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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山雪(玄幻灵异)——吾九殿

时间:2022-03-18 10:03:47  作者:吾九殿
  如果,世家垄断一切,那就让世家拥有的一切,变成人人皆有的一切。
  如果,飞舟与木鸢,已经成为无法扭转的洪流,那就让洪流覆灭洪流。
  如果,战争的火焰永不止歇,那就让它彻底燃烧烧掉旧的时代旧的世界。
  就像世家替代仙门,让凡人替代仙人:捡起仙法的乞儿,拾起图纸的妇人,惶恐震怒的士门——飞舟在十二洲的天空盘旋那么多年,铸造出了多少仇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多少人对世家拔出刀剑?
  他是个任性无度的纨绔,是逃难的罪人。
  断了世家的根,掘了世家的坟。
  “可我没那么高尚。”
  仇薄灯跪坐起身,图勒巫师看见他的眼睛。
  “生死百年,人间与我无关,”夕阳在少年的黑瞳中印出跳跃的光彩,“我只是想,想让他们去打,让世家跟凡人去打,让他们谁也没有余力进雪原来报复。这样——你、图勒、雪原,就都有时间了。”
  有时间去改变,去准备应对未来新的洪流。
  飞舟木鸢已经出现。
  哪怕他不在东洲,不再插手,未来同样会有新的机械新的天工,挑战源源不断,杜林古奥的力量不可能永无止境。
  他不想让雪原的重任只能压在自己的恋人肩上。
  他要为他的阿洛,阿洛的雪原争取时间。
  “我很坏对不对?”
  “我只想保住你,只想保住雪原——为了这个,死再多人,我都不在乎了。我好自私,阿洛,我现在也是个货真价实的恶棍、坏种了。”
  最后一缕斜阳,照过雪谷金顶,照过宫殿琉璃,浩浩荡荡的风穿过漫漫长长的谷,绣满图腾的布幔在风中起伏,翻卷。开开合合,明明灭灭间,异域年轻的王将如玉皎洁的圣子按在座毯上。
  霞光暗红,雪域之王清俊的脸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就像浮出黑暗的妖魔一样危险。
  “阿洛,我干了好坏好坏的事,很多很多人的死会跟我有关,”仇薄灯却不怕他,亲昵伸出手去环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像孩子一样,得意于自己干的坏事,“现在,除了你,谁也要不起我啦!”
  图勒巫师捏住他的下颌,咬他的肩骨,以凶狠的吻作为回答。
  九节银佩带被扯掉。
  暗红的衬里被扯碎。
  丢到地面时,佩带节与节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它相似的是银铃中,铃舌与铃壁的碰撞。叮当叮当。日暮后的篝火里,巨大的王座上,纤瘦的少年被新晋的雪域之王剖开、宠爱。
  叮当叮当。
  一只秀气的手抓在王座边。
  那只手的肤色极白,白如初雪,一星点颜色落上去都格外显目。何况是这样一条殷红如血的绳——它细细绕过伶仃的腕骨,尽管编的是祥云金刚结,却透出亿万分的禁忌意味。
  比起庇护,更像为了将纯洁的羊羔缚住的祭绳。
  是妖异透邪的庇护符。
  属于怪物的。
  神明赐予信徒护身绳,是用朱砂染成,可以保护信徒不受黑暗侵犯。妖魔却是割开自己的手腕,以放出血来染,被它带上手绳的人,即是它不惜代价保护的珍宝,也是它恶劣侵占亵污的所有物。
  在绣满金经宗教布幔深处的图勒巫师,是自密窟爬出的比妖魔更可怕的怪物。
  他把整个雪域至高无上的荣耀,捧来给他的阿尔兰踩着玩——他的王座,他的宫殿,他的一切,全都是为阿尔兰建起来的。可同样的,他也会自己把阿尔兰拖进挣扎不得的情沼,日夜折磨。
  就像眼下——
  “宫殿为你造好了,花海为你种好了,”清脆的不断的铃铛声响中,图勒巫师的气息落在在仇薄灯耳后,“阿尔兰,什么时候让我藏起来?”
  他问。
  又不给仇薄灯回答的余地。
  就像所有暴戾的部族国王一样,以下流手段对待虏来的神子。
  可和那些国王不一样的是:
  他成功了。
  他真的把圣洁的神子拖进凡俗的泥沼,彻彻底底弄脏了——
  数天前的雪夜。
  世家大族的残部逃进山脉后,图勒巫师停了下来。杜林古奥的力量不是无限的,再前行下去,就要遭到反噬。而他记得,密窟里,少年曾掉着眼泪,说,你受什么伤,我就把自己搞得跟你一样。
  尽管他的阿尔兰纤瘦脆弱,但说出的话,向来一定会做到。
  在追击与折返之间犹豫了一下。
  图勒巫师在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见了图勒”的震惊神情中,将追杀的任务交给他们。
  ——这不能怪扎西木和巴塔赤罕他们险些惊掉自己的下巴。他们绝对没有对自家首巫选择不强撑有什么意见,只是以往,他们的首巫大人都让人觉得他就像岩石一样,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痛。
  图勒巫师的确习惯了疼痛。
  可他也知道,自己身娇体弱,往常在床榻都要小心翼翼的阿尔兰,决计连根骨头断裂的疼都扛不住。
  龙谷平原的战斗刚刚结束不久,世家大族的木鸢和飞舟残骸还在熊熊燃烧。赤火黑烟燎过雪原。一地的断臂残腿,肝脏肚肠,死的人多到雪一直在下,平原仍旧是大片大片的血污。就连猛烈的冰风都吹不散空气中的恶臭。
  穿过战场,图勒巫师忽然停住脚步。
  一架红鸢停在血污中。
  少年坐在木鸢舟舷处等他,鼻尖冻得微红,似乎吐了好久,吐得无比恹恹。裹着厚重的黑氅,靠在舷窗上强撑着不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迷迷糊糊见他回来,想也不想,直接从离地三丈的舟舷往下跳。
  也不管下面一地的断臂残腿,肝脏肚肠。
  直到掉到他怀里,才搂着他的脖颈,委屈抱怨:“阿洛,这里好脏。”
  站在雪里沉默了很久很久,图勒巫师轻轻“嗯”了一声。
  ——这里好脏,可你来了。
  来为我入尘埃,染血污,来为我贪婪,为我自私。
  来为我从神子变成凡人。
  带着隐秘病态的狂热,不可言说的卑鄙,在银铃脆响,少年手指抓紧的一刹,图勒巫师吻他耳垂,低哑地告诉他:
  “阿尔兰,听,你被我弄脏了。”
 
 
第89章 取暖
  异域的王座铺着深底亮纹的彩绣赤普解卡垫,边沿垂着金络。金络间垂着一只虚脱的手,晶莹的汗顺绮白的指尖滴垂,在暗火中折射出一点点下坠的亮光。系在腕骨处的红丝吸了水,色泽艳如朱砂。
  坠在丝绳下方的银铃清敏出奇。
  一丝一毫无力的微摇,都能令它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
  叮当叮当。
  隐约的嗓音、缥缈的铃音,回荡在晦明深深处。
  宫殿自拱顶向下,挂满布幔,一重一重,让空间变得至高至远,至幽至暗。怪物正在折磨它美丽纯洁的阿尔兰,不仅仅是弄脏,还要他听,他看,他哭,要他求——然后求也不放过。
  就像只是喜欢让阿尔兰哭一样,图勒巫师只是想听阿尔兰向自己求救,只是想要品尝那一份本能的依恋倚赖。
  恶劣至极。
  仿佛他们身处幽深的海。
  他正拖着阿尔兰下沉,沉向海底深处。明明只要松开手,阿尔兰就可以挣扎向海面浮去。可阿尔兰却只哭泣着、全然信赖着的、抱住他。叫他忍不住想知道,再往下拖一点,再再往下拖一点,阿尔兰是不是也还是只会抱住自己。
  是不是被他拖到海底,一起成为两具永不分离的尸体也心甘情愿?
  是不是直到最后一丝空气,也在与他的相欢中耗尽,也毫无怨言?
  答案是笃定的,始终如一的。
  可这答案这么这么甜蜜,听一遍哪里够呢?恶劣是怪物的本性,它一次又一次求索,明知故问,因每一次的如一,变得一次比一次更甜蜜更着迷。着迷到怪物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他的贪婪怎么能如此之多?而它的阿尔兰又怎么能一次又一次都给它想要的答案?
  又一次铃响。
  又一次泪水溢出眼睫,新干的未干的泪痕交错,让少年冰瓷般的脸颊看起来简直下一秒就要碎去。
  这得怪阿尔兰自作自受。
  总因他哭泣,又总依赖他。自作自受。死在他怀里也是活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阿尔兰死在他怀里,然后将阿尔兰的骨和血和肉,一起吞下去,永永远远融为一体。图勒巫师又一次垂睫低想,然后又一次在仇薄灯快要溺毙前,将他捞起。
  手腕被捞起,放在唇边,细细亲吻。
  “阿尔兰,你和我一样了,”图勒巫师将少年抱在怀里,细细吻那一截沁出妖红的丝线,吻那宣告主权的银铃,又在少年耳边一处一处低语,清冷如雪的音色令他说的话越发禁忌,“阿尔兰……脏得好彻底。”
  小少爷一边低泣,一边无力环住恋人。
  他含糊地:“那、那就脏好了。”
  和你一起。
  一起脏,一起腐烂,一起落向大地,成为清清白白的泥,等来年春回大地再向上升起。
  “阿尔兰,为什么会愿意被我弄脏呢?”图勒巫师轻轻哄,哄他脸皮薄的阿尔兰在这个最坦诚的时候,吐露清醒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答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愿意的?”
  仇薄灯迷茫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
  图勒巫师耐心地哄他,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样的怪物?
  “因为……”
  图勒巫师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听到少年的声音——
  “因为是你啊。”
  如所有的雪在同一瞬间,落向大地,又如所有的冰在同一时间,光下融化,图库伦河的谷,天狼牙的山汇聚成奔腾的川,哈卫巴林海开出洁白的阿尔兰。从未想过的答案,不是因为救命恩,不是因为罪,也不是因为赎。
  因为是你,只因为是你。
  就这么简单。
  时间、空间、语言统统失去了意义。
  图勒巫师久久怔愣,直到怀中的阿尔兰因他无意识收紧的力道,发出吃痛的声音,才下意识松开手。他忽然明白刚刚阿尔兰的迷茫,不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话,而是因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就像不明白为什么问,天空为什么要拥抱大地,飞鸟为什么要寻找树栖,太阳为什么要从东边升起。
  明明,天空拥抱大地,飞鸟寻找树栖,太阳从东边升起,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一如爱上你。
  “我来找你,你不能出雪原,可我一进雪原,你就找到我了,”少年环着他,“比命中注定还命中注定——你是我永世的天命。”
  近乎惶恐的喜悦,不敢相信的喜悦。
  不是他一个人的一见情钟,不是他一个人的一眼余生。
  是尽管懵懂,但与他相同。
  “可如果、如果接住阿尔兰的,不是我呢?”图勒巫师紧紧逼问,话出口的瞬间,嫉妒的毒蛇就已经在为这个不存在的假设,啃噬他的理智和心脏。他的面颊剧烈地、可怖地绷紧,但仍一字一句,追问下去,“阿尔兰……阿尔兰也会喜欢上那个人吗?也会像现在一样,愿意被那个人……”
  后面的话消失在用力盖上来的唇齿间。
  交错、坠落,至死方休的火。
  从王座到经纬粗糙的卡垫地毯,艳丽的装饰带环绕粗狂的猛犸神佛,濒死的间隙,仇薄灯抓住恋人的头发,语调破碎:“不……不会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你一样病态而狂热地爱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你一般,凶狠而又温柔地爱我。
  “假如有呢?假如不是我呢?”图勒巫师死死按住他,逼问,“阿尔兰也会……”
  他的逼问再一次被打断,仇薄灯奋力伸手,浑身发抖地拼命抱住恋人,牙关不住打撞,以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不,不要假如,不要假设,不要是别人的假如……图勒巫师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恐惧,这么害怕。
  甚至比图勒巫师为不存在的假设而诞生的嫉妒还要极端,还要绝望。
  他怕得意识混乱,颤抖,癫迷,图勒巫师不得不将他死死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告诉他,没有,没有假如。
  仇薄灯死死咬住他,咬得深可见骨也不肯松口。
  图勒巫师任由他咬,任由他害怕得几乎也要把自己生生嚼碎吞下去,只以骨角凌厉的手搂住他,亲吻他。仇薄灯松开口,又拉下他,不管不顾,疯得彻底,不顾一切要向恋人寻找永世相伴的证据。
  他们相拥,他们相爱。
  他们有时候能听到雪落过大地的声音,有时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有时候不能。他们是兽,是人,是两个一样孤独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缺陷。最后,他们一起蜷在王座上睡去。
  像两只互相寄生的怪物。
  一个在另一个的怀里寻求温暖,一个向另一个的血肉寻求温暖。他们镶嵌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圆。
  ………………………………
  猎鹰穿过垂挂的布幔,落在金黄色的铜支架上,叫了两声,自己解开自己脚上的信绳,自己丢下带回来的信筒,自己去宫殿角落找吃的——这项技能是打第二个主人出现后,逐渐学会的。自从主人带回来漂亮少爷后,经常会撞上,隔那么一会才过来解信的时候。
  咕噜咕噜。
  信筒滚过连珠纹的裁绒地垫,撞在铺在地垫面的毯子,一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手伸出来,抓住它。
  仇薄灯枕在图勒巫师的臂弯里,睡得昏昏沉沉。
  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睡得很浅,不仅要整个窝在巫师怀里,还隔一会儿,就要惊醒,确认自己的恋人还在身边,变得比以前更加没有安全感。图勒巫师环住他的手一移开,他立刻就醒了。瞳孔惧悸。
  “阿洛。”他短促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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