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晖悄悄抹了一把泪,憋着通红的眼眶跑回里屋,钻上床紧紧捂住了头。
“爸,我不想上了,反正我也学不会。”
第二天一大早的饭桌上,林春晖石破天惊地一句话,让全家人纷纷放下了汤碗。
“你说啥?你不上学你能干啥!”
第一个反驳自己的是林秋煦。
“干啥不行?!大飞去年就不上了!上城里干活,现在都给家里买空调了!”林春晖理直气壮地大声说。
“不行!大飞在城里给人家洗头,你也去给人家洗头?!你上周的作文里还写着以后要当科学家!”林秋煦比他声音更大,脸气的通红。
“林秋煦谁让你偷看我作文的!?”
好像相比起来被戳破心愿,林春晖更气林秋煦偷看自己作文这个事,恼怒间就要扑上去打他。
“就看!”
“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想当科学家!”
“那你上上篇作文还说你以后要当医生!”
“林秋煦!”
说着俩人就要扭打起来。
“行了!干啥呢!”
林大民猛吸下最后一口烟,以往惯有的绝对权威语气里,今日居然少了几分气力。他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大儿子。
“不想上就不上了,收拾收拾找活儿干吧。”最后几个字又快又轻,说完立刻拿起筷子继续吃,一口酱菜一口馍,终于给嘴巴给占住不用发声。
“不行!”林秋煦急得一蹦三尺高,“咋能说不上就不上!没学问以后怎么办!现在什么好工作不要文凭!爸你是老糊涂了吧!!”
“唉~你这兔孙,咋跟你爹说话的!”
林大民眼睛瞪的浑圆,馒头一放准备上手打他。
吵吵闹闹的,打没打什么的,林春晖也听不清了,他低着头默默喝着碗里的稀饭,比脸还大的碗沿盖住了他渐渐红起来的眼圈。
林春晖心里清楚,就算他不跳出来自己放弃,被放弃的也还会是他。弟弟学习好,有脑子,而且长的好,招人喜欢,以后必定有出息。
自己就算能继续辛苦地啃吧那些知识,也不见得能学出来什么名堂,无非也就是跟平庸的无数人一样,上个平庸的高中,考个平庸的大学,找个平庸的工作,过着平庸的人生。
可就算这样,那也是自己向往的……不会比现在的路更差的……,安慰自己之余,这苦涩地期望还是在心头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悄悄地挣扎着。
没参加中招考试的林春晖正式成了辍学少年。
顺利考上市一高的林秋煦正式跟林春晖绝交。
暑假的两个月,林秋煦在家里等中考成绩,预习高中课程。林春晖跟着林大民下地掰苞谷。一头扎进埋人的苞谷地里,穿着衣裳太热,光着膀子又被刺拉拉的苞谷叶子剌得疼。
五亩地,林大民和林春晖忙了两星期才掰完。把苞谷掰下,装进蛇皮袋子,扛上三轮车,拉回家。晒干,打粒子,再晒,翻,晒,装进蛇皮袋,卖出去。
两个月下来,黑成泥鳅的林春晖暗自下决心:以后说什么不当农民!
晚上林秋煦还是不搭理自己,林春晖每天累的手脚使不上劲儿,干脆嘴也不想动了,冲完澡就趴床上躺尸,对林秋煦幼稚地拉凳子摔作业的声音置若罔闻。两兄弟同屋不同床,尽管如此,林秋煦还是坚持每晚背对着春晖睡。
林秋煦在林春晖看见和看不见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不知道多少眼,在林春晖睡着没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使劲儿翻了多少个身,小竹床嘎吱嘎吱的,在每个夜里替林秋煦表达着自己撒不出来的气愤。
直到八月底,高中要开始军训了。离家前晚,林秋煦收拾行李的时候依然故意制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一边偷偷地向林春晖瞪着。
瞪到第不知道多少眼的时候,林春晖终于不再无视他,端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个蚊帐。
“昨天赶集买的,你捎学校去,蚊子到11月都还有呢。”
那是个帐篷形状的蚊帐,像伞一样,用的时候撑开罩在床上,不用了收了靠墙角放,非常方便。
那时候林秋煦还不知道,从那个暑假开始,林春晖往后都像一把伞一样,用自己的整个人生罩着自己。
而那时,他只是“哼”了一声,收下了蚊帐。
兄弟俩的十六岁,一个在城里上高中,一个在城里当民工。
麦种一下,林春晖就在家闲不住了,开始出来找活儿干。好在村子离市区不算远,每周末秋煦都能回家一趟,春晖回来的就少了,找了份餐厅后厨的工作,给人洗盘子传菜,休息是轮的,不一定休息在哪天。没有办法,周末休息的工作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林春晖没有学历,只能做这种无法保证休息的活儿。
兄弟俩第一次在家团聚,已经是开学第2个月的时侯了,林秋煦还是翻着白眼仰着脖子,但是却在林春晖再次要离家的时候别别扭扭喊了声哥。
林春晖愣了一下,手里的脸盆差点掉地上。他本来想立马“唉”地一声,但是立马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哥哥做派”,还是忍住了内心的激动,故作稳重地嗯了一声。
林秋煦考上A大以后,林春晖辞了饭店的工作,随着弟弟来到A市,开始用自己头几年打工的积蓄鼓捣小本生意。他先在距离弟弟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方便周末照顾秋煦,然后开始琢磨干什么。几万块钱的血汗钱春晖一点也不敢胡乱造,思来想去还是做点最稳妥的,于是就慢慢地开始鼓捣水果,摊子一摆就是3年。
这三年里林春晖的目标很明确,照顾好弟弟,每个月给足秋煦生活费。
整整六年,林春晖就像一艘护航船,林秋煦飞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没有什么目标,没有什么理想,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追求。小时候作文里写的想当科学家,也只不过是为了凑足八百字的跟风想法,其实他甚至不知道科学家是干什么的,但大家都说想当科学家,他就也说自己想当科学家。所以当若干后林秋煦对着招生指南碎碎念着法学,空乘,会计,广告,经管,建测等等他闻所未闻的专业名称时,林春晖才知道原来除了科学家和医生之外还有那么多职业。
他怎么会知道呢?谁给他机会知道呢。
他只知道,林秋煦是林大民的指望,也是自己的指望。那个破碎贫困的家庭只有靠林秋煦才能彻底改变,走向幸福富裕。而自己的作用,就是好好保护着这棵栋梁的成长,直到它伸出树冠,遮天蔽日。到了那天,它一定可以帮自己遮挡那毒辣剥皮的阳光,还有暴烈无情的大雨。
林秋煦深知自己身上的重担,所以在林春晖辍学以后,闹过一段时间后,他也开始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此,他应该承担着他和哥哥两个人的未来前行。
关上春晖房间的门,林秋煦还是给林春晖发了个短信:哥,面试通过了。下周一去上班。
第3章 居然是他
“……你这门口啊到时候跟楼下你刘阿姨打个招呼,她会帮你收走,别老堆在这儿,电梯门都被你们堵住了。”
房东踢了踢那堆纸箱子,低着头朝林春晖说。
“唉,行,没问题,我一会儿就跟她说。”春晖满脸堆笑,本就不高的小身板弯的更低,为自己给公共区域带来的不便十分抱歉。
“行,没事儿,我走了。”
“好的好的。”
林春晖看了看那堆装过水果的纸箱,回屋关上门,然后打量着这个狭小的两室一厅,开始动了换房子的念头。
起初租这个房子,是在三年前。当时小煦刚上大学,林春晖考虑着离A大比较近,方便照顾小煦,就租下了这个房子。还有就是因为地价的问题,所有大学学府这种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地方,基本都坐落在市区近郊的地方,所以当初租的那个房子房租也不是很高。但是现在秋煦已经从学校毕业,入职时代风尚,新公司距离家约摸10公里,每天秋煦光是在地铁上都要1个多小时。
有了这个念头 ,这几天林春晖不忙了就开始在网上看房,但是市区房租的价格让他心凉了半截,换房计划只能一再搁置。秋煦发现了春晖这个想法的时候,倒是先劝阻起来。
“不用那么着急哥,我这边儿还不一定能转正呢,现在不还在试用期吗,等半年以后才知道能不能转正。不转正还是要走人的。”
“这话说的,那不是早晚的事么,我弟这么能干。”林春晖满脸的自信让林秋煦忍不住想发笑,好像优秀的不是他弟弟而是他自己。
“话说回来,哥,”秋煦叉起一块儿春晖切好的苹果,“这几个烂苹果怎么还没吃完?”
提起来这个,春晖就肉疼。上次好好的一箱红富士被那辆车掀翻,摔的鼻青脸肿的苹果卖也卖不出去,只好拿回来自己吃,虽然平时也有卖不出去的水果拿回来,但是这整整一大箱抱回来还是头一次,兄弟俩一吃就吃了一个月。
“快吃完了,我刚刚看了,没几个了。”春晖赶紧打哈哈。
“哼。”秋煦鼻腔发出两声轻笑,边吃边看着哥哥,突然又发问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干点什么?”
“啊?什么干点什么?”春晖有点没反应过来。
“哥,你看啊。我已经毕业了现在也已经工作了,以后”秋煦又塞进嘴里一块苹果。
“以后你不需要再这么看顾我了,你可以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说完,又觉得可能这些话对林春晖太笼统了,又具体地举例起来:“比如你想不想去找个对象或者去找个自己想做的职业?”林秋煦认真地看着自己哥哥,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回答。
自己的哥哥曾经是个在作文本上写着自己想做科学家的小少年,也是会在天不亮就背单词背公式的好学生。但林秋煦对他的期望像慢刀挫肉一般慢慢被磨去,眼看着自己那个无比努力上进的哥哥,日复一日在市井蝇利间穿梭,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他林秋煦的未来。
在这个过程中,哥哥慢慢变成了只会算数不会函数的商人,变成了只知水解渴不知水能反应的俗人。
这是林秋煦这辈子最难过的事。
林春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半晌后泄气般地回答:“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不想谈恋爱,因为他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生活的压力让他无暇分心出来去谈情说爱。他最想做的就是林秋煦有出息,然后全家过得舒舒服服幸幸福福。
“嗯。”
林秋煦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吃水果。
像这样算不上很圆满的谈话,经常发生在兄弟俩之间,在他们平淡的日子里掀不起来任何波澜。第二天还是如以往一般,一个准备早餐,一个准备上班。
不同的是,现在林春晖每天除了买早餐,还会给弟弟做好午饭装进饭盒,小煦中午在公司微波炉一加热就能吃上。小煦曾随口吐槽说时代风尚的员工餐一顿都要好几十,听的春晖直咂舌,立刻开始每天早上打鸡血一般给弟弟做好装好,耶稣都拦不住地准时。今天做的是小炒鸡和油麦菜,春晖特意装多了一些,听小煦说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上司在旁边尝了他带的炸小黄鱼,夸说好吃。春晖虽然没什么大智慧但挺会做人,今天立马多做了一份,一边往弟弟怀里送一边嘱咐小煦一定要跟上司搞好关系。秋煦无奈地笑着,被哥哥推搡出门。
送走小煦,春晖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坐上小三轮了还在想着弟弟,这转眼都上班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跟同事们相处的怎么样,小煦这么优秀,万一有小人嫉妒怎么办。林春晖脑补了无数职场大剧商场风云,什么新人遭打压欺负,应届生被骗劳动力试用期被找理由辞退,越想越忧心,仿佛事情此刻正在发生。
春晖的忧虑打消于两个星期以后林秋煦的一次部门聚会。
快下班的时候林秋煦给春晖去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不回来吃晚饭,部门要组织一次聚餐。林春晖也就没急着回家,水果摊多营业了两个小时才回家,一个人随便下点面条打发了肚子。
晚上春晖坐在沙发上换着台,一边开始嘟囔小煦怎么还没回来。这两天林春晖没少脑补弟弟被欺压的戏码,此时林秋煦跟一堆同事在一起,春晖戏瘾大发更是担忧不已。所以在听到门打开的时候,春晖立刻穿上拖鞋踢踏着走过去。
玄关处进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弟弟。
一个是……“你是——”,
“林秋煦的同事。”
春晖的凯迪拉克四个字还挂在嘴边没掉下来,谭明铠倒是先回答了他。
今天的他穿着棉质的衬衫,没打领带,一只袖口挽起,一副休闲的打扮,没了先前那“穿西装人”特有的压迫人的气势。显得他那一对锋利的剑眉都柔和了不少。
林春晖来不及打量,连忙上去扶住了弟弟,“怎么会喝这么多。”
等到林春晖走到面前,谭明铠盯着他沉视了片刻,一双眸子仿佛万尺深潭,林春晖觉得自己要在这注视下无处遁形。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认出来他,此刻是否还在延续着当时的鄙夷,慌忙鸵鸟一般在林秋煦胳膊下藏起脸来。
接过林秋煦,春晖的声音被弟弟的身体阻的囔囔的,“您先坐一下。我扶他进屋。”
我的天哪可别坐可别坐说你有事说你要走……春晖心理叨叨地默念。
谭明铠环视着并不宽敞的客厅,一眼可以扫尽,进门就是大大的储物柜,紧接着是一张整洁干净的饭桌,饭桌里边是一个容不下两人共同活动的小厨房,外边挨着长长的沙发,正对着墙壁上的电视机,此刻正在放着无聊的真人秀。房子虽小但算干净整洁,唯一让他稍觉不适的就是茶几上的般一包没吃完的辣条,味道浓烈冲鼻。
谭明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在了沙发上。
林春晖从林秋煦房间出来,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大个子,瘪了瘪嘴巴,磨磨唧唧地倒了杯水放在了茶几上——顺便拿走那半包辣条。
“您……怎么称呼……”
“谭明铠。”
“谢谢您了谭先生,我弟弟他……”
“你就是他哥哥?”谭明铠脸上出现了一个让林春晖觉得生动的表情,他挑了挑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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