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这不是你家那个宝贝徒弟整的。”谢逐春坐在庭中石凳上,抄了水壶灌水。
“除了他谁还能开厌听深雨的灵屏?便是严长老要上来,他还得急匆匆赶过来看着,生怕你被人吃了一样。”
沈折雪坐直身子,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严长老还来过?”
“来,来过三次,倒是没说什么,还顺手指点了时渊几招。”眉峰一挑,“怎么样,看见你那徒弟怎么招人惦记的了?”
“知慕少艾。”沈折雪想了想,微微前倾过去,“我五年不在,时渊可是有心上人?”
谢逐春忽然就不灌水了,慢悠悠道:“那沈长老可要问对人了,要说时渊有没有心上人……”
落叶飘飘,沈折雪屏住呼吸。
“这心上人嘛……”
青石板与坠落的枝叶轻轻一碰。
“这可就说来话长……”
谢逐春茶盏在手左右转了转:“这心上人……”
抬臂想啜一口,刚一沾杯,嘴唇就和杯壁黏在了一起。
“唔唔唔?!”茶水都变成了冰坨坨,谢逐春瞪圆了眼看向沈折雪。
沈折雪走到石桌前自斟了一杯,微笑道:“不想说可以不说喔。”
谢逐春:“……”
响指一打,冰凌消除。
谢逐春摸摸嘴唇,飞快道:“虽然你家徒弟招人喜欢,但没见他答应了谁!”
沈折雪将茶一饮而尽,放下时重重吐了口气。
再开口时却说起来另一事,“听他们说帝子降兮要来人做春日大典?”
“正是。他们封宗了五年,各种占算祈福的活动没在宗内开,是由两位灵君轮次在外举办,按理说这次太清宗的大典和他们开宗大典离的近,本没太大必要,但他们那些人,一时一刻不可违逆,故而还是在我们这里开。”
沈折雪颔首,“镜君可还是主持他们宗内的大典?”
“还是他,君如镜正好前日出关。”
沈折雪便将关于水清浅察觉异样一事与谢逐春商议,谢逐春早知有此情况,道:“我是打算溜去帝子降兮瞧瞧,但君如镜的本事我是见过,确实很不得了,我不敢冒然前去,且先从长计议吧。”
他们两人再商量一二,谢逐春就告辞而去。
沈折雪在庭院中枯坐半晌,见日头正午,草草打发了顿饭,便随手卷了册书靠在床头细读。
那书写的是山野志怪,又多是风月话谈,他看到一半就弃之不续,翻了身滚进了床榻深处。
扯了张薄被盖在身上,沈折雪忽然想再去小秘境里看一看,最后还是忍住了。
时渊是小秘境半个主人,他的进出必然会引起灵力波动,太过频繁的打扰无端惹时渊分心。
沈折雪翻了个身,不知今日自己为何如此不对头。
春阳透过窗纱,教幔帐一挡,去了大半明亮,却还是拢住了一方朦胧的天光。
沈折雪迷蒙中做起梦来。
竟又梦到了那湖心亭。
只是天地缟素换了春花烂漫,湖岸垂杨柳轻柔地拂着水面,碧波清澈,他站在湖岸,抬眼便见那方小亭立在湖中。
湖面上却还是在飘落白雪,雪势不大,轻轻薄薄,亭角挂有薄纱,格去了落花流水,只在风中柔曼地飘摇。
他听得身后的男子说道:“如今这年头讲这些着实不好,可我耐不住我家那个孩子的性子,非要我来求这个亲,您也谅我三个孩子只剩这么一个,听听就是。”
“嗯,您且说便是。”沈折雪听见自己这样应了一声,平淡到近乎有些漠然。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窘迫,却还是说:“唉,我也豁出去个老脸了。”
“这朝不保夕的年岁,本不该提这凡俗那套成家立业,可要遇上个知心人,也是天道使然。何况……咳咳,咱们修仙炼心,只要不是习那无情道,素来不顾是男是女。”
他尴尬一笑:“要么求的是个修为增长,要么求个两情相悦,我家那小儿实在对您弟子一见倾心,怎么说都不听。如今您的高徒去镇那南方的魔族,我家的非央求我先来与您打个商量,要不您先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幺儿,不好便罢了,尚可入眼的话,就让两个孩子再见一见,成与不成交与他们来定。”
“我知晓了。”沈折雪垂目便见自己一双手死死按在湖边的白玉雕栏上,却还是平稳道:“此事从长计议,许掌门请先回罢。”
等那许掌门的气息感觉不到,沈折雪忽而感到胸中一阵波涛狂涌,他翻手折下一枝桃枝,长枝映着春日的落英,添了几分淡抹似的绯色。
春日的桃花如雨而下,狂乱地织就了这一场荒诞的梦境。
沈折雪一时恍惚,分不清此身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他看见朱红色的衣袂与以木枝代剑挽出的招式,桃花大团大团完整的坠落了下来,擦过他泡过无数性命的双手,沾在衣襟前,落于袖笼中。
手腕轻转,移步款款,记忆破土而生,恍然想起当年徒弟求剑时的一幕。
徒弟根骨不强,他教给他的第一册 剑谱就是这套剑舞,由此后变幻莫测,消去了柔软,变成了一套见血的杀招。
可是当他再度习这套剑法,仿佛一切都在溯游,尸山血海的尽头,原来还有这样一道梦中梦,一场好光景。
有一个人会孤身带他隐居在一座山上,日日消磨着时光,放纵着朝朝暮暮,散养着春夏秋冬,他的徒弟会在庭中舞剑,长剑亲吻着落花,红衣乌发,踏水邀风。
午后浓郁的春光穿过柏树子,一晃便掠过他们的眉间。
那少年人的剑芒太锋锐也太温柔,轻而易举刺破了他的胸膛,却又将他的心轻轻放在了剑尖上。
可是一切皆是虚妄。
一舞毕,沈折雪脱力地松了手,长枝落在了青萍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空空荡荡地回荡在桃花林海,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在了灵根丹田,还穿破了心脏。
沈折雪倏然惊醒,坐起身,揪住了已被汗水湿透的前襟。
“那是什么……”他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他按住额头不住喘息,近乎胡言乱语道:“他、他爱慕他的徒弟……我、我——”
“沈长老。”
强大的灵力轰在了风屏上,冰墙顺着屏障的形状凝结。
严远寒站在屋外,命令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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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酿了千年的老陈醋要开盖子了。)
沈折雪:那不会有毒么?
迢:这不就毒出魔障了嘛,沈老师,这还只是个起头呢。)
沈折雪,一个靠喝千年毒醋觉醒的师尊√
第57章 留枝
寒冰覆住风屏,宛若一只霜白罩子将厌听深雨的庭院兜头盖住,而在罩内则飘起了柳絮般的细雪。
沈折雪穿整齐了衣裳出来时,严远寒正站在风屏入口前,端正挺拔,好似峭壁上立着的一棵老松。
区区风屏并不能阻拦他的脚步,但也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好歹没有硬闯。
尽管这敲门方式,也实是独特了些。
沈折雪解开风屏,合袖问礼道:“严长老。”
“恩。”严远寒不冷不热地一点头,丝丝凉意绕沈折雪转了一周,探过他的灵气与身体,化为雪子吹撒了在半空。
目光落过来,还是熟悉的压迫感。
沈折雪垂手站着由他审视,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后,却是严远寒先道:“一眠五年毫无长进,下回可会再犯?”
这话问得毫不奇怪,沈折雪垂着眼答道:“不敢。”顿了一顿,轻声接了半句,“可若相同处境,难免重蹈覆辙。”
要是在场换成冷三秋,必然要不阴不阳讽刺几句,诸如“真把自己当虚步太清长老”的话,总是要数落一凡。
无情道没让冷三秋真的养成风轻云淡的性子,倒是给了他那条不讨喜的舌头一个极好的借口。
但严远寒并不会这样。
他本就话少,也鲜少去评价旁人的论调。
沈折雪在某些时刻还是很欣赏严长老的风格。
果不其然,听了他这一句,严远寒也没甚么反应,只继续讲他的正事,“三日后的宗门春日大殿,你务必到场。”
话少的严远寒极少解释,沈折雪早已习惯自行推测,道:“是与帝子降兮有关?”
严远寒默认了。
他不意外沈折雪知晓,当初放谢逐春在沈折雪身边就是存了通传消息的念头。
于是颔首道:“届时会来两位灵君,你留心即可。”
冰雪在严远寒离去时就该有了消散之势,此番却化为点点白光,纷纷扬扬地飘落。
沈折雪伸手一托,那光点融化在手心,凉飕飕的灵气涌入筋脉。
“这是……”他有些诧异,感受到同质的灵气在滋养着五脏六腑,比冰洞的效果还更充盈。
严远寒的身影已全然看不见了,沈折雪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不经想到在虚步太清里,弟子们最怕却也最敬的讲师便是严长老。
已有如此修为的严远寒虽不收徒,却还是百年如一日地轮值着大课讲书,只要有勇气去请教他,即便是修炼初期的困惑,他都不会厌烦亦不会言语刁难,不过加倍的修炼和功课总是少不了。
满天银光如星河陨坠,几次呼吸间便消失不见。
严远寒所说的春日大典分内外两场,内场主祈福占算,参与人数有限,外场则近乎全宗的大春游,可放一整日的假,任由弟子们在宗内各峰上游览。
白鹤将绘了春景的花笺送往各峰,厌听深雨自然也落了一只,让山下眼尖的弟子瞧见了,再一打听,便知那颇为传奇的沈长老终于出关。
这显然是宗主峰那里传出的话,倒是省的沈折雪操心。
谢逐春给他送来了新裁的衣裳,内场穿的是正儿八经的青衣鹤纹的宗门长老套,外场却是可随意打扮,是少有的可从箱底拿出自家衣服的机会。
从前春日大典沈折雪不敢抛头露面,要么是在外执行净化邪流的任务,要么找个地方窝起来。
当年也正是机缘巧合,才让他撞见冷文疏用阵法偷偷给宗门小弟子们种桃花的场景。
“沈长老,你瞧瞧这个!”谢逐春将一条大红色宽袍举到沈折雪面前,“我一眼就看中了,这颜色,多喜庆!”
沈折雪提了笔在半空,“咱能换个词形容不?”
谢逐春简直眉飞色舞,“这酡红色是扯布的老板娘特意挑的,你瞅瞅这料子,这手感!”
“可是我一男的,穿这种红色不是很奇怪么,何况这是酡红吗?都快赶上婚服的红了,我这是去踏春还是去成亲。”沈折雪郁闷道。
“这有什么。”谢逐春不乐意了,“你看看含山那帮云彩不也是这个色儿,没问题的沈长老,你的模样压得住这色!咱们五年不在宗门走动,穿个白的蓝的没气势啊,要是没气势就没气色,不就说咱们厌听深雨气场不足,这要是气场不足,以后就是各种小屁孩跑上来闹腾……”
不愧是谢逐春,这一连串下来沈折雪耳朵都麻了,他放下笔妥协道:“行,我穿还不行嘛。”
“好啊,这就说好了。”谢逐春一拍掌,凑到沈折雪面前,顺手接过沈折雪递来的一沓纸,看了几行奇道:“欸?沈长老,这套题你不是刚写了一遍让我拿去摹几遍么?我不用抄了?”
“啊……”沈折雪一怔,愣愣道:“我刚有说?”
“沈长老,你这几天委实有些心不在焉。”谢逐春也懂些医修的皮毛功夫,伸手给沈折雪把了脉,却也切不出什么好歹来,“要不我去请江前辈来看看,也开些草药喝喝养养精神。”
“不必。”沈折雪按住眉骨捏了捏,“我这是闲出的毛病,忙起来便好了。”
“还能这样?”谢逐春不信,坐没坐相地扒在桌上,“沈长老,你这是有所思的症状,总不是相思吧。”
沈折雪握笔的手一紧,斥道:“胡闹。”
谢逐春听罢赶紧坐端正了,将桌上的纸一拢,“我这就抄剩下的书去!”
沈折雪搁下笔,盯着桌上一只茶盏半晌,轻轻一叹。
近几日夜里他只要沾了枕头便会做梦,梦里的东西大抵与沈峰主脱不了干系,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偏偏他能感同身受般体会片段中的情绪。
沈峰主无疑是一个内敛的人,他喜不于形怒不于色,但内心却时常如惊涛骇浪,令沈折雪难以招架。
有时一个梦太长了,他甚至会分不清自己是入梦人,还是梦中人。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沈折雪第一反应就是沈峰主的魂魄出了问题,如果此人在复苏,那么自己这个雀占鸠巢的孤魂野鬼大抵只有被驱散的下场。
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壳子,要沈折雪还回去他也不会有多少怨言,要是放在从前还有些许的庆幸,他愿意赌一个回家的可能。
可如今他用这壳子也不是了无牵挂。
论事,封邪大阵与托起上修界的隐患还未消除,他被半推着走到这一步,历了两场大阵劫难,总算摸清了些头绪,本不可坐以待毙。
大阵之事关系到四方界存亡,四方界一毁,谁也活不下来,更是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而论人……
沈折雪合上眼,他现在可以肯定沈峰主对自家的一个徒弟有些别的心思,而出于推断沈峰主的性情,他是把这些东西全数压在心底,成为一块动也动不得的逆鳞,却也是稍稍想起便要动容的软肋。
现代师生明令不可有超出师徒情之上的情感,但这在修真界又要另当别论,一来都是成年的岁数,活了几百年也没人会管这方面,二来有个知根知底的道侣是修真界追求的提升修为的大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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