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我虽心意已决,他们却告诉我做回出云没那么简单。
照楚几乎被我的天真给气笑了,说:“若碧落丸有用,哪里还用这么折腾?”
句芒叹了口气,补充道:“兰徴小友,你所以前尘尽忘,既不是因为转世时喝了孟婆汤,也不是像涂泽一样神识有损,而是因为缺了一脉心魄,只能承受凡人一世的记忆。”
心魄又是什么?
沧澜君耐心地解释:“心魄生意海,意海生神识。三界以内,除了神以外,仙、妖、精、人、鬼、祟,俱有三魂七魄。七魄各有所司,其中心魄住中枢,司灵慧,乃是一切神识之根本。出云,你的心魄在千年前为人所夺,剩下的三魂六魄,在凡间为人虽然绰绰有余,却只够记住一世的记忆。因此除非心魄归位,否则你是无法做回出云使的。”
句芒又说:“心魄不归位,你这闲散野鬼也做不长久。你在轮回外已经游荡太久,再过上几年,便会如凡人的痴症一般,渐渐遗忘早年的事,变成一个糊涂鬼。”
我真的听得人都傻了,呆愣了半天,问:“那么是谁夺了我的心魄?他在哪里?”
这几人同我说“心魄”这回事的时候并不避讳旁人,陆允修就在旁边听着,他听了也十分震惊,看向我时神色颇有几分怜悯。
他亦无知无觉,这怜悯是凶手的怜悯。
哎……我回想起这一切,又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了——照这么说来,我这小脑袋瓜子只能容纳百余年的记忆,若无法从涂泽那要回那一脉魂魄,投胎做人竟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我靠坐在水榭边,潭水平静幽暗,我低头便看到自己的倒影,笼在暗影里,模模糊糊的、面目不清,正是一个糊涂鬼。我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人生到此,正适合顾影自怜一番,可惜天公不美,夜色幽暗,连影子也看不清。
罢了,罢了。我想。这天上令人留恋的事物也不多,就那么一两件,想起来都还是酸苦的,若那缕心魄果真拿不回来,轮回虽苦,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或者广陵看在师徒的份上,能帮我同司命星君说一声,叫他落笔留点情,安排个不那么惨的命格。
我在水榭中自怨自艾了一时,起身正准备往回走时,通往水榭的回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我回了神,循声去看。回廊一带布了素雅的灯笼,灯笼光在夜中暖融融地圈出一条甬道,来人是一身白衣,袍袖镶一道墨色滚边,行动间带着风,踢起衣摆,过处灯笼微微摇曳。
我在原地看着来人,忍不住又轻叹一声,低头将腰间挂着的那玉璧收到袖中,方迎上去:“陆道长?此来何事?”
陆允修到了跟前,同我行过礼,而后双手捧上一把油纸伞来,垂着眼道:“方才多谢仙人赠伞,在下是在还伞的。”
我看着那把伞愣了愣,想起来了。方才离开阁楼时雨还未停,陆允修没有伞,望着雨幕在廊下踟蹰,我与广陵同撑一伞,恰多出一把,顺手便给了他——其实我心情也很矛盾复杂,若我始终将出云当另一个人看,那么将心比心,陆允修、傅长亭与涂泽也当分开来看罢。
我接过伞,有些局促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还有,白天的话陆道长也听到了。在下不尴不尬的,算不得什么仙人。道长叫我……叫我出云便可。”
“出云……”他口中默念一遍,随后不知怎么笑了起来。
我有些忐忑,怕是碧落丸已叫他又想起了什么,道:“你笑什么?”
“噢,不是。”他摆手,有些着忙地解释道,“在下只是觉得这名字雅致,似在何处听过罢了。”
我松了口气,说:“片云出岫。这名字在凡间当很常见,道长听过也属寻常。”
陆允修点头道:“也许罢。”他说着又朝我腰间瞟了一眼,未看到想看的东西,似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道,“其实仙人当也猜到了,在下今夜前来,还伞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我没猜到。”
陆允修抬起眼来,目光坦荡直白,毫不避讳地看着我:“恕在下冒昧,仙人白日挂在腰间的那枚玉,可否借在下看一眼?”
——再怎么不像,这双眼还是傅长亭的眼。
傅长亭折磨的印记还留在我身上,我被他看得手脚发麻,张口却又结舌:“你说的是什么玉?”
这个傻装得水平很低,陆允修反而笑了,他上前来一步,还要说什么,旁里却突然传来个冷沉的声音。
“听不懂么?他不想给你看。”
随着声音一道来的还有一只手,拉住我手腕往边上轻轻一带,我听到他又低低说了句:“学了一身狗脾气,却只会窝里横。”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章有一个粗糙的嗑学指导在微博:@十七是条鲤鱼 (因为不想分散对正文的注意力,所以没有直接放在这里,很粗糙,可看可不看~(但想一想的话还是蛮带感的555
第70章 一点往事
“学了一身狗脾气,却只会窝里横。”
我愣了愣,广陵这句话耳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何时听他说过。
我走了一下神,回神时广陵拦在我跟前,不冷不热地打发人走:“夜已深,阁下请回罢。”
陆允修视线越过广陵的肩头,仍旧恳求地看着我。但禁不住广陵释出生人勿近的肃杀气场,陆允修欲言又止了一回,终是道别去了。
待他走远,我松了口气,边同广陵道了谢,边从袖中摸出那枚玉璧来。
“他来就是为了看这枚玉璧。”我说。
这玉璧是先前广陵在自渡崖上给我的那一枚,当时他说是还给我的,我想大约又是哪一世的往事,他既执意还我,收了便是。谁知今日递伞给陆允修时被他看着了,他问我这玉何处来的,我当时含混带过,大约他回去左思右想放不下,这才深夜又来求解。
玉璧不及手掌大小,五指一拢便可完整地握在掌心。材质莹润,纹样古拙,其上有许多缺损伤,更有一道裂缝横亘左右,看着就要将它对半劈开,但大约施了什么术法,又将他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广陵回过身来,面色微凝,目光也落在这枚玉璧上。
我将玉璧在手中翻看两遍,仍是想不起一星半点关于它的记忆,叹了口气问道:“它有什么说法么?这玉璧既是我的,为何先前在你手中?”
“只是凡间一点往事。”广陵似乎不想细谈,话说得笼统。
我问:“我与你之间,在凡间还有往事么?”
像捉到一点关键的蛛丝马迹,我心头跳了跳,抬起眼来看向他——正是,我与涂泽之间为了心魄纠缠,红尘中一笔烂账翻来倒去,是不得不,但他寒山之巅两袖清风的广陵神君又为何坠入尘网来?
为的什么?
我目光咄咄,广陵看我良久,缓缓说道:“你那一世叫方泊舟,是同梁侯一般威震四方的将领。我叫林重山,是帝王心腹、朝廷监军。这玉璧是你贴身之物。有一回,大军战败,将领落难,监军欲突围求援。临行之际,将领将此玉托付,言道三千将士系君一身,此玉可护君归来。”
广陵说着垂下眼,抬起手来,我怔了怔,见他指尖落在玉璧上,指腹顺着伤痕累累的外壁细细抚过去:“这些磕碰,皆为将领行军打仗数十年的遗迹。而这一道裂痕,是监军留下的。方泊舟的玉的确在后来护了林重山一程,为他挡下了一支来自帝王的冷箭。”
广陵的微凉的指尖隔着玉璧若有似无地触在我掌心,我无端想起在凡间用手蒙住他眼睛那一回,浑身不觉一阵细颤,连目光也飘忽起来。
广陵看了我一眼,轻轻一叹,随后若有似无变成了切实可感,隔着掌心的玉璧,他轻轻扣住了我的手,口中继续道:“但帝王的冷箭有千万支。且每一支,都是为了那个将领放的。”
“出云,你知道那个帝王是谁么?”
玉璧在掌心忽然散发出滚烫的温度,无数个画面在我眼前雪片一般飞闪而过,是我,是广陵,是涂泽。边关飞雪,长河日圆,宝殿金宫,断壁残垣。一袭被血浸透的官袍,一个跌落的冠冕,一头纷扬扬的白发,最后衰颓宫殿中一双浑浊老目望向我:“泊舟,是你么?”
渺渺风烟里一个佝偻的人影回过头,却笑道:“重山,你来了。”
第71章 神与仙亦有别
广陵松开手,那些画面霎时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浑身的气力也随之被抽走,我感到四肢一阵发软,瞬时发了一身的冷汗,夜风一吹,寒凉透体。
水榭之外的碧潭被风吹起微小的波纹,树影和月影在水面上飘渺不定,像前世今生一般。
我低头,玉璧在手掌心微微发热。幻象中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似乎还在眼前。
"这是梁兰徵之前的那一世么?"
广陵说 :"是。"
我说:"先前在苍崖洞中,东君也曾想给我看。我拒绝了。我单知涂泽与我世世纠缠,却不知道原来还有你。"
广陵没说话。
我想起来林重山临死前托人从牢中寄出的信,信是寄给千里之外的方泊舟,信中附着这枚伤痕累累的玉璧。只是这信还未出京城,便被皇帝截了去,被皇帝一掷摔成了两半,林重山的遗言和遗物都没能送到方泊舟手中。
过了一生一世,它最终又回到我手里。
就像方泊舟寄出的一片真心,漂泊一世,最终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哎。我又觉得有些伤感。我原想问他为何也下凡来,此刻又觉得没必要再问了,他也许的确是为了我而来,但他的“为了我”与我想要的“为了我”明明白白是两回事。
我有些意兴阑珊,将玉璧纳入怀中后,我说:“这玉璧的由来我知道了。”又说,“夜已深了,神君若无他事,请先回罢。”
沿着回廊,我将广陵送到门口。瀛洲岛上月色澄碧,我看着那一个墨蓝的背影在月下离去,缥缈缈似一缕烟,脑中又浮现方才在幻象中看到的林重山。方泊舟记忆中的林重山,就是这样无数个背影的总和。
原来我早就见过他的许多背影了。谁说我与涂泽之间的局难解?我看我与我这位师父之间亦是如此。涂泽的难,我的难,都在舍不得。谁若舍得从这样一个离去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大约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到了第二日,一行人辞别沧澜君后,便向宝罗山去。前一天句芒同陆允修提过一句秘游会,这个小道士不想还能遇到如此盛事,便请求句芒带上他去看看。
句芒算着涂泽恢复的时间尚早,一口便应了,应完了之后才想起来问一问广陵。广陵将我与涂泽都看过一遍后,点头说:“无妨,我一道去。”
他若去了,我自然也一起去。
叫我暂松了口气的是,过了一晚,陆允修仍是陆允修,还没有突飞猛进恢复成别的什么人——纵然我知道这一刻迟早要面对,但还是希望能迟一天算一天。
路上听照楚讲,宝罗山在南海,边上就是南海观音的紫竹山,是天上地下瑞气最为盈沛的一块宝地。宝罗大仙喜欢收集各路宝贝,在他的收藏中,除了千叶莲这类宝器,还有一些古怪有趣的玩意,其中最有趣的是一张奇境秘游图。
“秘游图中汇集自盘古开天以来天上人间的所有秘境、奇境、险境、绝境,看似一副画卷,然而人入其中,却如身临其境。”照楚说。
陆允修在旁听得有些呆,说:“昨日乘鹤,今日驾云,与我皆可谓奇境了。不知那秘游图中的奇境又是什么?”
照楚道:“盘古开天,天地两分前,上下混沌一气,是谓一奇。不周山倒,天塌地陷,洪流肆虐生灵涂炭,是为一险。这是秘境图中最为人称道的两样,其余还有一些杂的,譬如一门之隔,沧海桑田的玄门之境,或是东君的焦土回春之境,其中亦都有收录。”
句芒说:“焦土回春,怎么就成了‘杂的’?”
照楚才想到正主就在跟前,嘻嘻嘻地吐舌一笑,然后继续说道:“保罗大仙是第一批修成神仙的凡人,比东君和广陵神君大约也小不了多少岁,与他同辈的老神仙多数都已还魂天地,自行陨灭了。”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看了广陵一眼,年纪这么大的神仙算起来都比他要小?按龙六龙七先前所说,我勉强算是东海龙王的第五个孩子,这样说来,即便算上出云的那一世,我的年纪恐怕也只有他的一个零头,更不要说我如今还只记得前一百年的事。
若阅历与心智如此悬殊,易地而处,他看我恐怕就像我看一个婴孩一般,又如何能生出我想要的情来。这是强人所难。
那头照楚继续道:“宝罗大仙喜欢热闹,所以每十年会邀请各路神仙到宝罗山中参加秘游会。所谓秘游,便是入画卷而游。为增趣味,宝罗大仙会从他的收藏中拿出一个作为赌筹,请神仙们参加寻宝游戏。只是画中各处常暗藏凶险,要寻得宝藏并不轻松,算来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陆允修听得入神,问道:“都有哪些神仙成功了?又赢去了什么?”
“说起这个,秘游会上曾出过一桩怪事!”照楚说道,“因秘游会关卡复杂,参加的又多是天界的小辈,便是有成功的,也往往要行至尾声时才可揭晓。但大约三千年前,秘游会揭卷之时,只见一道白光飞入画中,过不多时,便有守宝的童子来报已有人取走宝器,问及是谁,却又答不上来,只说白光一闪,未曾看清。”
陆允修很捧场地“啊”了一声,又问:“不知那一回的宝物是什么?”
照楚说:“那一回……好像是一柱问天香。”
“问天香?”
照楚说:“嗯。燃香可问天命,故称问天香。”
我听来觉得有些滑稽,我还以为天上的神仙多半都很通达,没想到还是不乏左思右想想不通,最后来问天问命的人。
“笑什么?”广陵在旁听到我笑,问了一句。
我说:“我觉得那位偷偷取走问天香的神仙也挺可怜的。”
广陵没说话,陆允修闻言却转头来问我:“为何?”
我张口想回答,却被广陵淡淡截去了话头,他说:“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宝物,可见修炼已久,法力不低。有如此修为,却仍看不清天命,还要靠问天香来解惑,是谓可怜。”
32/45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