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凝望他须臾,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顾兰君,眸光愈发柔和,“你是个好孩子,也是妹妹唯一的孩子,在姨母面前,无须客气,也不必见外,你我毕竟是一家人。”
看样子姨母并不讨厌他?
阮秋暗喜,面上愈发乖巧。
顾兰因看着他,眼眸弯了弯,笑道:“小秋,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姨母?那就问吧。”
阮秋被她看穿心思,不由心虚,他是有很多话想问,比如娘以前的事,不过好像不重要,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思来想去,他有些小心地问:“阿夕也来了吗?”
顾兰因神色软和许多,“也来了。不过这些年来都是李掌教照看她,这份恩情不能不报,我已让兰摧带她先去拜见李掌教,待见过李掌教,她应当就会马上过来见你的。这段时间她在宫里也时常同我说起你,今日来见你前,还生怕我不喜欢你。”
她笑容无奈,“钰儿那孩子也一样,上山前明里暗里跟我说了不少你的好话。我知道你先前救过钰儿,也帮过阿夕许多,这都是你们兄弟几个的缘分,你身上流着妹妹的血,又是妹妹唯一的骨肉,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可能不喜欢她的孩子?”
阮秋还真的是怕圣后会不喜欢他,尤其是……他暗自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肚子,他先前就想过,如果姨母看到他怀了孩子,说不定会觉得奇怪,但见面后,顾兰因显然没有这种表现,方才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叫他实在猜不透这位苍耀圣后的心思。
“看来,阿夕已知道她的身世。”
顾兰因仍是笑着,“我知道你与她一同历练,定是不放心她。她的身份我不便公布,只能暂时将她认为义女,今后她会在太清宫修炼,有她师兄兰摧在,你无需担忧。”
阮秋点头,“那就好。”
“有人如此在意我的孩子,我也替阿夕和钰儿开心。”顾兰因知道阮秋有很多话想问,索性直接挑明,“小秋是否想问,我已是苍耀太后,又怎会有了阿夕这个孩子?”
阮秋确实想知道,但他看顾兰因提到阿夕和李钰时眉眼那样温柔,他就想起了幼年时母亲看他的眼神。想来姨母看待自己的孩子也与母亲看待他是一样的,他便摇了头,“姨母对他们好,我便没什么想问的了,只盼有他们陪伴,姨母也能开心。”
顾兰因怔了下,而后欣慰道:“钰儿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这孩子秀外慧中,待人温和体贴,难怪他和阿夕都那么喜欢你。不像你母亲,她以前啊,总是爱跟我唱反调。”
只因那是苍耀皇族机密,李钰为了母后的名誉不愿多谈,他想,当年姨母的处境艰难,恐怕也不好过,不忍揭她伤疤。但说起母亲,阮秋总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明亮。
“姨母可愿给我说说娘的事?”
“你想听,我便说。”顾兰因看了眼他的肚子,“还是先坐下吧,你身子重,不要久站。”
阮秋脸颊微红,扶着不小的肚子老老实实坐下来。
顾兰因在旁边落座,姿态端庄,挑不出半点错处,显然是在苍耀皇宫里数十年练出来的。她想了一阵,面露怀念,“你母亲啊,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她大五岁,她十四岁那年,我们父母便去了,我与她到苍耀游历,那时苍耀内有动荡,外有魔族祸患侵扰,硝烟四起,尸横遍野,我与妹妹一路看着,都颇有感悟。”
“但我们之间总有分歧,我欲留在苍耀平复动乱,心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就不会有那么多让人伤心的事了。而我只有一人,纵然有修为在身,也抵不过千军万马,我便去了苍耀国都。而妹妹同样怜悯苦难中的百姓,认为祸端在苍耀那些身处高位却尸位素餐的人,而那些人若非本身修为极高,便是身边有无数能者保护,她想变强,所以她去了紫霄宫,想要剑圣为师,再不济也要找到第二厉害的宗门强者拜师。自从分开之后,我们偶有书信来往,我也知道,她确实拜入了剑圣门下,成了紫霄五子之一。”
说起顾兰君这个妹妹,顾兰因的笑容总有些无奈。
“然而宗门与苍耀国毕竟是不一样的,入了紫霄宫后,妹妹最初也给我写过信,告诉我再等等,她就可以回来帮我,之后潜心修炼,再给我写信,已是多年后。她结丹和突破元婴时都会给我写信,但等她真正步入元婴期时,苍耀战事初平,而我,亦成了苍耀的皇后,妹妹便传书向我认输,那还是她头一回向我认输。”
阮秋从来没想过姨母和娘亲的分歧竟是如此,其实她们选的路不同,但初心都是一样的。
“后来,紫霄宫忽然出事,妹妹失踪,而苍耀的除魔战争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帮不了她,她也帮不了我,她也从来没有给我写信求助。我脱不开身,只能派人去紫霄宫查探她的消息,终于再有消息时,她已经离开紫霄宫,她再次给我写信时,说她成亲了,有了一个孩子,但她是第一次生育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阮秋先前还为她们姐妹无伤大雅的分歧有些失笑,闻言心头微沉,“你们后来再见过吗?”
“见过啊。”
顾兰因淡笑,“妹妹从未求过我什么,却是我这个姐姐先开口求了她。因为钰儿的安危,还有阿夕。我知道她会来,因为她是我的亲妹妹,她也确实来了,救了钰儿。”
“自从年少时分别后,那是我们第一次再见面。”顾兰因叹道:“那时皇宫才刚刚平静,李长洲一声不吭带走了刚出生的阿夕,妹妹也悄悄走了,我要护着钰儿,只能给她写信,可妹妹再也没有给我回信,不曾想那一别,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阮秋心头一沉,见她语气平静,眼眶却已泛红,便在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姨母别难过,娘其实早已有伤在身,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回去苍耀除了救你和李钰,也是想将我托付给你们。她会悄悄离开,只是看到姨母和李钰处境艰难,不想再让姨母为我们母子费心。”
顾兰因抬手婉拒,“我知道,倒是叫小秋看笑话了,可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她毕竟是苍耀圣后,往日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她微垂下头眨了眨眼,深吸口气,再抬头时,脸上仍是往日的处事不惊的从容,“那么多年都没再等到她的回信,我后来其实也猜到了,也派人去找过你们,只因苍耀太远,我也并非手眼通天,始终没能找到你们的下落。其实她刚有身孕时,我也曾让她带着孩子来到苍耀。”
闻言,阮秋沉默下来,他想到了他娘亲顾兰君当年没带他去苍耀的原因,因为他的身体。
顾兰因平复了一阵,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望向阮秋,轻轻抬手覆在阮秋小腹上,掌下涌现灵力,阮秋整个人便僵直起来,满目错愕地看着顾兰因,一动不敢动。
“别怕,我想看看孩子。”
顾兰因很快收了灵力,阮秋见她点了点头,放心地弯唇笑了,也莫名地跟着松了一口气。
“孩子很好。”
顾兰因收回手时,阮秋的脸颊已泛起两抹浅红,他有些不自在地微低下头,“多谢姨母。”
顾兰因看他白皙如玉的耳尖竟已红透,稍稍一怔,待看到远处走来的李钰时,她免不得有些头疼,“你表哥还真是,估计是怕我们聊得不开心,已经开始来催我了。”
经她提醒,阮秋才看到远处故作镇定走过来的李钰,见到熟悉的人他不觉暗松一口气。见顾兰因站了起来,他也扶着肚子跟着起身,正要开口,却被顾兰因轻轻抱住。
清浅冷淡的檀香若有似无,叫阮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姨母?”
顾兰因也看到远处的李钰也惊呆了,摇了摇头,轻握住阮秋手腕,力气竟大得不可思议。
“别怕,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阮秋总算被松开时,脸颊已经红透,听见这奇怪的话,一时也忘了反应,只有满脸无措。
顾兰因突然有种想欺负他的冲动,堪堪忍住,眸中含笑,低声道:“有件事我连你母亲也没有说过,但今日见到你,总觉得应该告诉你。从我祖父那辈起,我们顾家就有一个诅咒,生下的孩子不男不女,我父亲便是如此,他为了解开诅咒穷尽一生之力,总算解开诅咒。不过那时我早已出生,此咒还是留下了一些问题,父母临终前让我看好妹妹,若诅咒还在,也只会在我和妹妹生下的孩子身上,只有这一代会受到影响,也只有一个孩子会与我一样。钰儿的出生是个意外,但他无事,后来妹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我便猜到,残余的咒法落到了你身上。”
阮秋面色骤白,睁大双眼看着顾兰因,所以顾兰因身上也有诅咒,她其实也是……他心下一慌,手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肚子。
“那,我的孩子……”
看着李钰越走越近,顾兰因按住阮秋手背,叫阮秋抬眼看向她,阮秋不知为何便安了心。
顾兰因摇头道:“放心,如我父亲所说,在你我之后,便不会再有事。我方才也查看过你的孩子,他长得很好,并未受诅咒影响,我也已经抹去了你身上残余的咒法。”
阮秋这口气一松,便浑身无力,脊背也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顾兰因力气很大,稳稳扶住他。阮秋抬头看向顾兰因,却见她的衣领稍有些高,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其实也能看到不明显的喉结,再回想她的声音和一身气度,他已然信了这番话。
“那我娘……”
“妹妹不知道,后来我在信中催促她一定将孩子送过来,她那么聪明,或许也猜到了。”
顾兰因苦笑,“可惜我早已将命脉与苍耀龙脉系在一处,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苍耀便不会有太大的动荡,但我这一生也不可轻易离开苍耀,否则……小秋,对不起。”
阮秋没有怪罪顾兰因,他震惊地攥住顾兰因细瘦的手腕,“您竟将命脉献给苍耀……”他倏然望向李钰,再看向顾兰因时,见她眉间难掩的疲惫与苍白,心头便是一痛,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小声而急切地说道:“那李钰和阿夕,他们知道吗?”
顾兰因无谓地笑了笑,“他们无需知道,我只是从一而终,想做到我初至苍耀时立下的誓言。小秋,帮我瞒住他们,好不好?”
阮秋心疼道:“您也会累的。”
将自身命脉献于国运,这种献祭之法令人匪夷所思,在古法当中应当是禁术,只是顾兰因将这禁术用在正途上,她也确实稳住了苍耀十年太平,可她自身也会很累啊……
“是啊。”
顾兰因并未否认,他此刻看着阮秋,面上露出几分惭愧,“我不想再守着太多秘密,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些没有告诉妹妹的事,也很想告诉你。放心,我已布置过,如今来的只是分|身。苍耀不会有事,我过会儿也要走了。”
阮秋明白一个人太累了也是需要与人倾诉的,他无法左右顾兰因的选择,但他也钦佩顾兰因始终如一的信念。他也不会劝说顾兰因留下,更加无法劝说她放下苍耀。
“李钰……将来会守好苍耀的。”
说到李钰,顾兰因便笑了,眸中满是温柔,也有欣慰,“也许吧,钰儿是好孩子,也许是十年后、百年后,那时我便能放下了吧。”
阮秋用力点头,必然如此。
他再看向顾兰因,“舅……”
他本想改口,未料顾兰因先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钰儿将来要担负的太多了,这些小事,我们就不要告诉他了,好吗。”
阮秋只得点头,“好,姨母。”
他这一身姨母,喊得极为沉重。
“好。”
顾兰因却笑着应声,扶着他坐下来,“孩子很好,将来出生后,记得带他来苍耀看看我。若是有人欺负你,便让你表哥帮忙。”
阮秋听出她这是试剑大会也不会出面的意思,忧心忡忡地承诺下来,“我们一定会去的。”
顾兰因笑道:“别苦着脸了,笑一笑。像你母亲当年总跟我说的一样,明明长得好看,就该多笑笑,如今我便将这话还给你了。”
李钰已经走近过来,这也像是母亲会说出来的话,阮秋深吸口气,眨了眨眼,弯唇一笑。
顾兰因也笑了,同他相视一眼,眼底有着仅有他们二人看懂的深意,便毫不留恋地走出凉亭,走向李钰。阮秋看着他们母子走远,心情却是沉重,直到二人远去,阮秋看不到他们的背影后,才长叹了一声。
他忽然感到无比庆幸,他有师尊,有那么多对他好在意他的人,从前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暮色四合,天色渐晚,灿金的霞光映照在凌绝峰上,送山道上的顾兰因和李钰慢慢远去。
阮秋吹了一会儿风,平复了心情,起身要回去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他一回头,就见到了殷无尘——殷无尘也换上了那一身玄色厚重的肃穆婚服,站在凉亭外。
阮秋不由怔住,“师尊?”
殷无尘笑着向他走来,扶住他问:“怎么不开心了。”
“有这么明显吗?”
阮秋揉了揉脸,很快又看了他师尊一眼,这身婚服果然衬得他师尊愈发丰神俊逸。可惜头发白了,看去愈发清冷,但还是很好看,他都看直了眼,用力抱住殷无尘。
“师尊。”
殷无尘只好抱住他,一手轻轻扶住他后腰,笑道:“是为师穿得太丑,小秋看不下去了?”
阮秋蹙眉,抬头看他,认真反驳,“师尊好看的。”
殷无尘眸中含笑,抬手扶过阮秋发间的青玉簪子。
“听闻圣后有事在身,已经先走了,不过李钰和兰摧会留下。小秋可是因为此事而难过?”
阮秋摇头,“没事。”顾兰因的事他不会跟任何人说。
他抓起殷无尘的手,习惯性地靠进了殷无尘怀抱里,“我们后日就是成亲了,师尊,大师伯说,明日早上让我先搬到山下去。”
谢玄卿的想法是这样,成亲前让他们先分开一阵,到成亲那日,殷无尘再接阮秋到婚房。
“师兄也是如此跟我说,不过还是我去吧,你留在山上安全。”殷无尘也很不舍,垂首亲了亲阮秋光洁白皙的眉心,温声哄道:“成亲的规矩是多了些,小秋别怕,明日晚上,为师再避开他们上山来陪你,在天亮前离开,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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