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晚香玉的气味也散了大半,换上的是潮湿的泥土与血迹混杂的气息。
楼画眼前画面旋转扭曲,最终被一团黑暗吞噬殆尽。
而随黑暗一起漫上来的,是浑身上下、由血肉到骨髓的、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整个人被冰冻住又揉碎,经脉中是完全装不下的浩瀚灵力。
楼画不是第一次濒临死亡,但不同于以往的意识混沌,这次他五感无比清晰,他几乎能感受到妖丹破碎又被外力强行修复的过程。
他周围似乎围了不少人,乱哄哄闹做一团,各种各样的灵力和天材地宝被那些人一个劲往他身子里灌。
楼画有种扭曲的快意,甚至想笑出声来。
方才还一个个恨不得他死,真到了这时候,却又不得不留住他的命。
楼画弯起唇角,他听着周围聒噪的响动,蓦地在自己脑海中听见一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轻浅叹息。
那声音雌雄莫辨,像是少年人,却又带着千万年时间的打磨沉淀,格外能安抚人心。
但楼画来不及去追溯这声音的来源。
因为下一瞬,他眼前一黑,重新跌入深渊之中。
楼画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浑身上下的经络都被洗涤过一遍,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的时候,他只觉有什么温热又湿漉漉的东西正一下一下蹭着他的鼻尖。
楼画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放大的猫脸。
黑猫有双碧绿色的眼睛,正着急地舔着楼画的脸颊。
楼画皱着眉,拎着它的后颈将它丢远了些。
黑猫委屈地不行,在地上滚了一圈,化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眼里有薄薄一层水汽,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主人,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目光又落到楼画腹部那道伤口处。
应龙髓被他拿出来后,那道伤也很快愈合了,只是白衣上的血迹仍在,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主人,连朔足有十日没见你了,连朔好想你。你这伤痛不痛啊,对不起,是我那天下手太重了,你罚我吧。”
说罢,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脑袋送到楼画手边。
然而等了半天,楼画也只抬手屈指,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别哭,脏死了。”
楼画声音有点哑。
他简单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情况。
看来清阳山那群老家伙有点本事,原本他吞下应龙髓便知自己生还希望渺茫,谁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他的灵力竟与应龙髓结合甚好。
甚至连修为都比之前高去一大截。
楼画心情不错,他看了连朔一眼,问:
“清阳山防备不弱,你是如何进来的?”
连朔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巴巴道:
“雾青哥引开那些老道,我才混进来的,还有燎鸯在外面放风呢,主人放心。”
几乎是在连朔话音刚落,山壁的缝隙处便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叫。
那是燎鸯的信号。
连朔这就化回黑猫的模样,跳着钻进了楼画身后稍大些的石缝中。
随后,远处果真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楼画撑着下巴望向入口,见是戊炎长老带了一众弟子前来。
这老家伙身材魁梧,生气的时候络腮胡子一颤一颤,像一头老牛。
此时他大步生风走了进来,先是狠狠剜了楼画一眼,随后抬手引出几条捆仙锁,将他锁在了山壁上。
楼画大概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因此并没有反抗。
他微微弯唇笑着,故意道:
“戊炎长老这是要为民除害?好奇怪,我怎么没死成啊,难不成是各位仙长大发慈悲救了我一命?各位真是慈悲心肠,楼画感激涕零。”
“闭嘴!”戊炎脾气本就急躁,若不是楼画现下死不得,他真想一把拧掉这疯狗的脑袋。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莫动怒,同时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和一只白玉碗。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拽过楼画的手,在他腕子上划了一道。
比寻常人要深一些的血色缓缓淌下,滴落在白玉碗里,颜色对比十分强烈。
秦东意身上的龙息性烈,而应龙髓又极寒,两者中和方能去掉那要命的反噬。
而现在应龙髓已然和楼画融为一体,唯一能帮秦东意解决龙息反噬的便从应龙髓,变成了楼画。
山洞里传来液体落下的声响,白玉碗很快被血色填满,楼画的腕子也被戊炎一把甩开。
被如此粗暴对待,楼画并不生气,反而微一挑眉,将手腕送到自己唇边,将伤口处淌下的血舔舐干净。
他笑眼盈盈道:
“长老,帮我问问师兄,我的血味道好不好。”
戊炎一口牙咬得咯吱响,但为了秦东意,他们目下无论如何都得将楼画好生养着,因此虽然气急,但戊炎终是什么话都没说,一甩袍袖走远了。
他走后,藏在石缝里的连朔溜了出来。
他重新化回人形,又气又难过,眼见着就又要哭出来:
“主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他下意识呲牙看向戊炎离开的方向,又扁着嘴拱到楼画怀里:
“主人,跟我回暗香谷吧,何必在这受罪。主人在暗香谷如何逍遥,这短短几天就又是受伤又是放血,受这么多委屈。那个叫秦东意的也真真坏透了!他抢了你的心不说,现在还要喝你的血,好生歹毒。”
他仰着脸:
“咱们回家好不好,主人的心脏我帮你找,我去把那个叫秦东意的杀了。”
“你可找不到。”
楼画摸着连朔的头发:
“我既费这么大功夫留在清阳山,又哪能说走就走。秦东意把我的心脏藏起来了,我得待在他身边,慢慢找。”
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一句话尾音刚落,他脑海中却是又响起了之前出现过的那声叹息。
只是这次叹息过后,还多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少年声线:
“何必骗他。”
楼画目光微动,面色却不变。
他又摸摸连朔的下巴:
“娇撒够了便回去吧。”
连朔不舍得再蹭蹭他。
他是楼画捡回家的小脏猫,他向来不会忤逆楼画的意思,楼画说什么他都会做。
比如现在,即使他很舍不得,但还是乖乖走了。
小黑猫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步三回头的,望了好多次。
楼画笑着看着连朔的背影,直到连朔消失在他目光里,他的笑意尽敛,眸里换上一片寒光。
山洞里很安静,偶尔有水滴落在石头上的轻响。
楼画取了自己头发上的红绳,重新将一头长发梳理整齐。
他慢条斯理地将红绳重新绑好,随后微微眯起眼睛,开口道:
“混蛋玩意,躲在别人的识海中很好玩吗?”
山洞内空无一人,这一句说出去还引来了细微回声。
楼画微微挑眉,暗红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意,语气却是不急不缓:
“给你三声时间,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5章 见雀
这句话音刚落,楼画脑中便响起两三声尴尬的轻咳。
那声音听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分不清是男是女,说话的语气却稍显老成:
“年轻人,脾气莫要如此急躁……”
“滚出来。”
“……”
少年认怂。
下一瞬,楼画只觉眉心一凉,有道莹白光流从他眉心飘了出来,刺破了周遭的阴暗。
光流在楼画面前转了几个圈,最终变成一条莹白色的小蛇,艰难地挥着背上的翅膀。
楼画打量小蛇两眼,随手弹飞了他。
小蛇在空中翻滚着,稳住身形后又气冲冲地飞了回来:
“你这臭小子!吞了我的灵髓还要赶我走,哪有你这样卸磨杀驴的?”
楼画原本以为这东西是趁他虚弱时寄生进来的残魂,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
他微微挑眉:
“应龙?”
“正是!”小蛇骄傲地挺起胸膛,隆重地自我介绍道:
“本座便是千万年前战蚩尤斩金犼、英姿飒爽流芳百世的创世神兽——应、龙!”
楼画很捧场地为他拍拍手,随后抬手指向某个方向:
“厉害。出口在那,前辈好走。”
“?”
这跟应龙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他磕巴两声:
“你赶我走?我是应龙哎。”
他在龙髓珠中沉睡了百万年,难道外界早已没了他应龙的传说?
不应该啊,这后辈,不该眼睛放光满脸崇拜地欢迎他入住识海吗?
楼画自然看得出他那点小心思,他微微弯唇:
“应龙的力量早已在封印金犼后均分进他的六块残骸中,你或许确实是应龙,但目下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团神识,帮不到我,甚至还要靠我的灵力养着。这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糟糕,好聪明的后辈,不好忽悠。
应龙的大脑飞速运转。
若是他硬气一点,被人这样嫌弃早就该转身走了,附近也的确还有一位吸收了他龙息的后辈。但他现在神识太过虚弱,可能根本坚持不到找见那个身上有龙息的人,再说眼前这家伙血脉和他同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心里琢磨着解决办法,忽而又听楼画漫不经心开口道:
“也不是不能商量。应龙前辈,想留下来可以。告诉我你的价值,让我考虑考虑?”
“你!”应龙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靠推销自己来换容身之所?
但他能屈能伸,最终还是低头道:
“我博学多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可以讲给你。”
“修真界现有书籍我都看过,再说你已与现世脱节百万年,所以如今你知道的,未必比我多。”
“金犼封印即将失效,近年便会彻底碎裂,我到时候可以助你重新将它封印,不收费哦。”
“这事你该去同我师兄说,我对拯救苍生没兴趣。”
“……我对我其余五处残骸有所感应,可以带你找到它们,到时候我的力量都是你的。”
“修为够用就行,要那么多作甚。”
应龙的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
他想起刚才楼画和小黑猫的互动,自暴自弃道:
“......我会撒娇会打滚,还能陪你说话,加密聊天外人绝对听不到,随叫随到绝不消失。”
应龙这一番剑走偏锋,羞耻得神志不清,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楼画听过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起来不错。”
“?”
这又是应龙没想到的。
“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主人?”
应龙大惊失色:
“莫要欺龙太甚!”
“好好好。”
楼画弯起眼睛,没跟他继续纠结这个,只抬手让小蛇缠了上来。
应龙的幻形继承了龙髓的寒气,碰上去冰冰凉凉,楼画很喜欢。
他抬指摸摸应龙的翅膀,片刻后,目光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于是,楼画暗红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而后他眼前的景象便从阴暗空旷的山洞,变成了大雪纷飞的山林。
应龙寄居在楼画识海内,同他共享视觉,自然也看到了这幅光景。
“这是做什么?”
楼画抬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好戏。”
楼画借用的视角正飞在半空中,想来应该是某种鸟类。
小鸟跟着二人往前飞去,他俩步履匆匆,在积雪上留下一串凌乱脚印。
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个盛满鲜血的白玉碗,在低温下还散着袅袅的热气。
戊炎叹了口气,同身边的紫衣女子道:
“妖的强弱以血脉划分,楼画一个白鸦,是如何承载得下应龙髓之力的?看来你医术又有精进。”
莲垚长老似乎懒得理他,她冷哼一声:
“白鸦?你看不起的白鸦前几天还揍得你成了猪头,能容得下应龙髓又有什么奇怪?这功劳我要不起,我能做的也只有给他灌输灵力,最后还是他自己争气才挺了过来。”
戊炎被她怼得闭了嘴,索性不再提起。
他二人一路沿着山道行至疏桐院,这里的雪比往日还要更大一些。
戊炎走过去,敲敲秦东意的房门:
“小九!”
木门被他沙包大的拳头砸得咣咣响,片刻,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秦东意简单行过一礼:
“师尊。”
戊炎摆摆手,随后乐呵呵地将手里的碗向他递去:
“你身上的龙息有压制的法子了,来,喝了它,估计能管个十天半个月。”
秦东意微微皱眉,看着碗里一片猩红,神色愈发凝重。
他抬眸看向戊炎:
“这是?”
戊炎一拍脑袋,这才发现有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于是便简单解释道:
“是楼画的。那天你走后他自己吃了应龙髓,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但最后命是保住了。现在应龙髓同他灵流融为一体,血里自然也有,虽然功效差得远,但也能缓解一二。”
谁知秦东意听了这话,却并未如他所愿接过玉碗,而是后退半步,道:
“此法不可行,师尊请回。”
“这有何不可?”戊炎板起脸来。
秦东意语气如往常般清淡:
“两百年前的枯木山,血魔为保容颜专捉童男童女生生饮血,清阳山费多少心力才将其铲除?如今我这以血换命的勾当,与当初的血魔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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