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然道:“怪不得江风吟说,他们俩都是乳母带大的,从没见过父亲。想来事发之时,他不过两三岁,尚未记事。江雨晴年纪更小,还在襁褓之中。亏他们这么多年对你尽心侍奉,想不到这张温柔慈爱的画皮之下,藏的却是杀母仇人。”说到此处,竟觉一丝苦涩,道:“如此说来,我竟比他们有福分。我娘虽命薄早逝,对我却是真心疼爱。不知我身世来历,她可知晓一二?”
薛夫人不屑道:“一个最下等的乡下婆子,让她养便养了,还敢问什么首尾?主家让她养个猫儿狗儿,她也一样拌食喂水,好生相待。说起来,她病重将死之前,还跑到我这里,求我照顾你。明明与你没有半点血缘,也不知哪来的那许多泪水情深,真是笑死人了!”
我默然半晌,点一点头,道:“是啊。世上与我血缘最深的那个人,怀胎十月、诞育我的母亲,却一心只要我死。你尸茧大法不成,又生一条毒计。你假意与冯雨师合谋,许诺他将我腹中气团剖出。其实你早知此法不可行,之所以与江风吟那般言语,不过是为我彻底心灰意冷。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我一心求死之际,化作玄天女使现身,向我炫耀玄阴之力何等伟大。然而我一生苦痛,全因玄阴之力而起。你愈吹得天花乱坠,我心中对它愈加厌恨。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时,你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是不是?可是母亲,我最后用长恨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道体,却是刚刚成形的玄阴之力。这件事情,不在你计算之中吧?”
薛夫人眼角狠狠一跳,咬牙切齿道:“江随云,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忽而眉心一蹙,喝问道:“你当日在雁荡山形魂俱灭,谁将你复活的?”
她盛怒之下,院中诸物皆燃烧起来,地面也斗然深陷。我立足一株摇摇欲坠的枯树上,忽听身后江风吟惊异之极的声音响起:“……母亲,你说什……什么复活?”
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哥哥,她不是你母亲。”
江风吟瞳孔骤然张大,死死盯在我脸上。我从腰畔抽出雪羽玫瑰剑,向薛夫人只望了一眼,剑尖便已从她胸膛中穿过了。
薛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准备,甚至低头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只见她全身如发冷般颤抖,纤手挥处,一股铁锈色的灵息如枪如戟,海潮般向我激涌而来。而我保持出剑的姿势,任这灵涛从我立足之处一分为二,滔滔向两边流去。
江风吟颤声道:“你……你……”
我向薛夫人迎风片片脱落的皮肉看去,开口道:“其实江鹤行没有死。”
薛夫人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堤般的动摇之色:“——你……你骗……我明明……”
我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道:“他身死之后,残魂化为江水,归于淮河地下一条古老支流。我与他相见,也是机缘巧合。他识得我身上玄阴之力,见我落难,还拼尽全力,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他还提到了你。”
我目光移到她脸上,只见一个透明的灵体正逐渐显露出来。虽沾满血肉不堪之物,仍是尘世中独一无二的绝色。
我望着这张与我极为相似的面孔,柔声道:“他说,他不怪你。”
薛夫人浑身剧烈一颤,两道干枯的泪水,从已经开始离散的一双美目中直淌了下来:“鹤郎说……不怪我,随云,你……也别怪我。我一直想要……重获玄阴之力,我要……春不老,花长红,我要反逆时日,倒转因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要他……永永远远……不认得姐姐,我要他从一开始……就只识得我薛青玉……”
我目送她最后一缕残魂化为白烟散去,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只听身后一阵踉跄碰响,却是江风吟喜极如狂,跌跌撞撞向我奔来,连声道:“……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阿云,阿云,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我……我好想你,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道与天地同高的巨大劫雷,从满天乌云中探出半身来,在我背后隐隐照亮。
第一百零四章 一点也不像他
天雷之下,江风吟俊容惨白,喃喃道:“……那是什么?”
我仰头望去,见雷云滚滚,来势汹汹,比杀符冠英时更凶狠了千百倍。遂道:“那是我杀母的天劫。”
江风吟又是一怔,向薛夫人消亡之地看去,神色中竟有几分茫然。他一向是蜜罐中的大少爷,如今一旦得知生母遭人夺舍,父亲也早已遇难,凶手却是他一心一意叫了几百年的“母亲”,又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但只一个瞬间,他注意力就回到了我身上,急道:“那怎么办?这东西落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忽而双眼一亮,一把攥住我手腕,道:“我带你走!”
我见惨淡电光隐约将天空分割成无数残片,如一只巨手覆压人间,纵然瞬移到海外仙山之上,也翻不过它的掌心。见他抓着我的手甚是用力,只淡淡道:“走不了啦。”
只听雷鸣如战鼓,震得四野一片隆隆回声。飓风狂雨几乎要将大地掀起,天光在极暗与极亮之间不断闪动,好似无知小儿在地窖中投入了一串炮仗相似。人在其下,渺小之极,当真连蝼蚁也不如。
江风吟一咬牙,挥剑出鞘,口中叫道:“阿云,你站到我身后来!”
我只觉他身上白色风息如鹏举,扶摇而上,在我头顶集聚为一道深达百余丈的漩涡,裂口极长,显然是要替我将劫雷纳入其中。他这三百年倒比叶疏精进得多,如今也已是大乘巅峰境界,有改天换日之能。但在这灭世天威之下,也不过野马尘埃而已。
我摇头一笑,道:“你挡不住的。”白袍一扬,已从他那暴风漩涡之中轻轻巧巧穿了过去,如一缕轻烟浮于穹苍之间。此刻我心中一无所有,万象皆空。神照之下,但见情流纵横交错,人间一切欢欣、苦恨,尽在其中。“我”如被丢弃在急流中的一颗石子般,既小且破,在惊涛拍打之下,立足不稳,连翻了几个跟头,眼看就要被带走。
刹那之间,我灵识一片灿烂光明,竟似从这旷世洪流之中,看到了几千年前九天玄女几乎相同的困境。只是令她止步不前的,却是时空之流、因果之流……她是天上地下,最狂勇孤傲的战神。但她最终还是败了,刀锋不能斩断流水……也在这瞬息之中,我心光大彻,抬起头来,直视雷云后那个巨大黑色的影子,一字一句道:“我有情时,受千般苦,生千般恨。人若生当如此,天以何故生人?天不生人,何以生万物?天不生万物,天道又何存?”
只听云中传来一声尖戾之极的啸叫,好似整个天地忽然从肺腑中发出一声震惧的长鸣。雷云沸涌,情意如流,从我身边一泻而下。我从中流缓缓下落,好似舟中宝剑沉江,任失主如何契刻,再也寻不着了。
我从高空落地之时,云霾多已散去,天色却并不明朗。微雨不尽,秋风带凉,几片黄叶从庭树枝头萧萧而下。无情道并无灵息之说,但我向被天劫之力反推在地的江风吟一步步走去时,诚然感到了自己身上辐射出的某种灰色虚无之意。它并不冰冷,也不哀伤,而是一种类于水与礁石的错迕。连江风吟这样天真明亮的人,在我面前也仿佛失尽了颜色。
我半蹲在他身前,在他额心轻轻一点,将万缕前尘送入他识海。江风吟脸颊上肌肉剧烈一颤,艰难地将眼瞳对准了我,吃力道:“原来……是这样。我……全没想到,你……你是我……我们是……”
我看他心神大乱,全然地语无伦次,遂接口道:“哥哥,那都不要紧了。”
江风吟嘴唇发白,如溺水般抢着道:“是、是了。不论如何,我对你的心意,都……绝无半分改变。这些年,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他们说你……灰飞烟灭,我一点也不信。我的阿云是心里太难受了,一个人藏起来了,我的阿云不会死……对了阿云,你看这园子漂不漂亮?我都识得了,这是芍药,这是蔷薇,这是金桂……还有这些玫瑰,红红白白,三色、五色的,都是我花了好多年头,一朵朵培育出来的。你那些小小的朋友,回来了,又走了,红果子,紫小花儿,还有个说话颠三倒四的长胡子草。他们说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我都记下来了,你等一下,我、我找给你看看……”
我极淡地摇了摇头,轻声止道:“哥哥。”
江风吟原本在身上乱寻乱找,此时勾头弓背,动作极为滑稽,却如一块僵石般动弹不得。许久,许久,才如解冻般抬起头来。秋云之下,只见他面颊上已尽是泪痕。
我看着他白玉一样的面容,也没有别的言语,只静静与他相对。
只听他带着哭音道:“阿云,你活着回来,我……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哪怕打我、杀我,永永远远不理我,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你这样看着我,我……我觉得我在你眼中,根本……不算个人。”
我不知如何向他描述,竟还思索了一下:“这是我的道。”
江风吟向来骄傲,失态也只短短一瞬,很快便双手抹了把脸,重重点了点头,发狠道:“好,我明白了。你人回来了,心却不见了。没关系,哥哥等得起。就算你飞升了,成了天上的神仙,从一千年、一万年中轻飘飘地飞过,天涯咫尺,我也要你多看我一眼!”
我到江淮时,才是初秋。沿海一路南下,人烟渐稀。及到台州附近,放眼望去,只见十室九空,许多破损渔船、渔网横陈浅滩,商市屋舍也早已朽败。又见一名老妇抱着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几名乡绅模样的人却围在一处,怪她儿子不该私自下海打渔,如今命丧神教天威之下,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我陆陆续续打听了几日,才知孟还天当日强夺青霄真人灵力,身死之后,魔息化散,落入海中。魔宗四大护法之一屠仙鲸吞食为己用,竟也一举登上大乘之境,体躯暴涨十倍有余,多年来兴风作浪,为害一方。叶疏身为天下道宗之主,一度前往东海诛魔,却被萧越牵制。谢明台、白无霜等历次出手,均不能根除此患。江风吟亦有出战,只打得风急浪高,山呼海啸,沿岸村镇毁于一旦,死鱼死虾堆积数十里之长,腐臭味经年不散。此战虽令屠仙鲸一目受损,却反而助长其声势,使得苍炎魔教势力范围急剧扩张,这才有向千秋、尹灵心之流一举踏平蓬莱宫,劫掠“天之生我”之举。沿海居民畏于其威 ,竟多有供奉魔宗首脑的。
我一路走去,见得不少泥塑金身。傍晚到雁荡山芙蓉峰下,只见海潮之中,矗立着一座高耸的雕像。从背后看去,黑袍锦带,浑身赤焰,恍然便是萧越的模样。他从前在道宗时,虽也身居高位,但一贯藏锋敛芒,气质温文尔雅,如春风过眼。如今失心叛道,号令群魔,君子之姿荡然无存,那视万物为刍狗的疯态,倒与当年孟还天有几分相似。
我心中摇了摇头,心想:“一点也不像他。”随手一拂,将十丈有余的雕像直直推入海中。
但听一声水波拍响,浪花四溅,一层层沾满污黑泡沫的海水不断向后推去,如深宫中的门子一道道传报兵变的消息。最后一道浪头澎湃处,只见远处风起云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上缓缓浮起,如同一座浑厚的小岛。四边海浪不住尖啸狂涌,我脚下水位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从脚背直到大腿,又淹没至后腰,将我才以一枚鱼骨束起的黑发尽数冲散,在海沫中飘荡不止。
那“小岛”愈升愈高,极宽且厚,几乎已经不像山峰拔地而起,而是海平线被人活生生拔高了一条弧线,令天空都退让了一大片。海浪高耸,如一堵横亘千里的雪白高墙,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雁荡山下的我覆压而来。
我双目微阖,但见潮汐在海域中张合、交行,如天上月一呼一吸。海上风,海底沙,从万丈地动,到一只蚌壳细心裹紧一枚珍珠,尽在我心流之中。
我向眼前的庞然大物望了一眼,提起脚来,一步踏平海波,开口道:“叫萧越出来。”
屠仙鲸一只独眼惊惧地瞪大,连庞大丑陋的身躯也颤抖起来,好似一片浑浊的天幕动荡了好几下。只见它密布着死蚌、藤壶、白骨的躯体缓缓向海底沉去,一道惨绿咸腥的水柱从它头顶喷溅而出,无数怨灵混缠其中,惨叫号哭,海面一片凄凄之声。
我举目遥望,见海天相接处一道魔影在浓雾中渐渐成形,正是萧越。他极嫌恶地向我瞥了一眼,只顷息之间,手中诛邪已抵向我咽喉,身后赤焰千里,将海水映得通红:“又是你这自作聪明的婊子。怎么,姓叶的操得你不够,又想起本座床上的温存了?”
我平静道:“不是的。我身上媚骨早已认主,你当日强行上我,令我痛不欲生。我今日来,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萧越不屑一笑,身上煞意更重:“我与你这贱人无话可说。”与我四目相对,忽然面色一变,道:“……你看得见了?”
我点了点头,道:“嗯。这一句话,我要看着你眼睛说。”
萧越瞳中血环浓烈一动,我已从诛邪下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前,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抱住了。
我用甜梦一般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师兄,你一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曾偷偷翻阅过你父亲的起居注,知道他从前也不是萧家指定的继承人。他那一代最了不起的人物,因悖离家族意志,被彻底剥夺身份。他被记录在起居注上的一切,夫妻情重,父女天伦,全部替换成了另一个人。起居注就是你们王朝的史书,于是在茫茫时空之中,他在这世间活着的痕迹,便如被一只大手轻轻抹去了。在十方炼狱中,你心中最害怕的事,就是你重蹈覆辙,从头到尾被人取代……你从前负我太深,我心中不能不恨。在雁荡山决战前夜,芙蓉峰小石涧的山洞里,我说体谅你所有的不得已,那是假的。我只想报复你,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千般美梦,尽成一场空。但现在我都明白了:人生在世,各人只得各人道路。伴行一段,已是有幸。你向我说过许多谎话,也曾向我付出真心。我将真心予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惟有最后一次骗你,使你道心破碎,变成这般模样,实在对不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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