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酸,低声道:“……晚辈也学过一些酿酒的法子,前辈若是……”
玉清子哑哑一笑,叹道:“不必了。”又抬头望着我,道:“你救了我性命,原该好好谢你。可惜老道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雪山里头捡到的徒儿,武学修为也十分平庸,只一双手还算灵巧,炼石注鼎、扫屋做饭,也还差强人意。此战老道若能苟活,还可多看顾他几年。若是一命呜呼,还望你不要嫌他笨拙,收他做个门子、剑侍,都是好的。你是道尊的高徒,身边自然不缺人伺候,只当行个善罢!”说着,便将那弟子背心一推,让他跪下给我磕头。
我一生也没想过要别人来伺候我,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伸手去扶。玉清子又在旁咳嗽不断,一时竟手忙脚乱。
忽听江雨晴明快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随云师兄!”
我如同见到救星,急忙告辞而去。玉清子犹自不肯放手,拉着我衣襟,气喘吁吁道:“那你可答允了?”
我只得道:“我……我自然答允。”
江雨晴早施施然走上前来,一把挽住我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取笑道:“师兄,你的好夫婿叶师弟,天天招惹的不是什么漂亮大师姐,就是风骚小师弟。你倒好,总是跟些胡子花花的老头儿纠缠在一起。唉,这可输了人家一头了!”
我心想:“是了,我从前也是个胡子花花的老头儿。”这话也不必向她提起,只闲问道:“江师妹这是往哪儿去?”
江雨晴道:“我方才打算给小白找些活水,几弯几绕,歪打正着,却找到了正院里一座大许愿池。我瞧那池子里的金鱼、王八个个滋润,想是有些香火供着,急忙跪下来,诚心诚意许了三个愿望。一会跟曲星、葛二他们说了,再弄些香烛去拜一拜。”
我听她说话活泼有趣,忍俊不禁道:“不知师妹许了什么愿?”
江雨晴伸出手指,一个个掰着数道:“头一个自是希望天下太平,妖魔鬼怪统统死光,一个不留。第二当然是许愿我哥平安回来,免得本小姐一天天替他担心。对了,那天他还故意跟你吵架,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道:“……也算不得吵架。”
江雨晴唉声叹气,道:“我哥那个人,最是口不对心。心里明明想要你治,你特意过来了,他又是那个鬼样子。把你气走了,他又别别扭扭回过头来,偷看你给别人治。唉,师兄是我见过性情最好的人了,他也跟你处不来,真不知我未来的嫂子怎么受得了他那个牛脾气。说起来,我好像真没见你生过气。以前葛二还说过想娶你当老婆,被曲星削了一巴掌……”
我听她扯得没边,赶紧道:“那第三个呢?”
江雨晴这才止了滔滔不绝的话头,摸了摸背囊中水灵灵的萝卜叶子,开开心心道:“第三个是替小白许的,希望它快快修炼成精,跟我玩耍作伴。”
我还道她第三个愿望必定与萧越有关,闻言倒有些意外,转而心想:“到底是女儿家,只怕这些心事不便对外人出口。”
那萝卜原本搭在背囊边沿上,伸出几条细细的须子,惬意地一颠一摆。见了我,仿佛有些害怕似的,哧溜一声把自己藏了进去。
江雨晴忙隔着布袋轻轻拍它,哄道:“小白不怕,没人吃你,没人吃你。”
我哑然失笑,道:“谁说要吃了它?”
江雨晴气恨道:“还不是青城山那几个臭小子,仗着他们大师兄不在无人管束,天天在那里无事生非。昨天还说要把小白片了熬汤喝……”愤愤一抬头间,双目忽然定在我脸上,讶道:“师兄,你、你……”
我忙往脸上一摸,只觉面纱边摆都已脱丝,连下巴、嘴唇都露了出来,只隐隐约约遮住小半边面孔,想是上次撕得太急所致。我自从改头换面,最不习惯的便是旁人的注视,只有藏身面幕之后,才感到安心。此时暴露人前,顿如没穿衣服一般,窘迫异常,不知如何遮住才好。
江雨晴睁着大大的眼睛,仔细欣赏了好一阵,才道:“师兄,听说你以前长得不好看,后来才变成这样的,是不是?我倒奇怪了,你一不是修炼了什么邪功妖术,二不是夺了别人的面目皮相,是自己天生就长了这张脸,那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有些人生来灵质出众,有些人悟性就是比别人高些,有的人手灵巧,有的人会唱歌,这都是老天爷给的,你大方收下就是,难道还跟他客气?你长得这么漂亮,正该给大家多看看。赵瑟就很会穿珠子,你看,我这个坠子就是她穿的,好不好看啊?”
我身形比她高些,见她拼命踮起脚,向我展示耳上一个沉甸甸的珍珠坠子,不由莞尔,道:“自然好看了。”
江雨晴满意地摸了摸耳坠,又仰脸看了我一会儿,才感慨道:“师兄,我要是长了你这张脸,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呢!但凡年轻俊俏些的男人,一个都别想逃过我手心。”说话间,她所居的禅院已到,便向我挥手作别。那萝卜也从口袋边沿探出一个头来,用两片叶子捂着自己,偷偷从叶缝中“看”了我一眼,又赶忙躲回袋中去了。
她这一席话,倒勾动我的心怀。回到药师殿中,竟生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想找面镜子照一照自己。才想到我和叶疏的马车上似乎挂着一块,忽觉腕上一阵嗡嗡震响,坠子红光大亮。我心中砰砰直跳,忙整理了一下仪表,在衣摆上擦了手汗,才小心地接了起来。本以为立刻就要见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谁知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等了半天,只见一片漆黑,偶有几道光影闪过。忽然眼前一阵颠倒,画面飞快地扫过一排人影,观其服色,应该就是谢明台、兴云法师、萧越、江风吟一行人,叶疏一袭如雪的白衣也在其间,却一晃而过,全然瞧不清楚。除此之外,只见热焰飞腾,周围似有许多高而扭曲之物,看起来像是巨大铁笼的栅栏。我一急之下,浑然忘了这坠子无法传声,连叫了两声:“叶疏!”却哪里有人回应?只见那画面闪了几下,便骤然熄灭。
我再不懂门道,也看出地下出了巨大变故。一时心急如焚,忙飞奔到正殿中,向主事之人禀报。心慌之下,一句话结结巴巴,竟无法顺利诉说。无我大师温言安慰道:“无性师弟掌管禅武大阵百年,他一向金刚烈性,纵使不慎被妖魔钻了空子,也绝不至动摇根基。你爱侣在阵中,定无性命之忧。”
我这才稍微平定,将长相思中所见一一转述。白无霜愈听愈惊,将手上一块青石摊开,指道:“我与老谢以传音石联讯,前几日一切如常,今早入阵之后,便百呼不应。我还道他遇上敌人,无暇分神,如今看来,只怕……”
无我大师沉思片刻,忽道:“江道长,你说你见一巨大牢笼,中有熊熊烈火。不知你可记得,那火焰是什么颜色?”
我当时忧惧担心之极,那画面也是一闪即过,如何便想得起来?无我大师见我不知所措,将手中紫金钵一托,温和道:“道长,有请你识物之力。”
无我大师身为释迦寺方丈之下头一号人物,乃是一位已塑金身的高僧,与谢明台、白无霜境界相当。因常年苦修,念力更为精粹。此时合十释放出来,我只觉一阵慈悲之意在身周舒展开来,说不出的温暖安适。当下紧闭双目,将视野向他交出。只觉眼瞳中一阵摇荡,我眼中所见,已浮空照影在大殿前空地之上。
白无霜拨动那青石发声,向我道:“随云,传讯!”
我紧张得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向长相思中注入灵息。只见黄昏日暮之中,殿前砖石上阵法线重重叠叠,殿中万法佛尊金身辉煌,映着我腕上微小的红光一闪一灭。忽然之间,嗡鸣停止,红光也长亮起来。我眼中所见画面,也随之浮现在众人眼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叶疏一行人身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地面、空中、头顶皆有小团黑炎不断燃烧跌落。这牢狱中虽无狰狞鬼怪,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怪异可怖之极,令人身上阵阵发毛。
无我大师和蔼的面容上浮现难以置信之色,失声道:“这是……十方炼狱!”
他惊骇之下,白须、白眉一起颤抖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禅武大阵汇聚历代佛尊渡化之力,十方炼狱这集世间一切冤孽于一身之物,怎会镇之不住?莫非……”
忽然之间,只听那青石中发出嗞嗞、嗞嗞之声。白无霜急叫道:“老谢,老谢!发生了什么?……无性长老呢?”
那青石又啁哳了几声,才传来一个诡异而缓慢的声音:“我——们——被——他——”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才想起这画面中最可怖之处:他们的眼神、表情、动作,都足足像是被放慢了十倍!
无我大师喃喃道:“……入此炼狱者,弹指间受身苦、心苦、神念苦,皆须十倍于人,谓之……十方炼狱。”忽而目光一紧,抢上两步,叫道:“不——!”
只听吱呀一声,那十方炼狱上惟一开着的一道小门,已被人毫不犹豫地封死了。无性长老仍穿着那身鲜亮的僧袍,背着光一步步走向牢狱正中。那里正覆盖着一个巨大的卍字阵法,却不似平常所见的佛宗阵法光线柔和,反而洇着一种森冷的死光。
叶疏受那炼狱孽力所制,手腕抬得极为沉重费力。我们先只看到无性长老不断起伏的胸口,再逐渐上移到他狞笑的嘴,最后才看见他一双眼睛。黑炎飞舞之中,只见他瞳孔竟已变得一片朱红!
第六十一章 他在害怕什么呢
白无霜失声道:“不好,无性长老入魔了——!”
我脑子嗡地一声,仿佛被人从头顶猛击了一拳。只见无性长老全身煞意止不住地扩散开来,身上僧袍也变得妖光四溢,如鬼魅般移步到卍阵中央,口念偈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
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念罢,一双赤红眼瞳中似有血泪滴下,手中佛杖尽成白骨,只向上一举,轰隆一阵巨响,十方炼狱中黑炎瞬间燃成一片火海!
无我大师颤声道:“如水少鱼,如水少鱼……原来象竹之死,竟令你悲痛如斯。是我太过大意,竟将你与他百年师徒情重,误作水月镜花。如今你身入业海,却殃及几多无辜者,同受一生冤孽轮回之苦。哀哉!哀哉!”
我见叶疏雪白的身影已被黑炎吞噬得几乎不见,又听说此时他所身受的,竟是一生痛苦的反复重现。想到他幼年父母皆丧,被自己想象中浑身爪肢的血口巨怪吓得半死,又曾受叶家人凌辱,真不知他在这业海之中是何等难熬。一时焦灼烧心,只急道:“这……这怎么办才好?”
忽听一阵骇人惊叫,门外弟子急报:“血魔来袭——!”
我只觉一颗心倏然下沉,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高大的身影踏暮色而来,在天王殿檐角上的罗汉石像上轻轻一点,如一头展翅的大鹏鸟一般,径自向万法佛尊金身扑来!
白无霜反应极快,将那青石往我手中一抛,人已到了阵图之中,传音道:“结真武血阳大阵——”
只听应声如潮,诸名宗门长老已进入阵线,分列其位。除七名凌虚境主阵者外,另有多名化神境的堂主、门主一一布结,共七七四十九人,合为一个玄武大阵。主位在北,阵眼属水,由白无霜亲自掌控。只见他将游云剑横陈胸口,白刃一闪,已割破自己手掌,鲜血从虎口蜿蜒而下,滴入阵眼。两殿之间的砖石上原本绘制的弯曲凹线,也开始浮现出惨淡血痕。
白无霜双手捏诀,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朱阳玄武,侍卫我真!”
只听一声巨响,大地震动,阵中血痕交织为一个个硕大孔洞,宛如一面捕鲸的巨网。主阵者身上、头顶灵息湃动,七人鼎力协作,如渔民结伴出海一般,将那巨大的“网”尽力一抛,同时撒向四面八方。辅阵者立刻紧随而上,一举挑上网的外沿,将之拓深延展,如主血脉上不断蔓生出细小枝节,将云天之上悉数笼罩。冷千锋身法快如闪电,但一从那阵法上空经过,脚底却凭空现出几道血裂,似是他身上散发的煞气被“网”锚定,竟直接在空中显象。整个阵法如风吹幡动,尽数指向冷千锋踏足之处,血光泼剌一响,几乎将他半截小腿淹没。只是那冷千锋反应快得惊人,脚下一个反折,宛如轻烟直上,堪堪避开了这一击。如此几个来回,冷千锋虽一时不得进殿,但身法愈见飘逸,那血线也难以再近他身了。
我凝目看去,见执阵众人双眼紧闭,脸上皆有痛苦之色。那阵法中的大小血线却苍白迟缓,如同一把锈钝之极的柴刀,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也劈不开眼前兀立的高山。
白无霜一咬牙,将剑换入左手,又在自己右臂上深深割了一刀。血流入阵,确有催发之效,但比起冷千锋忽左忽右的身法,却如一条破木舟在鲸波中兜兜转转,始终无法将渔叉对准那庞然大物,更毋论一举刺中。
此时那业海黑炎已窜起半人多高,已有人在轮回痛苦中支撑不住,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瘆人的惨叫。那青石中偶尔传来沉闷之极的风声、地动声,想是谢明台、兴云法师正竭力与无性相斗。但无性大师原本的修为便与谢明台不相上下,入魔之后,更将身上禅武阵眼全盘逆转,使得一座降魔大阵化作无穷业海,实已成了这轮回地狱的造物之主。手中白骨禅杖只向下一顿,黑炎中斗然传来阵阵哭声。谢明台性情纯厚,又生长在门派之中,处事公允服众,并无甚么过不去的心结。受那十方炼狱的法术影响,不过出剑缓慢、身法钝重而已。那兴云法师却曾有过丧子之痛,此时被无性一激,明显已受了心魇,不复凛然正气,反如凡间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一般,双眼含泪,哀哀欲绝。
我极力睁大了眼睛,在黑炎中寻找叶疏的身影。整个视野中烟雾弥漫,人在其中,好似僵尸鬼影,一举一动,都诡异之极。但见江风吟金色剑芒偶尔一闪,便消隐不见。
长相思取意“相思相见”,原本只照见对方所在之地。但在这业海之中,也难以校准方位,所见不是歪斜倾倒,便是长久停留在空无一人之处。我焦心之下,却忽然瞥见了萧越黑袍的一角。他定力应该比江风吟高得多,但一望之下,只见他冷汗涔涔,英挺面容上满是惊惧之色,竟至有几分扭曲。握着诛邪的手也松开了,情不自禁向前抓去,仿佛面前有什么正在消失,要竭力去挽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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