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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听见小奴隶走动着，还有淅沥水声。天还没亮，他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
“也不早了，”江虞南降湿了的木头扔到一边，“下雨了，我再取点水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他说完之后，羿许久没有出声。
江虞南觉得奇怪，他看过去，就见后羿已经醒了，他仰面躺在地上没动，静静的注视着洞顶，目光空而无神。
“怎么了？”江虞南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去，“你的眼睛……”
羿看向声音的来处，调整了几下才对上江虞南的方向。这下也不用他说，江虞南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部落里的人说，羿是天赐神力的神箭手，射箭百发百中。
江虞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憋的慌，可是他瞎了。一个弓箭手、一个蛮荒时代的战士，失去了眼睛该怎么办？
江虞南有点无措，这么大一个人情，他要怎么还？他还要去找他的龙，怎么可能带着这么一个拖累……
后羿缓缓坐起身，他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弓箭放到身边，喉头动了几下，过了半晌才沉沉地吐出一句：“你走吧。”
江虞南愣住了：“你要放我走？”
“嗯。”羿握着弓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别说养活奴隶，昨天那野兽要是再来一只，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他见那呆头呆脑的小奴隶还没动静，言简意赅地说：“你跟着我，会死。”
江虞南看着面前昨天刚认识的、嚣张跋扈的土著，这会儿气势敛了，消沉的坐在地面上，自身难保还强撑着替别人安排后路，竟然从他身上品出了几分委屈。
委委屈屈缩成一团的大个子，说起来还是他的恩人。如果他真的违背良心抛下他走了，这大个子会不会在黑暗中哭唧唧呢……
江虞南越想越觉得他可怜，一脸慈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离开的。”
崽儿，我知道你现在很感动，别哭。
江虞南看着一言不发的大个子，不知是因为昨天共患难，还是今天得知他瞎了的缘故，他心里对原始武力的畏惧也淡了下来，不仅敢伸手摸他的头，还十分自然的戳了戳他肌肉发达的胳膊。
这肌肉，啧啧啧。显然就算瞎了，这土著也不会是拖累。更何况他对这片大陆的了解比他要多，带着上路也不错。
是的，在他瞎了之后，江虞南就已经决定不再回那个部落了——好不容易出来了，凭什么回去？就算这傻大个真的想回去，他也有办法引导他做出相反的选择。
江虞南决定试探一下，他假惺惺的问：
“你们部落里不是有族巫么？秘药应该有疗伤的吧？这里离部落不远，我隐约记得路，我们可以先回去看看有没有办法……”
“不行。”
江虞南十分满意。
“不能回去，”后羿打断他，”没有了武力依仗，回去我会死。你也别想着回去，部落不许吃无罪的奴隶，我受伤了你却没事，这是给别人煮了你的最好借口。”
权力斗争古往今来那根源都是不变的。江虞南几乎瞬间就想明白了。羿顶撞酋长、不敬日母，却凭借一身武力立威已久，想来对于酋长一脉早已产生威胁，看他不爽的人也不少。他一朝劣势，恐怕不仅不会被治好，很可能还会遭毒手。这部落他也是肯定回不去了。
“你真的不走？”
后羿突然又问了一遍，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是想杀我，首先就算我瞎了你也杀不了我，杀了我对你也并没有好处。我没有亏待你，如果这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除了我的弓箭，那些兽皮披子和食物你都可以带走。”
江虞南已经不想试图去理解这个人的脑回路了，但羿不回部落，极大程度上取悦了他，于是他也不和他计较：“我不走，在你眼睛痊愈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
后羿动作突然一顿，他怔愣了片刻才理解他的奴隶在说什么，猛的转头“看”向他。
“你是说，我的眼睛还能恢复？”
江虞南笑的温柔：“我没这么说，只是说有可能，毕竟这九州地大物博，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别说只是治一双眼，就是长生不老、逆天改命也做得到……”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后羿凑近了去听：“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虞南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好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你，有两个条件，一是我不再是你的奴隶，我们俩是平等的，二是我的决定你不能干涉，明白了吗？”
羿最初的惊喜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他听到这小奴隶刚得了些巧就敢谈条件，几乎被气笑了。
“不行。”
江虞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不行。”后羿想也没想就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了，在你能打败我之前，你都是我的奴隶。很显然，就算我瞎了你也弄不死我。”
江虞南有点恼怒，他压着火气尽可能的心平气和：“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要奴隶？”
“我是说过，但是……”
羿听出小奴隶有点不高兴了，且不说现在眼睛看不见，这小奴隶他还挺喜欢的，也不想他一气之下跑了，于是口气也不再那么强硬。
“这样吧，我不要你做我的奴隶了，但在我眼睛恢复之前，你什么都要听我的，明白了吗？”
当然，有一点他不会说，就是在他眼睛恢复后有了绝对武力压制，他的小奴隶当然更别想跑了。
江虞南也明白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不过这也和他预计的差不多，就还算满意的答应了下来。
他后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中套了，这也是现代人的思维误区，努力想要摆脱“奴隶”这个身份，而对于土著来说，奴隶的本质是对主人言听计从，与是不是“奴隶”并没有区别……
不过也不重要，那时候的这个愚蠢的野蛮人已经被他吃的死死的，与他调了个个儿，对他言听计从指哪打哪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现在。
江虞南早上刚起来就忍不住去研究那野兽的尸体了。从他形貌以及背后那只眼来看，大概率就是猼訑了。
“……可书里根本没说过这玩意是吃肉的啊？”江虞南有点疑惑，几乎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山海经》里是这样记载它的：“有兽焉，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
按这记述，听上去像是食草的温顺生物。当然，也有可能是“羊”的形象先入为主，影响了判断。
江虞南掰开它的嘴巴往里瞅了一眼，一嘴尖利獠牙，再看看它的粗壮的四肢，下端不是蹄子而是锋利的兽爪，食肉的凶兽坐实了身份。不过这身皮毛倒是有点用处，且不论什么披之不畏……江虞南捏了捏自己根本不蔽体的“衣服”，首先他现在很冷，需要换一身行头。
后羿已经稍微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在黑暗中，人的听觉嗅觉往往更加灵敏。他擦试着自己的弓箭，先是听见有刀子划过什么的声音，然后是石头摩擦，很快又听见有火在烧什么。
他闻了闻：“你在做什么？”
小奴隶听声音有一点疲累，他喘了口气：“衣服。”
他这皮毛太结实了，他用刀子都划不开，想做的精致一点也不行了，只能在中间烧出一个头能套过去的洞，这样简陋的上装就算做成了。
他套在身上，找了根绳子从腰的部位绑住，动了动胳膊觉得还可以。
只是可惜这兽体型不大，只能分开做上下装。他拎着另一条兽皮正想着下装该怎么做，突然余光瞥见那土著。
火光里，后羿已经不在玩他的箭了。他靠在洞壁上，向着他的方向“看”着，似乎好奇他的小奴隶在捣鼓什么。
他昨天穿的上装已经被猼訑的爪子划破了，右边胸口上还有个不算深的爪痕。江虞南昨天没注意到，现在一看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可怜。
他想了想，不再纠结于做裤子还是裙子，目测了一下土著的身材，又给他做了一个上装。
后羿感觉到那小奴隶起身向他走来，走到他身边停住了。他还没来及说话，头就被套过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
江虞南说：“昨天那玩意叫猼訑，传说披上他的皮毛可以勇敢无畏……就是胆子更大、作战更勇猛的意思。”
后羿不愿被小奴隶看轻，强调道：“我胆子很大、作战也是部落最勇猛的勇士。”
江虞南十分无语，给他腰上也系了一下：“你的衣服已经烂了，先穿着这个，不然后面没法赶路。”
“你给我做的？”后羿摸了摸自己的新衣服，忍不住面露嫌弃，“这样的兽披只有原始人和穷困的部落才穿，我们部落里的女人早就会做兽皮甲了，你可真笨。”
江虞南被气的翻了个白眼：“爱穿不穿。”说完气鼓鼓地甩手就走了。
他身后的土著可能脑子有问题，居然还笑出了声。
江虞南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九州地域何其辽阔，不说别的，只一个中州就比他穿过来之前的祖国还要大。
他知道他的龙在这里，可他已经变成一个崭新的个体，他的容貌性格都与以前不同，江虞南甚至不知道他是老是少……也许他仍在娘胎，也许已经年迈垂老。
他原本有信心，只要他们身在同一片大陆上，他就一定能找到他。可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九州这么大，原始交通不便，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双腿，大海捞针一样的去找人。
是了，物种他也不确定，也有可能不是人。这么说，他可能还要去有尾族、巨人族，以及鸟族去找他的龙？
“喂，大个子，”江虞南戳戳他，“我要找一个人，可是我连他是人是兽、长什么样、多大年龄都不知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后羿想了想，“我会从人找起吧。”
“哦。”
说的也对。
江虞南突然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他的龙不管成了什么，都一定是最厉害的存在——这倒是一个新思路。
于是他问土著：“你知道九州最厉害的战士是谁么？”
羿啃了一口烤好的猼訑肉：“我。”
江虞南忍不住想打他：“……除了你以外呢？”
事实上，他还真考虑过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土著，毕竟他穿到了他的身边，而且如果他真是神话中那个神箭手，说不定还真是龙的转生。
可是很快他否决了这个想法。
他的龙少年形态且不说，他成年体态的那个男人，斯文温柔、博学知礼，骨子里就是个贵族。显然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个愚蠢野蛮又自大的原始人，不可能是他。
这会儿羿稍微认真想了一会，也有点不确定：“……我也不知道，不过，可能在日母那边？他收拢了九州所有人类部族最强大的战士。”
江虞南明确了目标，心情大好，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我们去日母的领地。”
羿一向嚣张，部落里就连酋长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谁敢撸他的毛？不过这个小奴隶这样胆大妄为，他倒也并不反感。
“你在找什么人？”后羿问，“你姘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点不高兴这个小奴隶居然有男人了。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他健壮，狩猎比不比他厉害？
江虞南被“姘头”这个词吓到了，缓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我在找我的神。”
“你的神？”羿也惊了，“它还活着吗？”
江虞南笑了：“他一定还活着。”
不是男人就好。羿很满意，既然小奴隶要去找他侍奉的神，那便陪他去找，想必神一定也能治好他的眼睛。在那之后，他忍不住捏了一把自家“孱弱”的小奴隶，他会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
江虞南拍开他的手：“上路了。”
第15章 盲射手
灰黄的大地刚被雨水润泽过，层层叠叠的土丘连绵起伏不知尽头。
这片土地的地貌，倒有些像江虞南故国的那片西北大地，地广人稀、植被也较为单一。不过这里生长的植被他大多没有见过，想来也只是气候相近罢了。
雨后的空气十分湿润，只是因为快要入冬，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江虞南没穿鞋子，脚丫子被冻得通红。
后羿看不见路，察觉小奴隶没跟上来，手里拿着根长矛在地上点了点：“怎么，累了？”
江虞南脸色不太好看：“地上的冰太凉了，脚疼。我看见部落里有人穿兽皮裹脚，你为什么不用？”
羿说：“那都是女人和小孩才穿的，你见过哪个战士去狩猎，脚上还裹着兽皮？跑也跑不快，走路有声音也容易惊动猎物……”
他蹲下来一把抓住小奴隶的脚，江虞南觉得很痒想收回来，但被他那粗糙的大手揉的很舒服，居然也就任了。
羿给他揉暖和了，还忍不住嫌弃他：“你的脚太嫩了，还这么小，连个茧子都没有，女人的脚都没有你这样的……你是不是连狩猎都不会？”
江虞南很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虽然十分不想承认自己很废，但作为一个天天待在办公室和阅览室的教授，他的体质确实连很多现代人都不如，更不用说和这些四肢发达的原始土著比了。
“你这样不行的，如果再遇到野兽……”
羿说到一半，猛的顿住了。
西方好像有动静，东北方向的草丛里也传来草叶窸窣声。显然对方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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