那人这些年吃了许多苦,身子骨娇弱的很,这么折腾一夜,搞不好又要着凉。”晏弘笑着摇了摇头,“偏偏又娇气的不愿意吃药。到底是龙子,哪怕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总还是有骄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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