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之前租房的时候,不应该选这么大的房子,人一走,就显得更为冷清了。
闻岁冲动道:“不然,你晚上跟我一起回吧,又不是没一起过。不说别的,就吃个饭。”
“别闹,大过年的,不想给他们添堵。”江暗淡淡说。
闻岁沉默,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吃过不知道多少次年夜饭,现在却落入这样的境地。
当初无数次不情不愿被拽回家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连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成了奢侈。
“你是我哥,怎么能叫添堵。”闻岁干涩出声,自己都觉得解释很是苍白,“他们要是知道你对我这么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想了。我爸妈有时候确实挺□□也很闹心,但归根结底,仍然是希望我过得好。我可能想得太天真了,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江暗动了动唇,到底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明年去。”
他用了同样的方法来回复自己,闻岁听出了弦外之音,却没办法反驳:“好,那就明年。”
话题重新被岔开,闻岁看了眼手机,谢明之发来微信:还不回来吗?
闻岁嘴里嚼着肉,敲击着键盘回复:晚饭前回
“催你了?”江暗扫了一眼他的手机,猜测了个大概。
闻岁嗯了一声,把手机扔到一边:“现在才中午,急什么,我下午再跟你呆会儿。”
江暗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腹,低声说:“吃饱了就早点回,别惹他们生气。”
闻岁凑过去亲他的嘴角:“你要一直给我发信息汇报,一小时一次。”
“你怎么也变得这么黏了?”江暗笑他,又点了点头,“好,我今天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闻岁恋恋不舍起身,穿上递过来的外套,一颗一颗缓慢扣好纽扣:“那我走了。”
江暗把人送到门口,看着他快走到电梯,心里隐隐浮上来一点很淡的慌张,好像再多走两步就要消失不见似的。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岁岁。”
闻岁回头,冲着他笑:“怎么了?”
江暗停顿了几秒钟,很轻出声:“忘了说,春节快乐。”
“哥,你也春节快乐。”电梯门开,闻岁挥了挥手,抬脚走了进去。
他没直接回家,先打车去了三中附近,在地图里搜索关键词“纹身”。
之前就有过这个念头,无数次被江暗阻止,但他仍然想弄,手上的那条线上的断口总是时不时让他惴惴不安,每次无意间看到都会心跳重上一拍。
果然很快找到了一家,店长是个剔着寸头的夹克男,正坐在窗边逗笼子里的鹦鹉。
闻岁开门见山说:“我想纹身,过年了还接单么?”
“混口饭钱。”店长倒是挺自来熟,抬了抬下巴说,“这不是等来了一个顾客,想纹什么?”
闻岁把手从兜里伸出来,比划跟他看:“我想纹一条红线,顺着这条姻缘线画就行,很简单。”
“奇了怪了,还能有第二个人纹这个。”店长觉得好笑,慢吞吞说,“以前有个跟你一样的男生,拿着红笔画的线让我照着纹,我当时还笑他来着。”
闻岁眉心跳了一下,翻出手机里的合照,指着左边那张脸问:“是不是长这样?”
店长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摇头说:“我们这行只记图案不记脸,而且有点久了,确实记不清了。”
“不就是半年多前么,也不久吧。”闻岁想着之前问过江暗,他说高三暑假时候弄的。
“不可能,至少得三四年前,要不是他的理由很特别,我也不至于印象这么深刻,说什么姻缘线断了不吉利。”店长笃定起身,打开旁边的电脑,“你等等,我找找订单就知道。”
随着各式各样的图案翻出,鼠标滑动,在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前停下,时间显示着:2015年6月
闻岁心跳更重了,是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自己抓着江暗的手画上那条线的时候,他就过来照着纹了。
三年多前,这个时间断点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越是细想,心口越疼。
之前他好多次问过江暗,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喜欢自己的。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那人总是含糊其辞,不肯细说,用年纪小分不清一嘴带过。
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那个人早已经默默爱了自己很久很久。可能不止三四年,甚至更长。
当初那些信上带着思念的文字,再次穿过时光密密麻麻地戳着心脏,又多了一份隐忍和难熬,揪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还纹吗?”店长挑眉问道。
闻岁缓慢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纹,跟他一样的,他是我男朋友。”
店长也愣了,没想到时隔几年还能吃着这么一瓜:“男朋友?你那会儿怎么没跟他一起来?”
闻岁苦涩地笑了笑:“当时,我们很快就分开了,很长时间没见面。”
店长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座椅,道歉说:“不好意思啊,当我没问,开始吧,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闻岁手心起了一层薄汗,他摊开手掌,看着对方拿着线圈机过来,针很快扎进皮肤里。
真的很疼,机器的震动声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落针扎进肉里,闻岁却觉得心脏比手心更疼得厉害。
想要穿过漫长的时光,去抱一抱那个隐忍着爱意的他,想告诉他辛苦了,想告诉他不要难过,岁岁也很爱他。
店长动作很是利落,收手的时候,瞥了他一眼:“疼吧,眼睛都红了。”
闻岁垂眸看着那条迟来的红线,握紧又松开,感叹说:“是挺疼的。”
他交了钱,浑浑噩噩从店里出来,重新坐上车。听说最近两天会下雪,开着的车窗裹挟进来一大股寒风。
闻岁手上缠着保鲜膜,隔着粗糙的表面用指尖触碰着新添上的痕迹,给江暗发信息:晚点视频,给你看个东西
[江]:什么?到家了吗?
[勿扰]:还没到,路上有事耽误了一会儿
[勿扰]:先不告诉你,惊喜
[江]:行,我等你
闻岁心说,要是被他哥看到,免不了又会被说一通,但是他仍然想这样做。
江暗以前受过的苦,他都自虐似的想要跟着走一轮,虽然怎么着都是抹不平了,但经历重叠得越多,他就心里能更好受一点。
车停在小区外,闻岁没急着进去,等过了三个多小时拆了保鲜膜,才慢吞吞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
冬天天色暗得快,明明出来的时候还是天光大亮,这会儿就朦胧的路都快看不清了,旁边路灯已经开了一排,为了喜庆,还挂上了一大串红灯笼。
闻岁进了家门换鞋,路过饭厅,菜已经做好上了桌,难得父母提前就坐上了席。
只是今天的谢明之没有化妆,唇色很淡,头发简单地绑在脑后,整个人跟平时比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爸妈,我回来了。”闻岁打了声招呼,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
谢明之点了点头,轻声说:“回来这么晚,饿了吧,吃饭。”
闻岁掀起眼皮,看了对面的两人一眼,狐疑道:“公司出事了?怎么这个气氛。”
“没出事,一切正常。”闻仲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回来很多天了,抵着年尾才想着回家一趟。”
闻岁自知理亏,难得没有呛声:“嗯,好久没见同学,最近都跟他们在一块儿。”
“同学。”闻仲青缓慢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喝了一口旁边的红酒。
杯子用力放下去,撒出来几滴在大理石桌上,酒红色的液体衬得格外冶艳,闻岁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他舔了舔下唇,有点按耐不住了:“有话就说,藏着掖着也不是你们风格。”
“你跟你对象在一起多久了?”谢明之盯着他的眼睛,指尖扣着象牙筷,压出一种惨淡的白。
闻岁挪开视线,落在眼前那盘摆盘精致的菜上,声音低下去:“几个月。”
谢明之的筷子落了,她没去捡,只是声音颤了些:“你上次说不是那个女孩子,所以是谁?”
闻岁攥紧手心,大概碰到了纹身的伤口,疼得厉害:“不是说不过问吗?过年非得找不愉快?”
“是我们在找不愉快吗?啊?闻岁?”闻仲青忍无可忍,翻过几张照片拍在桌面上,风一吹,有一张飘落下去,滑到闻岁的脚边。
他垂眸看过去,照片上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前几天他们去南山上看风景,影影绰绰的树梢间,两个男生肩膀抵着肩膀,亲昵接吻。
轰的一声,从头到脚,全身麻木。
再明显不过了,只是左躲右躲,千防万防,最后坦露的时候却是最残忍直白的一种。
那种感觉就像是上次小心翼翼踩着湖上的冰,咔嚓一下,稍不注意整个人就猝不及防掉了进去,连挣扎都没有余地。
闻岁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出声:“你找人跟踪我?”
“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下作?公司里的员工无意拍到的,觉得跟你很像,就邮件发给了我。”闻仲青脸上没了表情,一字一顿说,“我们三天前就收到了,忍了三天,你一直没回家,跟江暗厮混在一起。”
闻岁压着火,从嗓子里艰难挤出声音:“爸,注意你的用词,我们在谈恋爱,别说得这么难听。”
“岁岁,我最近一直在反思,以前是爸爸妈妈做错了,因为一本日记就让江暗从家里搬出去,是我们不对。平时工作太忙对你关心不够,但是你怎么能这样报复我们?”
谢明之颤抖着嘴唇,完全没了往日的淡定,懊悔道,“你知道我看到照片的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瞎胡闹也好不听话也罢,叛逆该有个底线吧。你们感情好断不开,要恢复到以前我都认了,你们俩住一个宿舍我们也没再干涉,你怎么能跟他?”
“不是报复,没有叛逆,也不是一时兴起,我们是真心相爱。”闻岁滚了滚喉咙,这一刻才觉得言语都变得苍白。
怎么证明呢,怎么解释呢,如果能剖开心脏,他身心疲惫,恨不得立刻拿一把刀当场解剖展示那虚无缥缈的爱。
“分手,现在就分,你给他发信息。”闻仲青大步起身,拿过他的手机砸到跟前,“真是荒唐。”
屏幕上还有着一条江暗的未读,他按着消息点开,信息上说:岁岁,到家了乖一点,别跟他们吵架
闻岁快被这句话击溃得千疮百孔了,鼻子一酸,声音哽咽:“我不分。”
“管不了你是不是?我供他吃供他穿,从小把他按你的标准一起养,我欠他吗?他爸是救过我,按理来说保险公司有赔偿,我基于歉意也好好养了他十几年,没亏待过他一分一毫吧?现在长大了倒好,直接勾走了我儿子……”闻仲青每多说一个字,脸色就越发难看。
“爸!别说了!”闻岁出声打断。
“是谁先开的口?”谢明之抓着他的手腕,指尖几乎要嵌入他的肉里,“是不是江暗?他……”
闻岁摇头,把身份对调,终于可以把江暗尝过的痛苦密密麻麻缝合在了自己身上,残忍出声:“是我喜欢了他好久好久,是我分开了几年仍然忘不掉,是我故意高考跟他考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是我按耐不住冲动先告了白,是我缠着他非要跟我在一起的,是我,行了吗?满意了吗?”
抓着手腕的手猛然松开了,颓然垂到一边,谢明之背过身,痛苦捂住额头。
闻仲青冷冷看着他,掷地有声:“不觉得荒唐吗?你能为你现在头脑发热的冲动负责吗?同性恋啊闻岁!还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天天叫着哥的江暗搞!你怎么想的!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这几天哪儿都别去,就在家里好好呆着,直到想通为止。”
闻岁抬起眼,眼眶通红,语气却很是倔强:“你任何时候再问我,我都是同样的答案。”
闻仲青抿紧唇,抬手收了面前的手机,抓着闻岁的手腕往二楼的房间拖。他跟江风学过格斗,纵然是面对已经长大的闻岁,虽然吃力,仍然连拖带拽勉强把人扔进了房间。
门一锁,房间一片漆黑,闻岁颓然顺着门板滑坐下去,抱着膝盖疲惫闭上眼。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太贪心了,小时候选礼物,又想要枪又想买剑,零花钱却不够,什么都买不了。
现在依然如此,想要得到年少时没得到过的亲情,又想要父母跟江暗和解祝福,可能到头来和那时一样,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到。
仿佛刚刚闻仲青的那只手不是拽着自己的手腕,而是绕紧了脖子,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无意识地掐得手指上全是红痕,却感知不到痛感。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久到远处的人家的灯火亮成一片,久到附近的小径传来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好好的小年夜,现在却是满地狼藉,时隔三年,自己再一次做错了吗?
闻岁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黑匣子里的猫,四处乱窜头破血流,哪一条都是死路。
他从地上起身,膝盖已经弯曲地有些酸麻,慢吞吞踱步到房间另一侧的小窗。
从窗口看出去,从不下雪的雾城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从天际落下,他在不远处的那一圈路灯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看着江暗精确地卡着家里监控的位置,一步都没有往前挪,只是安静地站在风里看着前方,头顶上堆了一层细雪,在热闹的夜里显得形单影只。
他们哪里错了呢,只是相爱而已,就要如此小心翼翼。
闻岁抬手敲了玻璃窗,不多不少,正正三下。
你说过的,敲三下玻璃,你就上楼接我回去。
听到动静,江暗抬眸跟他视线碰上,看到他通红的眼眶和迟迟没回的消息,一瞬明了所有。
闻岁开了房间的灯,把掌心贴在玻璃上,那一条新添的红线贯穿掌心,和对方手上的如出一辙。
他现在不再贪心了,什么都不要,只要江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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