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皇子……”
太后试探着说道。
公冶启漫不经心扯着腰间的佩饰,“母后权当个小猫小狗养着便是,若是不喜,也可丢给焦氏抚养。”
太后拧了拧他的耳朵,叹了一声,“罢了,我将他养在我这边,往后的事情,就与焦氏无关。皇帝便当做是我的孙儿看待。”她斜睨公冶启一眼,逼得他应下。
公冶启不喜子嗣。
不是多么强烈的厌恶,也不是殃及池鱼,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漠然。他待血脉,到底没有父皇那般宠爱喜欢,反是全然的冷漠残暴。
更如同凶兽,面对同族的威胁,只有纯粹的恶意与杀念。
公冶启没有坐御舆,慢吞吞踱步在宫道。
身后跟着刘昊一干人,全部都寂静无声。旁人看来皇帝不过是如往常一般,可最近的刘昊却有感陛下怕是心中不畅。
那是一种无名的警惕。
鸟雀从青绿宫墙飞过,急切地哺育鸟巢中饥渴的幼鸟;水波荡过,御花园池中游曳的鱼儿噗噗噗下着鱼卵。
盛夏最是燥热,却也遍地绿意葱葱,充斥着生的气息。
蝉鸣。
一切都生机盎然,再无肃穆冷厉的血腥,正始帝行走在其中,却只觉莫名聒噪。
“将宫内的残蝉全都粘下来。”
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喏。”
刘昊顿了顿,又轻声说道:“陛下,太傅应该还在御书房内候着。”
最近半月,正始帝时常会将莫惊春叫进御书房,次数一多,刘昊都记住了时辰。现在已经比寻常要晚上一刻钟。
正在烦躁的正始帝挑眉,背手看向刘昊,“滑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是听不出心情。
刘昊讪笑,“奴婢不是看您和夫子说得来,这才想着,或许同夫子说说话,您的心情能好些。”他跟在公冶启身边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颜面都没有。
“他太拘礼了些。”正始帝换了个方向,却是朝着御书房去。
仔细想来,倒还是与他有关。
刘昊亦步亦趋地跟着,轻笑着说道:“陛下从前可是最不喜欢夫子的性格。”他给莫惊春遮掩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结果这一眨眼就全然不同,谁也说不清楚。
正始帝淡淡说道:“叫你话多。”
莫惊春。
初听到这个名字,只会以为是如沐春风的人物,然见面却是极为内敛沉默的男人,自然会让公冶启不喜。
他天性张扬肆意,眼里只看得见雄山峻岭,容不得枯燥顽石。
莫惊春是个意外。
可如不是遇见这场意外,当时在长乐宫前,他必定会先虐杀大皇子,再活刃了丽嫔。尽管再有缘由,这都不会是朝臣士大夫能接受的狠厉。
公冶启冷静下来自然会思虑清楚,可如若他冷静不下来呢?
大拇指摩挲着指腹,皇帝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御书房内,莫惊春默默打了个寒颤。
他正襟危坐,并未因为只自己一人在便有不当之举,而是老老实实地吃着茶,顺带盘算着今日陛下又要说什么污人耳朵的秘闻。
莫惊春没发觉在日夜相处间,他不再似从前那般畏惧公冶启。
不多时,陛下大步流星进来。
莫惊春不期然对上刘昊,听着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立刻便提起神来。正要行礼,公冶启大手一挥打断了,眼神狠厉地说道:“不必多礼。”
莫惊春:“……”陛下这是遇到谁了?
刘昊站在外面舔了舔唇,刚才时间来不及,不然他肯定会示意莫惊春,陛下在来时的路上遇到几位皇子,闹了点矛盾,兄弟间不欢而散。
几位皇子是入宫拜见太后,本也是有事相求。
闹成这般,着实是意料之外。
御书房内,莫惊春掂量着说道:“陛下难道是……遇到几位皇子了?”
公冶启挑眉,“夫子这是能占会算?”
莫惊春失笑,“臣只是在来时碰到了几位。”
公冶启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们想求个封地外放,同时带走各自的母妃。”
皇帝继位,通常都会分封兄弟,将他们外放出去,如果有孝心的,又得皇帝喜欢的,也可破例将自家母妃接出去赡养。
公冶启冰冷地说道:“他们哪一个可让寡人破例?”
倒是从前的大皇子还有些可能,太子和大皇子的关系其实勉强还算不错。
“陛下,外放的事情,待朝臣商议后才可决断。至于赡养一事……自然是全凭您的主意。”
公冶启:“寡人还以为夫子又要来一番劝说。”
莫惊春语气平静:“毕竟这并无律例可依,全凭陛下主意。臣便是想用条条框框约束陛下,也无法可依。”
公冶启一扫沉郁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道:“夫子说的极是。说起来昨儿是不是刚说到清河王为了求神拜佛,还曾给王府请进一尊邪佛泥塑?听闻自从那时后,他便夜夜能在府中看到狐妖的踪迹。”
莫惊春脸色一僵。
陛下这前面与后面的话题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做足了准备的莫惊春俨然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错愕。
陛下最近时时召他来,更像是一种纾解的方式,偶尔聊些新奇的东西,并不拘泥是什么。
莫惊春猜或许是那日在劝学殿和长乐宫的事情,让陛下对他多了几分古怪的信任。
但是最近两日的话题就变得有些神奇。
不是错觉。
近日陛下的闲聊已经从各路宗室的闲谈趣事,变成了鬼妖杂谈。如果莫惊春没有兔尾的话,他想必不会如现在这般坐立不安。
他语气艰涩,“陛下,您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公冶启眼眸微亮,像是恶虎扑中了猎物般紧迫盯人,却偏要露出个温和到让人悚然的微笑,”夫子,你可闻过你自己的味道?“
莫惊春茫然,味道?
自打他出过……那事后,他就习惯用上熏香,难道是最近换的香料有问题?他忍住要抬袖细闻的冲动,羞赧地说道:“难道是臣身带异味,还请陛下……”
公冶启止住他的话头,踱步走来。
愈近,便愈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味道,与从前腥甜的奶味有些相仿,却更加温热鲜甜,仿佛渗透进骨髓皮肉。可一旦要仔细追寻,却是半点都捉摸不透。
非常诱人,却又爱躲。
莫惊春谨慎地后退一步,“是臣换的云罗香?”
公冶启想了想近日他的表现,深感异常温文儒雅,体贴周到。
而今稍稍出格,满足下好奇,也合该是可以。
下一瞬,莫惊春就险些惊叫出声。
身前贴来一具炽热的身体,公冶启如同一头好奇的兽,低下的头颅一寸寸地嗅闻分辨,从脸颊,到肩膀,再到脖颈。
宛如要埋进幽微的淡香里。
兔尾不安地颤了颤,淡淡的香气愈发浓郁。
这味道,令人发醉。
是那日在长乐宫偏殿嗅到的淡香。
沉浸在这淡淡香味里,公冶启近日时而会有的头疼似乎也慢慢平息了下来。
莫惊春浑身僵直不敢动弹,拼命在心里呼唤精怪。
难道又是那兔尾的原因?
味道是因为换的熏香,还是之前的产乳?
精怪懒洋洋地作答。
【惩罚是对您身体直接的改造,在消失时也会留下少许痕迹,部分改造会促使部分隐形因子变为显性,这需要一个过程慢慢转变】
【所以这是您的体香】
莫惊春:“……”
所以,不是他换的熏香,而是他自己……的味道?
精怪叭叭叭的一堆听不懂,但身上挂着一个正始帝的莫惊春心却动了。胆颤心惊的那种动。
公冶启任由莫惊春如同脱兔窜到远处,背过身后的手指紧扣住另一只臂膀,才没有伸手去捉。
有种古怪的饥渴躁意爬到喉咙,他想要扒开皮肉,钻进胸腔,尝一尝这腥甜鲜活的幽香在骨髓里头,又是怎样一种味道。
第二十七章
莫惊春扣住前襟, 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脖颈处。
掌心里,一个愈合的伤痕正藏在衣服底下,那是公冶启冲动时咬开的伤口。
即便愈合, 也留下痕迹,难以抹去。
便是为此,莫惊春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之前发生的种种若是暴露出去, 莫惊春即刻会身败名裂, 就连刚刚登基的陛下也会声名受损。
正始帝脾气刚硬,可新皇登基便是根基不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帝,莫惊春都不能行差踏错。
尤其是陛下的疯劲。
他深吸了口气,双手交叉行了大礼, “陛下, 此前种种,都是过眼云烟。可往后,还望陛下谨言慎行, 莫要冲动。”
莫惊春这话说来, 有些大逆不道, 尤其还是皇帝最不喜欢的“忠言”。
公冶启仍然能够闻到那淡淡的香味。
似乎并没有因为莫惊春的后退远离, 更因为在刚才那短暂的接触间留下暗香,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沉浮。
“夫子, 在指寡人的疯疾?”
公冶启随意提起, 说得漫不经意, 就像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他立在那里, 只是淡淡看来, 便如同盘踞栖伏的凶兽, 蓦然惊起一片寒意。
莫惊春僵硬地笑了笑, “陛下看起来,一切安好。”
公冶启:“夫子不必在寡人面前说这些场面话,这宿疾,寡人心中有数。”年轻气盛的脸上飞着肆意张狂,无畏无惧。
他笑得从容,也透着少许阴鸷。
“夫子不正是担忧寡人的疯疾,方才会在那时候,将兔尾亲自送到手中来吗?“
莫惊春:“……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这尴尬的事情居然被皇帝再次提起,莫惊春一时无语凝噎,只想一头撞在墙上。他本以为陛下会将这件事当做是隐秘藏在心里,缘何会大大咧咧挂在嘴边?
皇帝无畏,他却是要命。
公冶启挑眉,慢吞吞踱步过去,“夫子不知?寡人是在说,夫子不正是将那兔尾当做是诱哄的利器,用来安抚寡人这头疯兽吗?”
这宛如嘲弄的话语一出,莫惊春猛地跪下,只看得到一双黑靴。
他闭了闭眼,“还请陛下降罪。”
公冶启实在太过敏锐,落在他身上的算计,不管出自于何意,他仿佛都能敏锐捕捉,更是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莫惊春确实无法为自己辩解。
他要怎么为事实辩解?
莫惊春的确存过这样的念头,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何罪之有?”公冶启的手掌有力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将他强硬从地上拖了起来,“这岂不正是夫子的本事?”
他笑,“自然要记上一功。”
莫惊春茫然。
陛下可完全看不出是要奖赏的模样,更像是来找他讨债的。
目光一寸寸在他皮肤上逡巡,蓦然有种刺痛生疼的错觉,仿佛那视线如同刀片一寸寸割下来,让人下意识想要后退。
正此时,叮叮叮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精怪。
【目标绑定:正始帝公冶启】
【任务目标:巩固公冶启的帝位,缓解其疯疾】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任务二:暗流涌动,请做好防寒准备】
新一轮的任务开启,可莫惊春压根没敢去细听。
陛下一双戾目咄咄逼人,他一个移神,必然会被发觉。
莫惊春是万万不敢挑战皇帝的敏锐。
莫惊春:“臣不敢,这尾巴……并非是长时存在的器具。只能做暂时之用,却不能长久。”他战战兢兢地说话,某种程度上他所说的话极其危险。
若是皇帝再追问下去,莫惊春就无法回答。
这其实甚是荒谬。
为何陛下从来都不深入询问?
公冶启慢吞吞地勾起个笑容,总算是撒开手,慵懒地垂下眉眼,却像是在打量莫惊春的身后,“那日后就有劳夫子了。”
他笑得神色莫测,诡谲地说道。
等莫惊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他背后都湿透了。
他抿唇,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陛下的每一桩事情都是有缘由的,譬如最近这日日召见,看着是荣宠非常,实则另有目的。
是他大意了。
只是陛下每一次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折腾得莫惊春肚子里头各种翻滚,也甚是难受。有时候他平生起一股想要冲着陛下大喊大叫的冲动,恨不得皇帝立刻给他一个痛快,但临到头他却发现这般暧昧不明,居然才是最好的抉择。
陛下出格,却并未真正逾越雷池。
唯有莫惊春在担心受怕。
他叹了口气,走了一段宫道,方才有心思去回想方才精怪说了什么。
任务一?
又是一个任务一。
大抵是因为任务目标发生了转变。
可当莫惊春真正得知任务内容是什么时,不由得苦笑起来。
真是要命。
他在陛下面前时时刻刻都有脚底抹油的冲动,这任务却偏要他主动往陛下面前送!
而这任务二就显得有点语焉不详,含糊不清。
什么叫暗流涌动?
提示都不能说得明白些吗?
精怪先是要力保公冶启登基,而后又是这疯病……桩桩件件都是为了陛下而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莫惊春长叹一口气,行至宗正寺前,方才收敛了心神。
宗正寺的事务初上手较为艰难杂多,但一一捋顺,时日渐久,便也慢慢习惯。他在处理事务的间隙,抽空将宗正寺以往的章程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再有适用宗室的律例与以往的处置都一一细读,做足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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