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背对着公冶启,看似平静地说道:“陛下为君主,自然是世间难寻的奇男子。可正是如此,您如今对臣而言,便如世间一切男儿对待妻妾一般。如此地位悬殊,何谈情爱?”
莫惊春将凌乱的墨发拨弄到身后去,“如果陛下无事的话,臣便先回去了。”
尽管刚才公冶启已经帮着他粗粗清理过,可是身体还是不太舒服,莫惊春想回去再清洗一下。其实如果是在宫中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异常简单,甚至于公冶启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只是看着莫惊春略显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自己重新再变回那个一本正经的宗正卿,而后双手交叉行了大礼,就慢慢退了出去。
公冶启没有拦着,只是在莫惊春即将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忽而说道:“如果两年后,遵循朝臣与太后的意愿,这后宫再进人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显然是要莫惊春来答。
莫惊春背对着他,轻轻一笑,“陛下想如何,自然如何。”
狂风带雨扑入殿内,莫惊春毫不犹豫地踏进风雨里。
公冶启的脸色骤然阴狠下来,似是不满莫惊春的回答。
好半晌,刘昊才踩着殿门边上的水渍进来,只是这么一小会的时间,就连殿内也开始蔓进水里。刘昊身上只有衣裳下摆和肩头湿了,也不知道刚才跑哪里躲雨去了。
随着殿门打开,殿内暧昧的气息也散了出去,只剩下夏雨的寂寥。
刘昊看也不看皇帝身上的痕迹,跪下来说道:“太傅刚才离开,奴婢已经命人去送。”
公冶启只穿着裈裤,屈起一条腿靠在身后的坐塌,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外面守着的人如何?”
刘昊的额头冒着薄汗,“都是殿前带来的人。”
那便是口风紧的。
公冶启沉沉地看着大开的殿门,外头的风雨也在他的眼底。
他自然可以强行将莫惊春留下来清洗身体,或是更进一步,让他留在宫中歇息。
他不是不能。
只是他到底没这么做。
刘昊自然也看出来了。
“想说什么就说,寡人又没封住你的嘴。”
帝王冷冰冰的话让刘昊讪笑,尴尬地说道:“奴婢只是觉得,如果陛下是真的对太傅上心的话,也清楚太傅的软肋,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何必……”
他之前试探着劝说过帝王放手,可是正始帝对莫惊春上心程度并非是先前猜想的那般浅薄,那自然是换了思路。
刘昊反倒开始担心起一直在拒绝的莫惊春了。
公冶启淡淡说道:“你是再让寡人放出去风声,让朝野都心知肚明寡人与夫子的关系,又或者拿着莫家威胁他就范?”
刘昊斗大的汗珠就冒了出来。
皇帝这一连串带着恶意的说辞,必定是先前就曾经想过,不是一瞬间就能脱口而出的事。
公冶启嗤笑了声,语气淡漠,“拿着莫家来威胁莫惊春,那确实是个便宜法子。只是依着他的脾气,他能百般容忍自身的威胁,却绝不会让祸害蔓延到他的家人身上。这不过是下下策。”
独有在莫惊春试图逃离的时候,方才会使出来的昏招。
“至于放出风声……寡人总不会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只是如今却还是不行。他向来端庄自持,就连衣襟都要再三确认过整洁方才会出门的人,何苦来哉在这时候平添他的思虑?”
公冶启平静冰凉的声音透着几分压抑。
不是没有更强硬疯狂的法子,只是在帝王还有理智的时候,这些想法也不过是在暴戾张扬的一瞬闪过,还不到会实施的时候。
刘昊微顿,他倒是没想到陛下的言行虽然一直都是在强取豪夺,却的的确确有为莫惊春思虑过。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只是陛下……您日后,又打算如何处置太傅呢?”
刘昊总是觉得自己命苦。
夹在中间难做人。
处置么……
正始帝的眼神冰冷起来。
刘昊在他身边多年,早已经知道他的脾气,可即便是刘昊,在他和莫惊春的这段情上,总也是小心认定未来总有一日夫子会有凄凉的下场。
刘昊如此,莫惊春又会如何认为?
架在膝盖上的胳膊不经意地暴起,像是想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狰狞得恐怖,又缓缓地纾解下来,恢复了平静。
正始帝忽而说道:“去让老太医来一趟。”
他非但没有回答刘昊的问题,反而是南辕北辙,提起了别的。
至于刘昊压根就没敢于要一个答案,在听到皇帝提起的话后早就跑了出去。
独留正始帝一人坐在雨幕昏暗的殿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
莫惊春这一趟出去,终究还是得到了想要的。
至少皇帝没再见天地用着各种法子往府上送东西,这种讨人喜欢的方式实在是过于粗暴又诡异,让人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更是无奈。
而莫惊春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是不是得不偿失。
他抱着桃娘在莫府上转悠,懒洋洋地说道:“桃娘,明日生辰,想要什么礼物?”说是这么说,礼物肯定是早就备好,只是在逗弄孩子罢了。
桃娘咯咯笑道:“想要阿耶在家。”
莫惊春心里酸涩,他在外的日子确实是多,只有在休沐还有晚上才有空闲。
莫惊春一口应下。
桃娘的小脑袋靠在莫惊春的肩膀上,像是高兴的小雀儿一般,过了好久,她才小小声说道:“阿耶,以后还会再娶娘子吗?”
莫惊春拍了拍她瘦弱的背脊,轻声说道:“是哪个与你说的?”
桃娘的小脑袋就在肩膀上滚来滚去,“没有谁与桃娘说的,是桃娘听到阿燕说,她阿娘去世后,阿耶再娶,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不经意自称的转变,就让莫惊春听出了几分怯懦。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原来桃娘年纪小小,也会担心这个问题。怕什么,若是阿耶对不住桃娘,桃娘就去找张阿耶来打。”张千钊夫妇对桃娘仍旧是关心,逢年过节还会特别再给莫府送一份礼节,也是为了桃娘。
“……桃娘知道,阿娘曾经对不住阿耶……”
莫惊春微顿,原来是在怕这个吗?
“桃娘,对于以前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莫惊春想了想,并没有因为桃娘年纪小就敷衍她,而是抱着她在屋内坐下,打开的窗外正是夏日绵延小雨,不断拍打着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声。
桃娘托腮,小脸蛋发愁。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莫惊春也知晓了大概……其实桃娘知道的,也差不多是全部了。
莫惊春敛眉,摸着她的小脑袋淡淡说道:“桃娘,我没有办法为还未发生的事情给你承诺。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曾经发生过的种种,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
他并不怨恨惠娘,更不会因此迁怒桃娘。
桃娘小身子贴在莫惊春的背上,默默无声掉了好几颗眼泪,然后嗫嚅地说道:“其实多个小弟弟小妹妹也没什么,我看沅泽哥哥就很期待。”说着说着,她居然还有点向往。
小孩的脾气就跟三月天一样变来变去,怎么都说不准。
莫惊春听着桃娘刚说的话,不经意间想起公冶启,他说过的那些残暴言语一闪而过,让他的脸色也忍不住微变。
尽管都是胡言乱语,到底让莫惊春有些发愁。
他哄着桃娘睡觉,不自觉叹了口气。
养着个小姑娘家家就是连愁绪都多了些,到底是不比男孩那般,可以糙一些。这么小小柔软的生命,实在是害怕一着不慎……
他低头看着桃娘酣睡的模样,露出了少许坚毅。
第四十一章
莫惊春抱着桃娘回去歇息的时候, 正巧撞到徐素梅,她看着小孩睡倒在莫惊春身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稍微往边上让开。
等他出来时, 徐素梅还挺着肚子站在外头, 显然是在等他。
莫惊春轻笑着说道:“大嫂可是有话要说?”
徐素梅身边跟着一个搀扶的婢子,她轻笑着说道:“是想与你说说桃娘的事情。”
他们两人沿着画廊不紧不慢地走着,婢子退到了身后去。
“桃娘过了生辰, 就到岁数了。我想给她请个女先生,家里的西席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女子。有些事情, 也到了年龄该学一学。”徐素梅说道。
西席虽然能够教导桃娘诗书礼仪, 可是起居坐卧的另一套事情,便是教导不得。如何待人接物, 如何进退,如何应付外事, 这些都还是需要靠时日一点点练出来。
莫惊春:“这是应当的, 多谢大嫂。”他感激地说道。
徐素梅:“沅泽那孩子现在已经懂得为兄为长该尽的职责, 却是桃娘教会他的。家里头只有一个,到底是寂寞了些。”身边和莫沅泽同年龄的孩子确实是少了一些, 有了桃娘后, 沅泽越来越长进了。
她挺喜欢桃娘这孩子, 自然要为她考虑。
再则, 从这两年子卿的态度来看, 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再娶。
既如此,没有后娘教养, 再有这幼年失母, 对女儿家也不是个好声名, 传出去桃娘归在她膝下一同教养,反倒是好事。
莫惊春:“大嫂,沅泽那孩子的脾气,虽然有时候软柔了些,却也很是果敢。其实很像大郎小时候,你不必担忧。”
徐素梅苦笑一声,“像大郎,有时候未必是好事。我倒宁愿他像的你。”
莫惊春抿唇,看着已经走到拐角处的画廊,摇头说道:“像我,才是最大的坏事。”
他和徐素梅话罢,回了屋。
屋内烛火摇曳,莫惊春慢慢地换下衣裳。他想着数日前,他和正始帝在劝学殿的一番纠缠,他当时到底是舍下脸面说了一番话,可到底对陛下有几分效用,却是说不准。
而且当时……
莫惊春下意识地摩挲着唇瓣,他已经试探着提过了那种药物。
尽管为此引起帝王接连的诘问,然那或许只不过是引爆的寻常话。那番话……那些试探……正始帝是早早就看在眼底。
任何人都不会接受的古怪,公冶启却顺其自然地接受。
任何人都会以为的怪物,公冶启却反以为喜。
莫惊春沉沉闭上眼,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在公冶启不以为意的言语里,莫惊春确实得到了几分宽恕。自得了精怪后的战战兢兢,在帝王的心中也不过尔尔。
只是……
莫惊春重新睁开眼,淡漠地想到。
毕竟,这本来对他,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祸害的,只是莫惊春罢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思索,熄了灯准备歇息。
入了梦,莫惊春紧闭的眼皮似乎颤了颤,不知在梦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明月当空照,光辉遍大地。这泼洒的银光遍照了莫府的同时,也多情地注视着肃穆的皇宫殿宇。
这座属于公冶皇室的殿宇内,长乐宫所在,仍然是灯火通明。
老太医就站在殿中,额头微微出了汗。
在这样燥热的夏日实在是太寻常不过,只是更有一层额外的压力,是坐在上首的公冶启给予的。帝王抓着手里的玉瓶把玩,似是若有所思。
“……老太医的意思,便是这药物,会有严重的后果?”
老太医其实并不知道这药物是用于什么,只是当初陛下将这物交于他们改良时,只轻飘飘地说道要减少药物的剂量,却不能改变其刺激的效果。如此空洞无物的说法,让老太医等几个人琢磨的时候,压根就思索不清楚这究竟要从何下手。
还是老太医,在宫内数次变更中似乎觉察了什么,默不作声地找到了方向。
只是这药物本身就过于偏激,不管再是如何削弱修改,还是改变不了其中最是严重的后遗症。
老太医:“陛下,这香料中,有三味药是绝绝不能变更,乃是主药。唯独这三味药在,才能确保这香料还能再有刺激人清醒的效果。然,也正是这三味药在,才会使得闻到这香味的人狂躁。这是一种循序渐进的效用。且这种香料一开始,便是为了致使人发狂,所以长期服用,会让人持续困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实在难以清醒。”
他可谓苦心孤诣。
这香料越是钻研,老太医就越是胆颤心惊。
为了独独一昧的清明,就要使用这样有着巨大后遗症的药物,实在是祸害极大。
公冶启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这药物不能做长效之用,只能紧急使用?”
老太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等药效困在体内,实是难以排解。使用次数一多,也同样会如此,还请陛下三思。”
公冶启敛眉,陷入沉默。
他在想莫惊春。
夫子是在精怪处得知这药物的严重,方才知道突兀都要来告知他吗?
公冶启看着手底通透的玉瓶,到底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不是那般容易就能舍弃。
即便莫惊春对他来说是一味良药,可时至今日,公冶启一直不曾将他的重要性告知太后。
正是因为他知道,若是太后知道莫惊春的存在,太后会做出的事情,怕是要将莫惊春牢牢地困在他身上。
这种方式不会是眼下两人之间的拉扯,而是某种更为严峻恐怖的办法,亦或是会将事情发展成莫惊春不愿意见到的状态。
在正始帝还能控制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将莫惊春展露在台前。
他的脸色阴沉恐怖起来,像是一想到那种会让莫惊春绝望的状态,他的杀意就怒不可遏。
何其霸道。
即便是这样的情绪,他也只愿意自己一人独享,却不愿意任何人施加在莫惊春身上。即使夫子再恨,再痛,再是不甘绝望,都只能因他而起,旁人……即便是母后,也绝对不行。
他把玩着这玉瓶,声音仿若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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