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灏从山木厕所窗户合页处提取到的布料纤维,经过分析,与死者刀伤伤口内提取到的纤维成分一致。
烟火酒吧名义上以消防突袭检查不合格而歇业,所有员工放假一天,只有少数管理层人员到达现场配合调查,统一口径封锁消息。
尹灏补调出王景平遇害至龚汉最后一次出现在酒吧期间的视频。在尹灏与季商呆在监控室等待拷录视频时,放下东西出门而去的龚汉并未远走。他在门外站了须臾后径直去往酒吧后厨,在刀具存放柜里取走了一把面包切割刀后匆忙离开。
技侦人员经过数小时搜查,在员工更衣室,一件黑色外套衣兜内发现了少量血液痕迹。这件衣服被带回刑侦队做血液分析的同时,也将进行布料纤维比对分析。
据酒吧主管讲这件衣服很早以前便出现在了更衣室内,并不清楚是谁留下的,平时员工夜间值班休息偶尔会搭在身上防寒,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拿来使用。
尹灏将外套与山木酒吧监控视频内那个模糊身影作了比对。外套后背印着的字母符号,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件衣服与案发当晚龚汉出现在山木时所穿的衣服是同一件。
曹卫卫直接申请了刑事拘留证,在龚汉各处可能出现的地方安排便衣警员值守,只等嫌疑人龚汉露出踪迹便会一举将其擒住。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张袁浩实名办理龚汉使用的手机卡却从未出现过开机信号。袁浩配合警方在已知的各个网络渠道尝试联系龚汉,亦是毫无回音。
龚汉这个人如同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
时间来到了七月十日晚十点。烟火酒吧正常营业,人潮涌动的酒吧二楼,安静的主管办公室内,手机铃音突然响起。
主管和财务人员查看过手机后朝尹灏摇了摇头,而站在一旁的服务生祖来突然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尹灏跟前。
警员戴上耳机开始技术追踪,祖来正要接电话时,尹灏突然道:“等一下,打开门,到屋外去接,越吵闹的地方越好。”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喧闹的音乐声与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尹灏与慈斌对视了一眼,继而跟着祖来一起走了出去。
祖来接起电话,在尹灏的示意下,继续往酒吧大厅走去。
边走边说,急躁的音调还挺像那么回事:“谁啊?打电话可真会挑时间。”
在酒吧哄闹的氛围里,一个并不清晰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我啊,听不出来了?”
祖来喊道:“卧槽,这么吵我连我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到底谁啊?这会正忙着。不说挂了啊。”
“我,龚汉。”
祖来口气缓了缓:“小龚啊,你走了可逍遥快活了。VIP区域新招的人还没到,我他妈都要忙死了。”
“酒吧前天不是歇业了吗?怎么又重新开始营业了?”
“哦,好像消防临检没过,老板可能塞了点钱,昨天就开门了啊。”祖来故意疑惑道:“你前天来过酒吧?来做什么?舍不得我们?想再回来。”
“我就路过。”龚汉顿了顿,才支支吾吾拐到了正事上:“小来你今天发工资了没?”
“发了啊,这地方就发工资准时这点好,不然谁愿意呆。怎么了?你的工资没到账?”
“只有底薪到账了,提成一分都他妈没有。是不是要延发?”
祖来看了一眼尹灏,尹灏示意他继续拖延。祖来便道:“不会啊,我的提成都发了,和基本工资一起发的。你问过财务了没?”
“没问。”
“你打电话问问他啊,问我能有什么结果?”
龚汉沉默了片刻,狠狠道:“妈的,算了。”
祖来道:“那是钱啊,怎么能算。要不你等会我帮你去问问?”
“你帮我去问?”
“嗯,你等我几分钟,我问过后给你……”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龚汉已经挂断。
祖来看向尹灏道:“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挂了。”
“你暴露了。”
尹灏转身朝酒吧二楼主管办公室跑去,打开门后慈斌对他比了个手势:“地点已经锁定,和袁浩提供的龚汉前女友的租住地只有半公里距离。”
几公里外,一个黑衣男人从小超市内急匆匆走出来,横冲直撞地穿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在稀稀落落的抱怨声里拐进了一条隐秘昏暗的小巷子。
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缠在左手,攀上嵌满玻璃碎渣的老式居民围墙,不费吹灰之力便翻墙而入。
龚汉女友在美食城推销啤酒,这个点还未下班。他进屋后从衣柜里将旅行包拿了出来,所有衣物,干净的、脏的都装在这个包内,以及他少量携带的其他随身物品。
背上包,龚汉快步走到卫生间,踩着马桶将藏在吊顶内的黑色塑料袋取下。他打开塑料袋往里看了一眼便迅速放进包内。
将要离开时,龚汉犹豫了少顷后才颇为不情愿地打开包,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在女友卧室枕头上。
下楼后,龚汉十分警觉地观察了四周情况,然后选择了刚刚回来时的路线,跃上围墙跳入先前的暗巷之中。
才刚一落地,两束刺目的白光便射了过来。龚汉睁不开眼,只听见金属哐当的撞击声响了起来。
那是一副银色手铐发出的声音。
而这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声音,在他余下的生命中将始终陪伴着他。
第18章 木楔子
时间倒退至两个月前,这是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时间在晚十点半左右。
这日未逢周末,烟火酒吧内只稀稀落落坐着不足十桌客人。VIP区域的上座率更是低得可怜。
龚汉闲得无聊,溜到酒吧外的巷子里抽烟。路边的灯只照亮了巷口一小块地方,龚汉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又一次将手机开机。
手机信号刚一连上便有陌生号码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这些电话肯定又是某家催债公司买的“呼I死I你”。龚汉压着火气一次次挂断后,利用电话呼入的空隙把能联系上女友的各种渠道平台全都检查了一遍,但他发过去的信息对方均没有回复。
发完信息后,龚汉按了关机键。因为手机太过老旧,他连按几次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压抑的火气像是找到出口瞬间腾起爆发,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理智全无地将手机朝巷子深处砸去。
手机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模糊的呻I吟。
巷子内有人,并且还被龚汉的手机砸中。龚汉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无名之火愈加强烈,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何人都让他觉得恼怒。
龚汉向昏暗无比的巷子深处走去。
一个男人坐在地上,瘫靠着肮脏的墙壁,摇摇欲坠,身旁除了零碎的垃圾还有一地另人作呕的呕吐物。
男人穿着白衬衣,风纪扣呆板地扣着,身旁地面上有一个黑色公文包。
龚汉一眼便认出这人,是个老师,曾来过酒吧找学生。半小时前这个男人在吧台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在酒吧点酒。
男人似乎醉得厉害,有人走近,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龚汉踢了他一脚,见对方跟条死狗似的,啐了一口后蹲了下来。
有些人,自己越是深陷在沼泽里,越是喜欢颐指气使,用轻视与挑剔的眼光去审视他人。想尽方法在别人身上寻找那怕微末泥点的踪迹,但这,也足够他得到一场自欺欺人的狂欢。
龚汉似乎心情好了几分,他笑着,重重地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脸:“你他妈还是个老师。平时人模人样的!今儿怎么的不顺了!像他妈只狗一样躺在地上。”
“你错了。”那人在笑,“我还不如狗快活!”
那男人的声音很轻,像絮叨的自言自语,却把龚汉吓得蓦地站起。他没想到这人还能清楚讲话,并未完全醉死。
男人说完话再次闭上眼睛。
龚汉捡起摔成两半的手机,本想一走了之,看到那个黑色公文包后,又突然改变主意。
他一边警觉地观察着男人,一边把包里的东西全给倒了出来,两眼放光地将皮夹里的钱往自己兜里装。
男人听见动静,睁眼看了他片刻,突然扑上来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神情激动道:“你想要钱是吧?”
“你他妈放手!不然老子弄死你!”
“好啊,来弄死我!你想要钱!都给你,我都给你。”男人开始翻自己裤兜,将一叠钱拿出来塞给龚汉。
“这些也给你。”
“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给你更多!好不好?”
龚汉一直试图挣脱,听见这话他停了下来:“帮你做什么?”
男人双目通红,笑得癫狂又凄切:“杀了我!杀了我!帮我去死!”
“你他妈醉得不轻啊!”龚汉一惊,将人一脚踢开后转身便走。
巷子深处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挠,声音里渐渐近乎哀求:“两万?三万?还是五万?你要多少?我给钱,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龚汉脚步没有停留,心却动摇了。但又认为醉鬼的话信不得。
直到三天后,那天是母亲节,这个男人清醒异常地出现在酒吧,对他提了一个相同的要求。
“时间,地点,哪种方式都是他计划安排的。说实话我不帮他一把,过几个月他会在病床上更痛苦地死去。我查过,直肠癌晚期死法很凄惨的,大便失禁。癌细胞全身转移更惨。我这也算是在帮他,对吧?他,死前还跟我说了谢谢,真的,警官,他还笑来着,我没有骗你……”
血液,监控,现金,通话记录以及警方翻了几顿垃圾找到的凶器,这些证据一件件摆在龚汉眼前。龚汉终于一字不漏地从实坦白自己的作案过程。
单面透视玻璃前,尹灏默默摘掉耳机。轻视人命、将贪财说得清醒脱俗的这类人他并不少见。但让他难以消化的是,被害者王景平的选择。
工业园区的监控缺失,王景平最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依旧不得而知。
慈斌对王景平身前两个月形迹进行查核时,发现王景平醉倒在烟火巷子的那天是他体检出结果的日子。也许压抑的家庭,无果的感情加上那一份病历单让他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柴露叹道:“他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多等两个月呢?如果可以多等两个月为什么不再坚持久一点,即使是为了他妈。”
邓登的语气含着少有的沉重:“辰星中学给每位老师都购买了意外身亡保险,因为全校老师统一购买,所以当时我们并未将这件事与他的死联系起来。王景平用潘成林的手机搜查过意外生亡类保险中关于死亡自主意识的赔付标准。他死时,那份保险刚满足可赔付要求日期,两年。”
“你说他到底对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恨吧,却又从不正面反抗,百依百顺,还费尽心思为她此后的生活作打算。说爱她吧,两年一到,连等到她腿伤治愈也不愿意。就那么急切地想要去死。”
尹灏翻着案件材料,看着安详地闭着双眼的王景平:“这么懦弱,优柔寡断人,赴死的心却如此决绝,我总觉得……”
慈斌接道:“你觉得那些我们所知道的理由还不足以支撑?”
尹灏点了点头。
“陈倩怡说过她怀疑王景平母亲的腿伤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故意为之。”慈斌停了一下,又道:“我进行二次问话时,王景平家保姆提及,她有一天在门外听到王景平与母亲王琴吵架,似乎王景平在责问他母亲关于腿伤的事,似乎王琴确实在这件事上说了谎,她的腿伤不是意外。”
“还有,那天是母亲节。也正好是王景平再次找到龚汉提出□□交易的日期,王景平在那天给了龚汉第一笔费用。”
“这足以支撑了吗?”
尹灏未置可否,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仍觉得某一处还有缺口待填补,但却没有再次出口反驳。
实际上他心下觉得这些事情依旧不够,然而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因为和季商呆得久了,他也开始产生莫名其妙的偶发灵感了。
在这样的矛盾思绪里,秉性直率的尹灏需要独自消化,实际上更要作妥协。他甚至开始反思兴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在王景平所处的环境里生活过,所以无法真正体会他的感受。
然而在另一点上,他却做不到妥协。
这件凶杀案虽然告破,但其间却依然留有疑点。龚汉承认杀人,但不承认死后割舌。死者口中的向日葵,季商收到的向日葵,以及季商意外受伤。
这些事情也许永无答案,但尹灏不相信这仅仅是王景平作为狂热书粉,突发奇想后,精心安排出的一场‘两全其美’的献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关联。
可无论是哪一种关联,这件凶杀案的元凶已经锁定,证据确凿,即使再出现新的旁枝末节,也绝不会影响案情走向。
替亡者找到真相,让生者得以告慰,一件案子即使依然有些许隐秘无法看得透彻,但似乎已经足够了,在曹卫卫看来更是如此。因此季商在三日前提出解除对他的保护措施时,曹卫卫把尹灏和邓登都召回了警队。
拿着刚刚签发下来的逮捕证,曹队展眉开眼地走进刑侦一队时,连着熬夜三天的尹灏已经提前一步从警队离开。
幸而这也帮他躲过了一劫,从警以来他一直过不了的关卡,便是去向死者家属解释案情。
慈斌和柴露一道去了王景平家,面对那个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生不如死的母亲,终是比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更难。
一切感情达到极致点都会突然变得尖锐,如同一把朝外的刀,包括出自善意的爱。
然而一味地忍受与顺从,实则是亲手将刀锋拉进了自己身体里。
没人能真心苛责这段关系里的两人,但他们也不应该被完全原谅。
只有那个守着粉色小风扇流泪的女孩是唯一无辜的人,所以她会是最先体会到爱意、最先重获新生的人。
连日高温,夜风刮入车内,尹灏丝毫没有快意之感。他没有选择关窗开空调降温,此刻他体内沉闷且絮乱,似乎这烈日烤过的风将涔涔汗液带出来的同时,也能将那些百味杂陈的思绪带出来几分。
副驾驶椅背还停留在那个幅度,尹灏记得那晚帮季商调整座椅时,因为座椅弹起得太过突然,有一刻季商与他的距离十分接近,呼吸扫过尹灏的耳廓,似乎比此刻的风更热。
14/5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