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自己撑不住睡了过去,然而揪着一颗心睡不实,模模糊糊听到楼道里传来声音,立马就醒了。
乔聿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睡得翘起来的头发,说:“怎么还不睡?”
夏小荔闻到淡淡的酒味,嗅了嗅鼻子:“乔哥哥,你喝酒了。”
“嗯,跟老同事见面,肯定要喝两杯,但没醉。”
“哦,这样啊。”夏小荔说,他藏着自己的心思,又忍不住漏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害怕。”
“怕什么?”乔聿不解地看着他,一触到小孩忐忑紧张的眼神,他突然就懂了。
这一晚乔聿其实一直神经紧绷,要处理好跟林之华之间的关系需要他费很大的劲,然而在见到夏小荔的一瞬间,乔聿觉得浑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
他觉得夏小荔像深夜听到主人回家就从窝里跑出来喵喵叫的小猫,一边缠着脚边一边露出柔软的肚皮,乔聿克制住自己想撸猫的手,只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说:“不用怕,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70章 蓝颜祸首
开启工作模式后,乔聿跟林之华之间的私人恩怨暂时放下,三天忙碌的布展期,所有人都在虹大建工学院设计楼的二楼展厅忙活,这里原本就是建筑系和桥梁系做毕业设计展览的大厅,现在有了这次与哥大的联合展览,瞬间连展厅都逼格升级。
展览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的展出的是建筑的结果,那些知名设计师的代表作模型或片段;有的则是过程,建筑或桥梁在建造到一半时的状态,类似装置艺术;有的重创意,将展览完全当成综合材料的实验艺术作品;有的则重技术,用多媒体手段展示最先进的工艺和材料,每一个展陈作品都是设计者本人设计理念的写照。
虹大这边的展览作品已经提早就做好了展陈,一贯以技术著称的乔聿这回反其道做了一个很先锋的桥梁创意作品,甚至没有实体,用多媒体手段结合3D投影做了一个在东西南北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的桥,甚至场景也不一样,风、雷、雨,以及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境。
就因为舍弃了实体,他可以在电子空间内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毫无束缚。
他自己对这个作品也很满意,认为是近几年最好的展览作品。
他还没回国的时候就在思考展览的内容,但一直到两个月前还没想好,有一些设计稿和方案,但始终不满意,按照业内惯常的做法,可能会选用一种新材料,结合一个前沿的工艺,做一个极尽满足美学范畴内的作品。
这很常态化,对于建工类的展览,大多作品都在这个框架内。
但乔聿很想尝试下别的,跳出这个框架。
那时候夏小荔每晚在他家做作业刷题,跟乔聿共享一张工作桌,自然也看到了他画下的无数张草稿,“这些是什么?”乔聿的草稿天马行空,有些都看不出是不是桥。
“展览作品,还没想好做什么。”乔聿说。
“是桥吗?”夏小荔翻看一张张图,很有兴味。
“大概是吧。”乔聿也看着自己鬼画符笑了。
“乔哥哥,你说,桥是什么?”夏小荔问。
乔聿楞了下,还没人问过他这么零基础的问题,但他想了想,才说:“桥是连结。”
夏小荔像是也在思考,而后说:“不管怎么说,桥都是有用的东西。”
“对。”乔聿说:“起码是在有了人之后,才有了桥,桥是因为人类有需求才存在的。”
夏小荔继续看草稿图,孩子气地说:“总这么有用,也挺孤独吧,真的喜欢一个东西,就是它没什么用,但就是喜欢。”
乔聿突然怔住,桥这东西,就是因为太有用了,这是一个在人类社会里,完全从实际需要出发,百分百有用的事物,乔聿喜欢建造桥梁,以它为终生职业,然而证明喜欢一个事物最好的方式,就是它无用,而我依然喜欢。
很快,这个晚上就定了展览要做什么,既然是展览,不如做一个与现实完全对立的作品,于是有了后来的这个展览主题——没有实体形态,出现在人类社会之前的,“无用之桥”。
展厅里唯一要设计师到了现场再搭建的,是林之华的作品。
他只提前发了搭建材料过来,没有附带图纸,乔聿看过材料,大部分都是竹子,还有一些卵石和麻,林之华这几年的建筑风格有很大改变,从一个纯西方先锋设计风格,变得越来越有东方韵味,这次光从材料看,乔聿推测他应该也是要做一个东方主题的作品。
时间紧迫,乔聿派了很多建筑系的学生给他做助手,这三天除了睡觉,他们都在展厅赶工,抛开感情,乔聿对林之华的作品一向都很有兴趣。
有些人的性格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最糟糕的恋人,但同样会使他成为最优秀的大师。
直到两天过去,乔聿都还看不出这会是个什么作品,竹子天生的柔韧让它可以在三维空间里被组合成任意形状,曲与直,线与面互相交错。
第三天是周六,这天傍晚乔聿照例收到夏小荔的信息,问晚上可不可以一起吃饭。
这几天乔聿都一直在展厅,作为项目负责人他得盯好每一个环节,今晚所有的布展弄好,明天上午学术交流活动暨双校联合展正式开幕,他得保证万无一失。
于是他回消息:“我还在展厅忙,要不你先吃?”
夏小荔说:“夏小莓给我送饭过来,一大堆,她约了客户先走了,我一个人吃不完,要不我带过来一起吃?正好也可以提前看看你的作品。”
乔聿看了看展厅里还在忙活的人,说:“那来吧。”
林之华一旦投入工作就是个忘我的主,这几天展厅都安排了工作餐,乔聿也没见他怎么吃。
这会工作餐又送过来了,陈珂招呼在场的所有人都先过来吃饭,今晚人少,就只剩下林之华这一组,他让学生助手们都去吃饭,自己仍然在做收尾。
这时夏小荔背着书包,拎着一摞饭盒进了展厅,他刚进门,身后的展厅大门被风吹得啪嗒一声关上了,他吓得一愣。
一直闷头忙活的林之华抬起了头,就看到了大门边那个年轻的男生。
明显还是个高中生,穿着高中的秋冬校服,个子高挑,皮肤白净,整个人都很轻灵,五官极其隽秀,脸上有种憨憨的呆萌感,但一笑起来就变得活灵活泛地,堪称眉目如星。
林之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生莫名有些吸引他的眼光,但他不是被这份好看吸引,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自从这个男生出现,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哎呀,这不是我们小荔么,又来给哥哥们送好吃的了?”陈珂对夏小荔打趣。
每次家里送了好吃的,夏小荔总往乔聿办公室送,连带吃过夏家饭的老师们都记住了这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孩,现在的夏小荔,人还没进虹大建工,靠着送好吃的,跟建工的老师们都混了个脸熟。
“加餐加餐!你们真是有口福了。”陈珂对围在餐桌跟前的学生们说。
乔聿帮着夏小荔把饭盒摆开,熟悉的夏家饭味道,松茸海参煨鸡汤,清蒸桂鱼,桃胶炖蛋,白灼秋葵,还有一小盒生腌仔姜丝……乔聿看了眼林之华,跟陈珂说:“让林老师也过来先吃饭吧。”
然而不等陈珂过去,林之华已经自己走了过来,抽了张湿纸巾擦了擦手,拿过一个工作餐的饭盒,然后看了看今晚的“加餐”。
不得不说十分色香味俱全,他对坐在乔聿边上的夏小荔笑了笑,说:“看起来很好吃。”
夏小荔呆呆地回他:“那就……多吃点。”
“你叫什么?”林之华又问他。
“夏小荔,夏天的夏,荔枝的荔。”
“名字很有趣。”林之华认真看着他。
他看出来这个男生有些紧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高中生跟乔聿这么热络,竟然会专程送饭过来。
夏小荔的确紧张,他一进门就已经认出了林之华,那会他还在那一堆作品后忙活,但夏小荔一眼就看到他了。
一身黑色工装忙活作品的大设计师,不得不说真的很有范儿,很显眼。
而且气质实在太独特,一种强烈的,棱角分明的感觉,虽然他的年纪跟乔聿一样,但夏小荔总觉得这位看着更年轻,有一种一触即燃的烈性味道,比他这个真正的少年人要烈多了。
很帅,不羁的,混不吝的那种张扬的帅。
这会夏小荔心里被七个大字塞满了,“乔哥哥的前男友”,他连饭菜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根本不太吃得下去。
陈珂神色复杂地看着旁边的林之华和对面的乔聿夏小荔,发现这仨人里,乔聿这个“蓝颜祸首”居然是唯一冷静的,他甚至还问夏小荔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胃口不好,劝他多吃点。
陈珂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是怕旁边的火药罐子看出端倪,突然自爆?
还好一顿饭没出什么什么相见分外眼红的狗血事件,林之华草草吃完饭就又继续忙作品去了,乔聿带着夏小荔在已经基本布展完成的展厅里参观。
展览的作品跟现实世界里的项目完全不一样,不考虑功能性,只考虑是否传递了作者的表达,即便有个别作品带有实际功效,也完全是超前实验概念性的。
有乔聿这个超级讲解员在,夏小荔看得兴味盎然,这是实用枯燥的工科最浪漫的展示。
有些作品不用讲解,只用去感受,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乔聿自己的作品,在成品出来之前,乔聿都一直保密,这时候站在3D投影的“无用之桥”面前,夏小荔这才发现,自己那天晚上信口开河的“无用”一说,竟然被乔聿当成了作品主题。
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高兴过,要不是展厅里人来人往,他简直就要立马撒欢跑一圈,然后猴上乔聿的背,让他背着自己再跑一圈。
站在“无用之桥”面前,夏小荔觉得自己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用。
第71章 只是每晚在一起而已
到林之华那件作品跟前,一群人正在做最后的收工,乔聿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什么。
林之华用韧性极佳的竹与麻,搭建了一个巨大的,被支架悬空的竹屋,简洁,原始,然而内行人一眼可以看出结构极其精巧。
散发出天地初始之际的东方韵味,乔聿不禁感慨,他现在玩东方美学真是炉火纯青。
最后一步,在竹屋之下浇上薄薄的一层如镜面的水,林之华脱了鞋袜走进水中,点缀上或大或小的寥寥几块卵石,灯光铺下来,倒影呈现。
那种虚无缥缈之感更重了,甚至像是佛经里的处所。
所有人都围绕在水镜边上,见到倒影后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因为水面之上的竹屋,在倒影里看起来蜿蜒伸展,是一段桥。
说它是桥是完全说得通的,有延伸,有跨度,竹屋镂空的立体结构,在倒影里成了桥身。
林之华不愧是建筑大师,立体结构这种精益求精的事,被他当成了释放脑力的游戏,所有人都惊叹这件作品在视觉上的冲击感时,只有乔聿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林之华把这件作品当成了两个人的“合体”,他们两人一个专注建筑,一个设计桥梁,而这间作品中似桥非桥,似屋非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映照。
如果他们还在热恋中,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作品。
夏小荔在水边怔了会,他似乎懂了。
也感受到了这件作品给他的冲击。
但他的感觉非常复杂,最初他跟其他人一样,惊叹于这件作品在空间结构上的巧妙,以及先锋实验性与东方禅意极佳的融合感,在心里佩服林之华的大师才华。
然而等到他真正看懂这作品的表达,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看着乔聿,林之华也看着乔聿,而乔聿眉头微锁。
“作品还没有名字。”乔聿公事公办,跟一个学生说:“去给林老师拿一个空白作品名牌卡过来。”
每个作品都有名牌卡,标注着作品名字,创作者。
林之华拿着空白卡,说:“它没有名字,既然你的叫无用,那我的就叫无名吧。”
乔聿不置可否,学生茫然地看着两位老师,真的就写无名上去?
“林老师既然这么说,写吧。”乔聿淡声说。
所有的布展都已经结束,乔聿让学生助理们清场,把展厅的杂物全部清楚,他亲自把每个作品的灯光关掉。
林之华的“无名之所”灭了灯,他突然跟乔聿说:“反正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作品,叫什么都无所谓,你看到了就行。”
夏小荔尾巴似地一直跟着乔聿,他莫名觉得林之华这话也像是对他说的,因为他看到林之华说完之后,看了眼乔聿,又看了眼自己。
而乔聿说:“我看不看到,都一样。”
大厅的灯灭了,所有人一起走向外,学生们回宿舍,陈珂不放心这三人的修罗场,正准备自告奋勇说他送林之华回酒店。
不料林之华站在路边点了支烟,说:“活都干完了,不找个地方喝一杯?”
陈珂想说要不就学校附近找地儿吧,乔聿却根本无意,直当当地说:“酒量酒品都不好,算了吧。”
林之华一愣,这直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有些后悔上次借醉酒把关系搞得太赤|裸太僵,他哪儿想得到如今的乔聿这么钢板一块,油盐不进,让他所有计策都失了效。
但他心里马上权衡,没像醉酒那晚那样耍脾气,磕巴了一下,说:“那,喝茶也行,大家一起聊聊天。”
甚至都有些委曲求全的味道。
这总可以了吧?林之华想,又不是只有两个人,大不了再喊几个同事过来一起,乔聿不就怕他发疯么,他这么大个成年人,难道还会控制不住自己?
但他不知道,他委屈巴巴地说出这句话,在乔聿看来,他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执拗。
那股熟悉的“我就要”又来了。
乔聿一点机会都不想给,一点念想都不想留给对方,再次摇头:“不必了。”跟陈珂说:“你带林老师找个喝茶的地方吧。”
“没问题。”陈珂也不是很乐意单独跟林之华一起,但很愿意帮老友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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