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松了一口气靠在后座上:“谢了啊哥们。”
前面开车的人闻言轻笑了一声,调侃他:“你挺厉害啊。”
宋玉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立马绷紧,他刹那间坐直,看向后视镜里的人,讶然:“贺璟?”
“啊,是我。”贺璟轻轻松松地应了一声,主动解释道:“向辉他们喝多了,我来接他们,没想到碰到你了。”
胖子旁边的那辆黑色私家车的轮廓飞速在宋玉脑海中浮现,身体顿时僵住,艰难道:“你……”
贺璟知道他要问什么,含笑道:“看不出来你还会打架。”说着挑了挑眉,也看向后视镜,和宋玉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宋玉像是被火舌舔舐到似的倏然收回视线,只想着马上与贺璟分开,拘谨地说:“你还得接人,把我放路边就行,我自己打车回家。”
“没事,我先把你送回去,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反正他们还没吃完呢。”贺璟问:“你家住哪儿?”
宋玉硬着头皮拒绝:“不用了,我——”
贺璟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宋玉从那短短的一个音节中听出了不悦,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有些坐立不安地回答:“八里桥。”
贺璟愣了一下,很快道:“我没去过,你看着点路,到哪里转弯告诉我一声。”
宋玉这下连大气都不太敢出,闷闷地点了点头,随即想到贺璟看不见,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车子拐入了一条柏油路,道路两边的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到了这一段,两边的路灯每六盏才开一盏,路上一片昏暗,要是不开车灯,根本看不清楚路。
车里只剩下僵硬地提醒转弯的声音,贺璟透过后视镜看着缩在后座上的人。车里开着空调,宋玉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偶尔动作幅度极小地扯一扯领子马上又把手放下来,微微低着头,清秀的眉眼都隐进了额前碎发的阴影之中,紧张得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贺璟欲言又止,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每天上学——”
“到了!”宋玉如蒙大赦地打断了贺璟的话,坐直了身体,似乎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贺璟收了话头,踩下刹车,停在一个黑黢黢的道口边,问:“我开进去?”
宋玉急道:“不用了!我家就住第一家,下车走两步就到了!”说着就要打开车门。
“等等!”贺璟忽然解了安全带,从前面探过来,宋玉放在后座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勾起来,窘迫地连喘气都不敢了。
直到干燥的纸巾贴在脸上,宋玉猛地一哆嗦,惊慌地抬手去摸,贺璟却避开了他的手,在他的鼻尖和额头擦了几下,错手间指尖蹭到了他的脸。
贺璟的动作顿了顿,转而把纸巾递给他:“擦擦汗,不然出去就感冒了。”
“啊、啊……哦。”宋玉笨拙地点点头,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下,然后开了车门迈下去,连谢谢也来不及说,逃跑似地没入了黑暗当中。
第3章 鸿沟
宋玉钻进胡同往前快跑了几步,黑发与黑色的羽绒服完全融入了黑夜里后,侧身贴在一家的门垛边,探出头来看着那辆仍然停在道口的车。
这时贺璟也透过车窗漫无焦点地望向胡同,想起一前一后判若两人的宋玉,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贺璟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预感不妙地按下接通键,向辉的声音爆破似地冲出来:“贺璟我操你大爷!你还知道接电话!我他妈路边儿等了你该有半个点儿了!你想冻死我吗!!!”
贺璟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笑骂道:“大晚上让我来接你们你还有理了?外面冷不知道在屋里待着?等着,这就到了。”身份证上年龄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一岁,早考下驾照一年,自己没跑过几趟,倒是成了向辉的专属司机了。
他挂了电话,又往胡同里看了一眼,打着方向盘调头,往市里开去。
宋玉亲眼看着车开走,憋着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拢了拢衣服,走进了胡同深处。
宋玉家住的八里桥属于城乡结合部,到市里有八里地远,又因为和下一个村的界点是一座石桥,取八里和桥组成了一个地名八里桥。
海源市的贫富差距很大,以市中心为中点向外辐射,有钱如贺璟的住市里的别墅区,穷如宋玉的就住城市边缘的八里桥。八里地的距离就是一道鸿沟,将那些光鲜亮丽的人同灰衣仆仆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分隔开,难以逾越。
宋玉对与自己相差甚远的人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尤其是温和体贴像是王子一样的贺璟,即使在同一条走廊上的隔壁班也少有交集——他的时间很紧,没有功夫交朋友,更没有功夫自惭形秽。
风吹的鼻尖耳朵发痛,宋玉把帽子边上的松紧绳勒紧了只露出两个眼睛,揣着兜借着胡同两边还没熄灯的人家从窗户透出来的微光一路跑过,引起一阵狗叫,停在两扇黑色大门前。
他从兜里拿出钥匙,抓着冻得冰块似的扎手的锁头,把钥匙捅进去,锁眼里面有锈,加上天冷,左右扭动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一串“汪汪汪汪”的狗叫声传来,一只白色的小狗从阳台上跳下台阶扑到宋玉腿上。
宋玉回身关门,把活蹦乱跳四处撒欢儿的小白狗夹在腋下三两步穿过院子蹿上阳台,打开门喊着:“妈,我回来了!”
屋里没开灯,宋玉把手里的狗放下,凭着记忆去摸墙上的开关,踏前一步,脚尖顶到了什么东西,在地板砖上发出脆脆的摩擦声,“啪”地一声,灯开了,他看向地面,发现那是一片盘子的碎片。
白色地砖上遍布碗碟杯子碎了一地,桌椅翻倒,外屋和厨房之间的玻璃只剩了一半,一片狼藉之中,菜汤一溅三尺高,沾得地上墙上哪里都是,与酒精的味道掺在一起,催人呕吐。
细微的抽泣声响起,他猛地抬头,拉开半开着的房间门,看到了蓬头垢面坐在一片脏污之中的女人。
“妈,你怎么了!”
宋玉心里狂跳,顾不上地面有多脏,单膝跪在地上,抱着女人往起拖,女人像是没了骨头,一点儿力气也不用,就这么脚尖拖地地坠在宋玉身上,宋玉带着她往屋里走了几步把她放在了床上,握着她的手反复地问:“他打你了?哪儿疼吗?妈,你说话啊!”
女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宋玉,嘴角向下拉,眼皮眉间颤了半天,忽然用手捂住了脸,嚎啕大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还是人吗!吃得好好儿的就把桌子掀了!拿钱就走!你开学的学费可怎么办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我跟了他……他猪狗不如!怎么不出门让车撞死……”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四十多岁脸上已经满是松松的皱纹,哭起来眼角更是深成凹槽,眼泪都洼在里面,填满了再流出来。她捂着脸全身颤抖地哭嚎着,骂得撕心裂肺,看起来痛不欲生。
宋玉眼中湿意泛滥,来不及拿纸巾,用手一下一下地帮她擦眼泪,顺着后背,说:“没事儿,妈,我打工了,工资够我交学费的了。”
女人根本不听他说话,沉浸在自己悲痛里:“我以后可怎么过啊!!!”
“妈,还有我呢。”
“我和他过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是神经病,别跟他计较。”
“我跟他过这点儿日子,落了一身病,他连看病钱都不给我留!”
“我这儿有,明天我就带你上医院检查。”
“他不是人!!!他不得好死!!!”
“…………”
一声又一声尖利的嘶喊声刺得宋玉脑仁发疼,他听了太多太多歇斯底里的发泄,胸口忽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顺着女人后背的手停了,认真地问:“妈,你这么恨他,为什么不和他离婚?”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宋玉,半晌,眼泪又哗哗地涌出来,用无比苦痛而又无奈的声音,哭得发抖:“要是没有你,我早和他离婚了!我要是现在和他离婚了,你可怎么办啊!我全是为了你啊!”
宋玉扶着女人的手臂:“我现在一天打三份工,挣的钱能供我自己念完高中,高考之后有三个多月的假期,那三个月我能攒齐大学学费,上了大学课余时间多,我可以勤工俭学赚生活费,大城市工资高,除去学费和生活费我还能攒下一点。你和他离婚,房子卖了,钱你俩一人一半,你跟我走,我养着你。”
“你怎么净说瞎话,我能让你没爸吗?”
“我现在也和没爸没有区别。”
女人愣了愣,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她一下又一下地搡着宋玉的肩膀:“你怎么这么狠啊,我为了你和他过了这么多年,大的是不得好死的牲口,小的也不是人,我可怎么活啊!!!”
白炽灯映得墙上地上一片惨白,宋玉却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手脚都被枝叶柔软的藤蔓缠住,藤蔓沿着他的身体往上爬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他,束住他的动作,掩住他的口鼻,勒得他难以呼吸。
眼里的湿意慢慢干了,宋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羽绒服里的脊背渐渐弯下去。
一只耳朵和半边脸是黄色的小白狗一脚踩在菜汤上,马上抬起爪子抖了抖,哼唧了几声,后腿一蹬,跳过了一滩菜汤,落到宋玉身边,摇头摆尾地把两只前爪搭在宋玉的胳膊上,还要继续往上爬。
耳边的哭声犹在,宋玉知道这样的日子永无边际,他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小白狗的头,几近苦涩地笑了一下。
月上中天,嚎啕的哭声变成了哽咽,又变成啜泣,最后没了动静。
宋玉轻轻关上女人房间的门,把桌椅翻过来摆好,把碎片垃圾扫到锉子里装进垃圾袋,洗了拖布把地面擦干净,墙上的污渍实在弄不下去,就用小刀把外面那层墙皮挂掉,一直收拾到了凌晨一点多。
匆匆洗漱一遍,宋玉设下早上六点的闹钟——他明天……不,今天还要早起送牛奶,脑袋才沾到枕头上,不到几分钟就睡过去了。
第4章 辞退
宋玉抱着一摞卷子从办公室出来沿着走廊走向教室。
正是下课的时候,各个班级的门都开着,他一一躲过那些打闹着的学生,抬眼看了一下前方自己班级的门牌,快步走过去。
眼看着就要走到教室后门,紧挨着的门边忽然横冲出来一人对他说:“宋玉,上车!”
宋玉脑子里“轰”地一声,一脚踩空,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房间陈设,床头柜上的闹钟正在叮铃铃铃地响个不停。睡眠不足加上骤醒使得他有些心悸,他懊恼着抓过闹钟关掉,在床上默默坐了一会儿,等不正常的心跳平复下去,才眯着眼睛慢慢起床。
女人昨天哭到很晚,还没起,房间的门紧紧关着。宋玉轻手轻脚地用冷水洗漱一遍,带上玄关门,到院子里推电动车。
宋玉家里有三辆车,一辆属于宋玉他爸宋远志的摩托车,一辆属于宋玉他妈刘艳芸的电动车,一辆是属于宋玉的自行车。
宋玉平时上学骑得是自行车——昨天他被追着跑没时间回去推,后来把人甩开了想要回去骑,又被贺璟送了回来,所以至今还在烧烤店门口停着。
早上送奶时间紧,有许多等着上班的人,所以要骑电动车去送。
这辆电动车是家里用的,已经骑了四五年,电瓶换了两次,保险杠和塑料的车壳都被撞碎,非常可笑的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的边缘进了土失了粘性翘起来。有一次他忘了拔钥匙,送完奶匆匆忙忙赶回来,发现车原封不动地停在原地——是辆连贼都懒得惦记的破烂货。
天还黑着,宋玉开了车灯把车推出大门,蹲下抓紧时间逗弄了两下追出来的小白狗球球再把它关回去,带上帽子和薄薄的手套骑着电动车一路呱嗒呱嗒响着出了胡同。
早上的风最扎人,像是刀子在脸上一下一下地划,薄薄的线织手套根本抵御不住,不一会儿宋玉的手已经被冻得发疼,轮换着把手指抽出指套短短地在掌心抵上十几秒取取暖再穿回去。
六点十分,破破烂烂一路带响的电动车开到了奶站,门口已经零星停了那么一两辆电动。奶站供着整个海源市的鲜牛奶,一个人手脚再利索也不可能在八点之前把全市跑遍,只能负责一片区域,结算工资的时候谁负责的区域越大,订奶的人家越多,工资就越高。所以同行之间竞争还挺激烈,哪天送得晚了,兴许上个月还从你这订,下个月就从别人那定了。
宋玉长腿一迈下车,跑进奶站来来回回搬了三个保温箱摞在踏板上,一个保温箱大概二十厘米高,三个摞起来第三个保温箱高出车座一些,他只得小心地把这三个保温箱夹在两腿中间,顶着寒风一家一家地跑。
天边从墨蓝变成深蓝时送空了两个保温箱,最下面的保温箱里只剩五瓶时,宋玉发现了其中一个奶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就在附近的家属楼,一个是市里的别墅区。奶站的老板娘总是感叹宋玉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一般有直接打电话到奶站的客户都会拨给宋玉,他一看那纸条就明白了——是今天开始新增的客户。
宋玉先就近把家属楼的两瓶奶送到,最后拐上环城路到了别墅区,把车停在路边,把装着鲜牛奶的玻璃瓶抱在怀里,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一个两层洋楼的铁栅栏门前,视线扫了一圈,在门边找到了门铃,按了一下。
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了一会儿,“嗒”地一下接通,伴着细微电流声的声音传过来:“谁啊?”
“送奶的。”宋玉一边在地面上磕着脚取暖,一边答道。
那边恍然大悟:“稍等一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宋玉在寒风中等了片刻,铁栅栏门发出“咔哒”一声,接着洋楼玄关的门开了,出来了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人,那人越走越近,宋玉原本微微弯着的身体逐渐绷直,想要向后撤一步,竟然没能挪动脚。
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开车送他回家的贺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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