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殊不为所动:“萧门主高看了。”
“怎么,怕我诈你?”萧灵玉笑了,“若是非要我说出个理由来,其实也简单。我想,你不会看轻女人。”
尹怀殊微微皱了眉。萧灵玉顿了一下,才续道:“当年七杀门被各大门派围攻,门主丧命,门派从此一蹶不振。正道百般打压,邪道更恨不得把我们分而食之,一点喘息余地也不留,自幼我就看清了江湖险恶。我爹继任了门主,他死无全尸的模样也像极了老门主,师兄弟们倒是死状各异。”
尹怀殊突然插话道:“没记错的话,前几任门主正是死在般若教手中,这样你还想与我结盟?”
“人要往前走,哪能抓着旧日仇怨不放呢?更何况有朝一日你若能将教主取而代之,我不也报了仇吗?”萧灵玉唇边噙着笑意,“总之等到门中弟子死的死,逃的逃后,这门主的位子终于落在了我的头上,那些人反而安了心。”
她眼中划过一丝阴翳,话音愈发柔媚:“女人怎么能成事呢,七杀门已经沦落到由一个女人掌权了,彻底不足为惧了,对不对?”
但她宁可担惊受怕,惶恐度日,也好过这种轻视羞辱。
“因此萧灵玉绝不能让七杀门断绝,还要重拾当年威名给天下人看看。他们所谓的七尺男儿都做不到的事,偏偏我这个女人可以。”她直视着尹怀殊,“我已经坦诚至此了,尹堂主愿意认真考虑我的提议了吗?”
尹怀殊看着她,并不急着开口。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尹怀殊警惕地看去。赶来的程念一行人同时望见了萧灵玉,读懂眼色后便也停在了两丈开外。萧灵玉又低叹道:“人蛊出身,武功资质又不算上乘,不提其他的,单是你这堂主之位就有多少人心怀不满,往后只会更加步履维艰。我七杀门虽不比从前,但根基犹在,般若教给不了你的东西,只有我能帮你夺得。”
尹怀殊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没有萧门主这般野心,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别急着回绝啊。”萧灵玉从袖中摸出枚小小的玉箫,白玉雕成,仅有一指长,递向了他,“我知道你对权势毫无欲念,也不会轻易冒险,可你的软肋实在太容易让人拿捏……”
手腕猛地被狠狠扼住,萧灵玉迎上他阴冷的视线,笑意更浓:“……你需要力量,需要我。”她使了个巧劲挣出了手腕,将小玉箫别在了尹怀殊的衣襟上,指尖轻轻点了点他胸口,“只是早晚的问题,我有的是耐心。等你想通之时,就用这个与我联络。”
说完萧灵玉最后朝着他一笑,转身便带着程念那行人潇洒离去了。般若教众慢慢地聚了回来,有人试探地出声询问,尹怀殊恍若未闻,神情难测地将小玉箫捏在手中端详,半晌,他再度抬首望向求援的方向。
那柱烟雾逐渐散了,幽蓝色一点点隐没在葱郁林间,风过之后,了无痕迹。
“该死,怎么还没有人来,统统瞎了眼认不出信号吗!”贺兰一把夺下身旁人高举着的烟雾炮筒,狠狠地摔在地上,犹不足以泄愤。
前方般若教与正道混战正烈,金石之声呛啷乱响,嘶喊震天,血光四溅,令她心头焦躁难安。般若教众皆是黑衣打扮,剥去了夜色遮掩后,分外惹眼,却正在节节败退。
昨夜贺兰带人一路追杀,布在林中的千丝弦更是拖住了正道众人的脚步,看着那些人慌乱无措地撞上了埋伏,厮杀仿佛变成了一场寻欢作乐的狩猎。本以为能就此将他们一举剿灭,立下大功,谁知没过多久,对方反而纷纷将外袍脱下搭在了千丝弦上,故布疑阵,林中夜色昏暗迷乱,衣袍飘曳得叫人难以分辨真伪,将般若教也搅乱了阵脚。
这么一路缠斗,终究让正道逃到了魏山之下,然后他们便兵分了两路,一行人赶忙将伤弱者送去山上别庄,留下的这行人继续应付般若教的追袭。
同是消耗了一整夜,般若教众人已有些气力不济,然而这些正道被围追堵截,一股火气憋在心口,眼下终于能放开手脚大打一场,精神大振,不消片刻局势就翻天覆地般颠倒。
贺兰被她眼中的这些‘猎物’反扑得狼狈不堪,眼看实在抵挡不住,低又急地冲身旁两个从属吩咐道:“跟我走!”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剑啸,贺兰仓促回首,只见季休明突破黑衣人的围堵,飞身径直冲她掠来,剑锋划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贺兰忙扯过一个从属推向了剑锋,季休明凌空旋身,足尖在那从属的头顶踏过,借力飘出的同时一剑挥下,硬生生截住了贺兰的去路。她不由得连退两步,抽出腰间软剑,迅速朝对方心口刺出。软剑堪堪擦过季休明的胸前落空,他不慌不忙地反手一挑,软剑不由自主地偏斜开去,身前破绽顿露,贺兰连忙又退一步。
般若教规森严残酷,两个从属不敢丢下她逃走,只得硬着头皮并肩迎上,两把长刀交叉着朝他劈去。季休明一剑破开,而对方好似就等此一击,长刀顺势分开,取向他两侧的肩臂。间不容发的刹那,季休明横剑身前,稳稳地挡下了两把长刀,他轻喝一声,剑光闪灭,长刀横飞出去,那两个从属也跟着滚倒在地。
贺兰不及闪避,长剑再度指了过来。
先前擂台上的胜负足以证明她绝不是季休明的对手,正焦灼之际,余光突又瞥见有两人自远而近地走来。贺兰将心一横,用尽全力将软剑抵住了攻势,趁这一瞬贴近上前,出手如电地捏住季休明的下巴,猛然直视进了他的眼底。
季休明对这一手始料未及,然而他却再也无法移开眼了,那双猫儿似的眼瞳仿佛墨色漩涡,牢牢地吸引牵扯住了他的视线。随着一股馥郁沁骨的香气,天地万物倏然远去,日月星辰黯淡,喊杀声响寂静,甚至连眼前这张美艳的脸也换了模样,变得轮廓模糊,眉眼缥缈,他有些茫然,可那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应当知道那是谁的……是他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长剑脱手摔落,季休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戚朝夕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再抬眼看,是贺兰匆忙逃离的背影。他忽而想到什么,轻笑了声。
“媚术而已,不要紧,等会儿自己就清醒了。”戚朝夕将人塞给了江离,“我去追那个。”
说罢他纵身而去。论及轻功,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与戚朝夕相提并论,不过瞬息他就赶了上去,一手擒住了贺兰的肩头。她转过身反攥住戚朝夕手腕,紧紧盯住他打算故技重施,岂料对方非但毫无反应,还颇有闲情地冲她眨了下眼。
贺兰武功不尽人意,这门媚术却是从来引以为傲的,从不曾遇到这种情形,顿时大惊失色,再想要奋力挣扎已经太晚。戚朝夕在她颈侧穴道一点,贺兰只觉浑身发麻,紧接着双臂一阵剧痛,就被反剪了双手。
戚朝夕轻而易举地押住了贺兰,往回看去。
江离极为勉强地扶着季休明,毕竟他矮了半个头,对方又神情恍惚,实在无法独自站住。不知是被媚术勾起了何种思绪,他似乎在呢喃低语,想要摸索寻找什么,无意识间握住了江离的右手。江离突然抽手退了开,季休明失了支撑,瘫软地跌跪在草地里,头也渐渐垂了下去。
不远处正道众人终于将黑衣人悉数斩于剑下,各自擦拭颊上血,回想这一遭经历不约而同笑了出声,笑声朗朗,上冲云霄,却没能惊动那一站一倒的两人。
江离低眼瞧着,一时竟忘了将他再扶起。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魏山原本另有其名,自几十年前被魏敏买下建了别庄后,当地人便习惯拿魏字称呼,时日久了,渐渐忘记了原名,干脆就改作了魏山。此时还是仲夏时节,山间草木葱茏,连绵翠绿里藏着一座院落,一改往昔避暑的闲雅,被江湖人士挤得热闹非常。
实在是因为这别庄比聚义庄小上太多。避风的回廊下躺满了人,名门大派和高手豪侠倒是分得了房间,却也在地上打了通铺,全都将房中床板拆下,送去给那些被聚集在厅堂的伤员歇息。
江离盘膝坐在地铺上,房中静悄悄的,连外面的吵嚷喧闹声透进来都显得模糊虚幻。
他和戚朝夕、薛乐共住一屋,戚朝夕随同正道将贺兰带去了后院关押,薛乐一直在帮忙安置伤员,而江离把仍未清醒的季休明送回给归云山庄的人后,才发觉只有自己回房了。他没有再找些事做,只是垂眸静坐,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仅仅像是出了神。
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戚朝夕推开门见这情形,一点也不意外:“又修道啊少侠?”
“……”江离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戚朝夕也不在意,仍笑着在他面前坐下,道:“手伸过来。”
江离不明所以地将左手递过去。戚朝夕摇了摇头,干脆一把扯过他的右手,翻开掌心来看,只见他右手掌心上横着一道紫红发黑的淤血,仿佛爬了条狰狞蟒蛇,明显是条鞭印。
“我看你敢直接用手去接程念那鞭子,还当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呢,怎么也只是肉体凡胎?”戚朝夕低眼端详着,“疼不疼?”
江离当即就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握着挣脱不开,闻言更是不自在地别开了头:“不疼。”
戚朝夕点了点头,毫无预兆地捏着他的手一掐。江离肩头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转回眼盯着他,冷汗直从额头渗出,疼得眉心紧皱。
“再说一遍,还疼不疼?”戚朝夕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他。
“……”江离深吸了口气,见对方大有一副嘴硬就再掐他一把的模样,权衡之下勉强服了软,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疼。”
戚朝夕这才满意地笑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圆瓷罐,边打开边问:“自己上得了药吗?”也不知他何时看出的伤,还特意拿了药回来,江离有些错愕,没及时答上话,他便自行接了下去:“算了,还是我伺候你吧。”
说着握住了江离的手,指尖在瓷罐里勾出了碧绿的药膏,控制着力道慢慢涂在那道可怖的瘀伤上。瘀伤触及药膏,泛起了一股带着刺痛的凉意,但上药的人动作又确实轻缓,便是痛也痛出几分温柔。
江离缓过了神,低声道:“上次我额头上的药,其实也是……”
“你倒好意思提,额头上的疤才刚消了几天,就又添了道新伤。”戚朝夕不由分说地截过话头,数落了起来,“更别提刚见面时肩膀上还挨了一剑,这些日子身上的伤几乎就没断过,我都给你拿了多少次药了。你也是,有伤硬撑着不叫人知道就罢了,偷偷摸摸去拿些药总不用为师教你吧?这么不管不顾的,是打算等伤自愈还是等手残废?唉,真不知道遇见我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叹着气很是感慨,还不耽误手中上药。江离瞧着他垂着的眼帘,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点:“你遇见我之前也这么多话?”
“这可不叫多话,我是因为原本在一个不得出声的位子上,有话只得忍住,攒起来等遇见了能说话的人再开口。”戚朝夕语气不变,慢悠悠的似乎刻意不让人听出是真心还是玩笑,“算你倒霉碰上,不想听也忍着吧。”
“想听。”
戚朝夕动作一顿,几乎以为听错了:“……什么?”
“你说,我愿意听。”江离看着他。
那眼瞳一如初见时明净不染,里面圈着个愣怔的戚朝夕。他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探江离的额头:“稀奇,快让我看看,刚刚把脑袋给疼坏了?”
江离往后一仰,颇为嫌弃地拍开他沾着药膏的手。
“躲个什么,”戚朝夕偏要把手往他脸前凑,笑道,“这可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药。”
江离忙抬手去挡,戚朝夕手腕一转别了开,还不依不饶地往前凑,两人拆了几招,戚朝夕突地擒住了他的腕子,那只沾满碧油油药膏的手便趁机挨上了他的面颊。江离偏头也没能躲开,药膏蹭得脸上一片清凉,对方犹不罢休,得寸进尺地笑着在他脸上一通揉捏,要将药膏抹匀似的。江离一边要挣脱,一边要闪躲,难得显出了狼狈模样,又听他道:“这药不仅能上脸,还能吃呢,不信你尝一尝?”
抬眼果然见戚朝夕又将手沾了药膏伸来,笑得更是眉目生春,他仿佛被这一笑晃了神,神使鬼差地真在手指上舔了一口。
药膏在唇齿间化开是凉丝丝的清甜。
戚朝夕呼吸一滞,不由得松开了手,连带着觉得房中也热了几分,一点酥麻顺着指尖一路奔袭心头,柔软湿热的触感还残留着,他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指尖。
江离也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两人视线一撞,触了火似的各自移开。房中一时安静,温度却不降反增。
过了半晌,还是戚朝夕干咳了声,状若无事道:“你方才独自在想什么?”
江离擦净了脸上药膏,下意识要答‘没什么’,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开了口:“我在想……程念的话。”
戚朝夕点了点头:“她能那么想,说服自己死心塌地跟着萧灵玉也算是件好事。”
“哪里好?”
“你以为萧灵玉果真有必要拦我们这一遭?”戚朝夕道,“程居闲之死对程念自然有极大的影响,约莫是萧灵玉也担忧她会因此生出异心,才特意引我们来试探她的心意。七杀阵表面上是冲着我,实则是备给程念的,持枪那女人始终关注着你们两个,倘若程念真被你说得动摇,恐怕今日就不会这样简单收场了。不过幸好,如今顾虑彻底打消,往后她在七杀门的日子绝不会差,而且看她鞭法的确是萧灵玉倾心调教出的,双方求仁得仁,还不算好事吗?”
江离缓缓地摇头:“我不明白。”
程念求一个关怀,萧灵玉求一个忠诚,双方求仁得仁,于是皆大欢喜?
那萧灵玉因程念可能叛离而起过的杀心、七杀门阴错阳差而致使程居闲的死亡,就合该被遗忘丢弃、抹去了真相来粉饰这一派太平?
戚朝夕沉吟了良久,脱了靴子,同江离并肩坐在通铺上,背靠墙壁,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窗上,他忽然道:“其实我曾经想过一了百了,干脆了结残生。”
“……”江离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戚朝夕仍旧望着对面的窗,入夜后的灯火将交错的人影印在窗纸上,仿佛观赏一出人间的皮影戏。他道:“就在不久之前。我遭遇伏击,摔进了地穴里,背上的伤口流血不止,可我却躺在那儿完全不想动,心想这样死了也罢,因为世上没什么可留恋的,更没有拼命挣扎着要活下去的理由。那时候一同摔下来的还有几个下属,其中有一个年纪轻的,跟着我有些日子,但我从没在意过,更叫不上来名字,他伤的不重,醒过来后先将我扶起来裹了伤,然后往地穴深处走了。临走前他还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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