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居闲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眷,正被软禁在相隔不远的屋中。不过想来即便照月能自如行动,也未必愿意见一见他。
青山派那边仍在毫不懈怠地追查,可惜再没什么进展。
倒是他们俩按兵不动地对着耗了将近一天,终于还是江离打破僵局,提出想再去林中看看,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线索,麻烦师父陪同了。戚朝夕笑着应道不麻烦不麻烦,你我还客气什么。
外人看去,还真是师徒和睦。
林中深褐血迹仍在,遗留下的血肉气息与泥土腥气混搅一处,化作了虫蝇的洞天福地。江离面不改色地驱开嗡嗡乱舞的虫子,绕着血迹转了几圈仍觉不够,最后蹲下了身,拨开草根仔细察看起什么。
戚朝夕原本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可见江离沿着什么逐渐走远了,终于也起身跟上:“发现什么了?”
几乎同时,江离停下脚步,将脚边草叶上的一道深色血痕指给他看:“血迹到这里突然断了。”
血迹沿来路连成了一道断断续续的线,此处离程居闲身死之地颇有些距离,鲜血再怎样也不会溅洒过来,那便只能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人不会凭空消失,应当是对方走到这里时收了凶器?”戚朝夕举目四望,“即便这跟聚义庄是相反方向,但又能证明什么?难道庄内人动手,就不能装作从这儿离开,绕路再回吗?”
江离没有应声,再度俯身观察起来。
天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晦暗,他们来的就不算早,如今约莫快入夜了。戚朝夕正考虑要不要催他,林中突然掀起一阵凉风,紧接着轰隆一声,闷雷滚来。
夏日骤雨果然来势迅猛,半点不给人反应,雷鸣仿佛一声号令,随即雨点倾箧倒豆似的哗啦洒下。
这下戚朝夕省了询问,一把拉起江离就往回跑。水花飞溅,聚义庄尚有距离,他眼望见雨打林叶间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屋檐,当机立断地冲了过去。
这是间破屋,门已塌了,剩下的三面土墙呼呼灌风,万幸头顶并不漏雨。两人身上近乎湿透,雨却越落越急,噼里啪啦地打在檐下,苍穹中墨云翻涌,像是恶龙肆意搅动,喷吐出了漫天电闪雷鸣。
江离望向疾风暴雨的远处,突然道:“血迹要被冲掉了。”
“你还有心思操心血迹?”戚朝夕拧干衣袖,道,“这雨起码要下一夜,今晚咱们两个只能在这里凑活了。”
江离看了他一眼,在破屋中转了一圈。这儿被主人废弃久了,但似乎有过路砍柴的农人在此歇脚,角落里堆着些干柴,居然还扔着几块火石。真不知他们两个究竟算是倒霉,还是走运。
身后响动,戚朝夕拧去了衣襟的水,回头瞧见江离搭好了一捧柴,蹲在旁边正要生火,忙道:“你放着吧,我来……”
“嚓”一声,火苗窜动,滋滋舔上了柴禾。
火光渐渐稳定,映亮了江离的侧脸。
戚朝夕眉梢轻轻一挑。这个少年确实奇怪,看得出他初入江湖,不怎么懂得与人打交道,像是个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公子,但哪家的小公子能生火这么熟练?
戚朝夕低头理了理衣襟,好似漫不经心道:“对了,归云山庄是不是把江老盟主的墓给藏到了落霞谷?”
他跟老教主说不知坟冢下落是假的。归云山庄每逢冬夏之际,都会隐秘地派出一支押送物资的队伍,路线天南地北各异,可兜兜转转,总是又往东绕去。一近落霞谷周遭百里,便如鱼入江海,倏然无踪了。他亲自去探过两次,发觉是有人设下了严密复杂的阵法,贸然闯入太过凶险,遂就作罢。
如今传出江鹿鸣坟冢遇袭,守墓人被一夕屠杀的消息,才确定如他所料,那支队伍是给谷中守墓人运送物资的。
戚朝夕话音落了,刹那间,风雨声和柴火噼啪声也弱了三分。
破风声骤响。
他身形一闪,避过了朝向后心的迅猛一击,江离应变极快,回手成爪扭住了他的手臂。戚朝夕不退反进,也扣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带。
身形不受控制前扑的瞬间,江离顺势侧身,手肘先一步狠狠地撞进他怀里。
这下戚朝夕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开,卸去了怀中力道,而江离乘胜追击,提掌削来,出手也不再遮遮掩掩了。戚朝夕没料到是要真打,一时间竟被逼得退到了火堆旁。
又见江离抬腿横扫,看样子是打算把戚朝夕给先按在地上再说。可戚朝夕身形忽若鬼魅,分明没有见他闪避,这一招却平白走了空,只踢得火堆里一蓬碳星激溅,橙红光点一闪而逝,砸落沙尘。
趁这一空隙,戚朝夕转过江离的身侧,同时顺手抽走了他的剑。江离猛地回身,长剑横架在了脖颈之上,他动作顿止。
“乖一点。”戚朝夕悠悠道,“你师父年纪大了,手不太稳,你可别乱动啊。”
江离也不看他,直视着火堆:“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不疑剑也好,长生诀也罢,我都毫无兴趣。”戚朝夕道,“咱们两个还有一阵得朝夕相处,彼此提防着没意思,说两句敞亮话怎么样?”
江离这才看向他,神情戒备。
戚朝夕弯起眼睛一笑,道:“不如这样,约法三章?”
江离道:“先说内容。”
“第一,彼此互不过问身份来历。”
“可以。”江离答的痛快。
“第二,有话直说。尤其是你,能多说两句话就多说两句,别总搞得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戚朝夕叹道。
江离毫不留情道:“是你话太多了。”
戚朝夕微微眯眼:“嗯?”
“……我尽量。”
“第三,”他将长剑回了鞘,抬起手掌,“不准突然动手。”
“……”江离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与他轻轻一击掌,“对不起。”
“哎哟,”戚朝夕颇觉惊喜,“说的什么,没听清?”
江离不再理他,走到墙边抱膝坐下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俩的衣裳虽然仍湿着,但也不再往下滴水了。按理说该脱下烤干,可两人目光一触,就又看向火堆,谁也没有动手脱衣的意思。
戚朝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侧锁骨,哪怕湿衣黏在身上难受,也只好忍下,倚着墙坐下:“这夜还长着呢,聊会儿天吗?”
“不想聊。”
之前他笑沈知言被噎的时候,还真没料到转眼自己也要经历这么残酷无情的拒绝。
戚朝夕装作没听到,顾自道:“你跑来查探线索,是想替那小姑娘证明清白?”
江离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戚朝夕转向江离,忽然想到个有趣的问题,“假若确实是那小姑娘杀的程居闲,你和她关系那样好,你打算怎么办?是为了大义袖手旁观,还是不分黑白地出手相救?”
江离道:“我不做假设。”
戚朝夕笑了笑:“好,那说点儿实在的。沈二公子说只有她一个知道程居闲那晚会在林中,话虽不假,却也是顾及小姑娘的感受,避重就轻了。你不是也看出来了,除了他女儿,还有谁能让程居闲死得心甘情愿?”
不等江离回答,他又道:“啊,我忘了。她原本是能自证清白的,可惜,唯一的转机那夜不在屋里,还真是巧的有趣。”
江离淡淡看他一眼:“激将对我无用。”
油盐不进的小东西。
戚朝夕反而愈发有兴致了,倾过身一手撑在墙上,盯住了江离的眼睛:“悄悄地告诉我,没关系的。你一点儿都不怀疑她?”
他贴近过来的瞬间,江离下意识要退,背脊却已贴上了土墙,退无可退。而戚朝夕眼瞳仿若无底深渊,他无法移开眼,一股吸力摄住了心魂,要拉他沉沦、陷落下去。
天地间的风雨声荡然消失,他闻见鼻端一缕暗香,耳边只剩戚朝夕压低了的嗓音:“你相信她?”
“还是说——你喜欢她?”
江离不由得张了张口。
“那你喜欢她,还是喜欢师父?”
江离狠狠咬上舌尖,猛地推开了戚朝夕,风声雨声同时跌回耳畔,暗香陡然消散。
戚朝夕大笑着倒回了墙上,还不忘夸他:“不错,徒儿定力可嘉。”
舌尖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江离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你无聊不无聊!”
“可不就是无聊嘛。”戚朝夕叹了声气,“不然你来提议,咱们做点什么?”
“好。”江离道,“比一比,谁输了就去屋外淋雨。”
戚朝夕欣然同意,却听江离道:“天亮之前,谁先开口说话就算输。”
“你是想憋死为师吗……”
江离看着他,抬手指向屋外的滂沱大雨。
“……”戚朝夕道,“罢了,我同你一孩子计较什么,睡觉吧。”
说罢倚靠于墙,懒懒地闭上了眼。
枕雨入眠,想来倒有几分风流,倘若不是睡在这野林破屋,旁边还挨着这个假徒弟就更好了。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藏在雨声里像只受惊的幼猫,一触即逃。戚朝夕不禁睁开了眼,惊讶地看向身旁。
江离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也不知睡着没有。
戚朝夕犹豫地伸出手,空悬了半晌,还是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了,我不该开这玩笑。可你一个男儿,怎么还哭起来了……”
江离缓缓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火光映照下,江离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泪痕,眼神更表明是刚入睡就被戚朝夕给吵醒了。
戚朝夕的手顿在他背上,四目相对,一丝尴尬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又一声抽泣所惊破。
那哭声分外清晰了,呜呜咽咽的又掺上了几分嘶哑,响在无边雨夜,响在他们身旁。
第13章 [第十二章]
他们在一瞬间警惕,几乎同时站起了身,环顾四下,屏息等待着。
不多时,哭泣声果然又响起,循声望去,竟是从角落的柴堆里哀哀传出的。篝火圈出的光亮映不到那边,只留了一大团浓黑的阴影。
“那里不足以藏人,我方才也没发觉有声息。”江离道。
“看看再说。”戚朝夕走上前,连剑带鞘地刺进柴堆,并无阻碍之感,他手腕一翻,木柴轰然崩散,仍旧空无一人。
这可就奇怪了。
一点火光凑近过来,是江离点燃了根粗柴当作火把照明。视野稍稍一亮,戚朝夕不由“唔”了一声,踢开散乱的木柴,只见沙土中还躺着一块木板,他伸手揭开,像是将地面撕开了一道漆黑伤口,那洞口直瞪着他。
“是个地窖?”戚朝夕琢磨道。
江离没有出声,回答他的是从洞底再度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这次没了遮挡,终于能分辨出来是个少女的声音。
洞里黑黢黢的,难以视物。江离将火把投下,这洞穴倒不算深,火光在底下滚了两圈,虽然不见人影,却惊动了对方。哭叫声猛地大了,听不清内容,只是嗓音嘶哑得令人心惊,隐约还有铁链嗒嗒乱响的动静。
江离终于道:“下去看看。”
等下到洞中,拾起火把一照,才看清这不是地窖,而是个地道,洞壁上以石砖加固了,只有脚下是沙地,他们身处在一头,另一头不知通往何处。几步远的地方瘫坐着个年轻姑娘,看上去比江离还小几岁,头发凌乱,手脚都被铁链锁在墙上,一见有人就挣扎着要扑来,脸上泪痕纵横,口中咿咿呜呜地乱叫,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江离愣了一下:“她这是……”
“是个傻子。”戚朝夕端详着她躁动的神情,有了结论。
江离缓缓趋近,小姑娘愈加急躁,瞪大了眼睛,不知是想防卫还是想抓住江离,双手扯着铁链一团乱舞,硬是逼得他无法靠近。
砰的一声,碎石块准确地击中小姑娘的穴道,她双眼一闭,当即软绵绵地歪倒下去。
戚朝夕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走上前来:“看来是她家里养不活或者不想养,又下不了狠心亲手杀了,就干脆把她关在瞧不到的地方等死,心里便能好受多了。”
“你怎么知道?”江离看向他。
“显而易见啊。”戚朝夕一笑,指了指地上的两对脚印,一双大而深像是男人的足迹,另一双小而浅,想必就是这个小姑娘留下的。他蹲下身,挽起小姑娘的衣袖给江离看,“你看,果然没有淤青伤痕。”
戚朝夕耐心解释:“脚印说明她不是昏迷后被带来的,既然能走,就还有意识,可身上却没有伤痕。哪怕你要用铁链把只猫狗捆起来都得费点力气,人难道就不挣扎吗?不过有时候,畜生都懂挣扎,偏偏只有人不会。”他话音一顿,又别有深意道,“你说程居闲为什么不反抗呢?”
江离不赞同道:“你也不过是猜测。”
“这可是凭证据合理推断。”
江离不与他争辩,尝试着扯了扯钉在洞壁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戚朝夕看他动作,忍不住又道:“你要救她?”
江离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救吗?”
“我可不喜欢多管闲事。”说完戚朝夕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你是个意外。”
他颇为感慨地叹道:“江湖人最爱行侠仗义,不问前因,也不管后果,自己倒是潇洒痛快了,哪顾被救的人是不是生不如死?江离,听师父两句劝吗?”
“你说。”
戚朝夕倚在壁上,抄手瞧着那小姑娘,道:“一个傻子,你救下她后打算怎么办?任她自生自灭,还是你能日日寸步不离地照看?或者你找到了她家人,可她家人既然丢弃了她,还肯要吗?”
江离一时未答,只听戚朝夕续道:“往好处想想,兴许她家人心软留下了这小姑娘。但看她穿着,也不像是个富裕人家,养活个傻子得耗多少心力,那你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了她,又害了她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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