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八显然是存了死志。
打那之后就没有任何铁八的消息。
顾锋暗自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稍微一歇下来就出了问题。顾锋感觉自己浑身疼,眼昏花,时冷时热,下腹坠痛,内力也提不起来。干脆在菜窖里不急着上去了。
那半块饼顾锋愣是磨磨蹭蹭吃了一天,那之后就在土里找些草根嚼来吃。水囊里只有一大块冰坨,顾锋内力几乎耗尽,也就没有把它焐热了再喝。所幸窖里还有些积雪,虽然不甚干净,然顾锋并不是那娇贵的人,就那样放到嘴里嚼着当水喝了。白日里挪到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入夜前再挪到吹不到寒风的地方。能活动的时候就用手中的断剑一点点地挖,挖几个落脚的点,让他能踩着爬出去。
每日顾锋都根据日头的方向,向东南虔诚地三拜九叩,再向北念念有词地痛哭一番。
东南方是永安京,那里有他的家人,他的国,他的君,他的殿下。每日三拜,一愿天佑大祐,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二愿殿下平安到京,顺利登基,给大祐一片盛世太平。三愿殿下能找到知心之人,一家和乐,幸福终老。
北方有他的老父亲,还有那个带走他孩子的商队,只愿老天垂怜,保佑这个孩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至于父亲跟小豆苗,自己是不成了,只盼顾銛能自保,再奉养老的庇护小的。
顾锋向来不信神佛,此时却愿做最虔诚的善男信女。
这一日,外面又传来那些人的声音,顾锋在这个菜窖已经七日了。前两日他们是天天在这附近搜,后来渐渐不过来了。今日阵仗反而大了起来,可见他们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七个……不,十三个人。有远有近,离这个荒村不远了。其中有一两个是高手。若是平日,顾锋自问尚有一战之力,而如今却只能躲了。
“顾公子……顾公子……”
顾锋抱紧怀中的奏章,奏章是殿下亲自起草的。顾锋怀里的只是顾锋的誊抄本,真正的二皇子手书奏章已经让轻功最好的铁七送去京城了。希望此时的铁七已经到了,最好有人能去接应殿下。
“诶?你说什么?”有个人很大声地说。
这时几个人一起喊着回答“他说他捡了个刚出生的娃娃。就在云雾山半山腰的那个破庙不远处,就剩一口气儿了。真可怜。大冷天的。”
有几个人的声音渐远了,有一个却近了:“谁家的孩子扔在破庙……哎呀还是个男孩。冻成这样,怕是不能活了。啧啧啧一只脚都黑了。活下去也是个瘫子。真可怜。”
顾锋听到这话,犹如五雷轰顶。拿着剑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在赌:赌铁八杀了那几个追兵;赌自己藏身的位置没有暴露;赌这些人说的是假话,只是在扰乱自己的心神,那些人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孩子。
但显然他没那么好命。
外面的叫喊声停了一瞬,紧接着有十七人蹑手蹑脚聚拢的声音。十七个,比刚才数的十三个还要多。这次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顾锋深吸了一口气,猫下腰。轻轻把阴阳双剑放到地上,把冻僵的双手互相搓了一下,再做几次空抓,把手心的冷汗都蹭到大腿上,接着缓缓地把断掉的阳剑握在右手,阴剑握在左手。极为安静地轻轻把气呼出去,调整了一下呼吸,眸子沉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大,只一瞬间就冲了出去。
洞外不止十七个人,顾锋有些错愕,平日里自己耳力向来是很好的,可惜此番生死关头却错的离谱。
也管不了究竟几个人了,几个人都不重要。顾锋只能是拼着命厮杀,他顾不得疼,却感觉到自己渐渐行动不便。开始他想撕开个口子跑掉,却忽然看到远处有个人怀里看似抱着个襁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个孩子。只一瞬间的犹豫,就让人追了上来。
来人是追兵中唯一的高手,原先顾锋在菜窖里就听出来,此人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可如今顾锋身子正虚弱,又受了伤,这几日饥寒交迫,功夫只能使得出五六成,内力更是只剩一二成。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过了二三十招,顾锋心下一激灵,这人根本未尽全力。
看他的意思并不是要杀掉自己,大约是要活捉。
活捉——他们还没抓到殿下,只怕现在抓到自己要么是想用自己跟殿下谈个交易,要么是要严刑拷打想要得知殿下下落。无论哪一点,自己都不会如他们的意。想到这一层,顾锋便知道自己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想通了,也就不怕了。自打成为二皇子贴身侍卫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如今就只剩最后一个牵挂——顾锋抬头看了眼那个抱着襁褓的人的位置。
顾锋没这个心思与那个高手耗时间。趁着对方露了空门,拼着肩上中了一剑,运气,使出一招“雨打梨花深闭门”,却因为自己的阳剑已经断了,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往前使劲送了剑,却堪堪在对方喉头虚晃了一下。高手过招向来争的就是这一毫厘,对方拔出刺进顾锋肩上的剑,横劈而来。顾锋赶紧回身用阴剑险险挡住,腰侧又吃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顾锋凭空跌出去一丈有余,勉力支起身子,却头晕脑胀,不辨方向,也听不到声音。
耳边似有雷鸣,眼前似有血雾。
知道此时生机渺茫,顾锋不再与之缠斗,提起最后一丝内力,向那个襁褓飞奔而去。背上被划了一剑,丝帛同皮肉一起被破开的声音,带着一种闷,割断了顾锋的念想。
拄着残剑站起来向前走去,视线模糊,脚步踉跄,一步一弥陀。
然而他终究还是倒下了。
第44章 兄弟
顾銛带着铁七跟秦钟,外加几个旧部,星夜兼程往云雾山方向赶,怎奈人困马乏走不快,走了一日两夜,直到第三日夜半才走到云雾山脚下。
一弯残月挂天上,三两颗星不明亮。黑黢黢的云雾山在夜色中更是幽冥莫测,诡谲难辨。除了一行人的马蹄声,根本没有其他声音。
刚上大道,很快铁七就有发现。
那是铁八留下的一点线索,他们顺着铁八留下的痕迹追了约摸两个时辰,赶上了一个商队。
顾銛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追上去套近乎。不多时只见顾銛给了商队中一个人一张银票,然后就抱了个娃娃过来。秦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铁七看着那个襁褓,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銛接过孩子,信马由缰,仔细检查了一下孩子。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子,虽然很小,还一直在猫叫似的哭着,看起来却很健康。孩子右边腰上有个青色的胎记,右边肩胛骨上有个记号,刚结疤。看到记号,顾銛的心放下一半。这应该就是顾锋的孩子了。顾銛仰头,感谢苍天。
车队里有人大声喊他,顾銛又折返回去,对方给他看了一个闲章。不大的一方随形章,章体上刻着千仞人常用的花纹。这样的章顾锋有一大盒子,都是二皇子给他刻的。有什么“偶得佳句共剪窗”,“晓看天色暮看云”之类正常的,也有“轻惜轻怜转唧口留”,“欲掩香帏论缱绻”之类一听就有黄暴之气扑面而来的。这些都不重要。看到这枚章,顾銛更确定这个孩子是顾锋的了。
这个车队的人可真是会做生意,顾銛身上带的银票不多,只有两块散碎银子。对方却絮絮叨叨说起这方印是什么质地,怎样怎样,顾銛不耐烦跟他扯皮,招手叫来了秦钟,拿钱了事。
临走,顾銛多了个心眼,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顾锋留下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都算。这时一个半老徐娘拿腔拿调地开始长篇大论地做铺垫,顾銛强按下性子,催了几遍,对方才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破布。
“这就是当初,小公子被送到奴家身边之时身上所着之物。奴家与小公子缘分浅,本以为是一世母子的,谁知道小公子竟然跟公子这般有缘。”
顾銛嗯嗯啊啊地应和了两句,给了张十两的银票,对方坐地起价说起码得五百两,还说什么,这块布料一看就不寻常,寻常穷苦人家用不起这样的料子,而穿的起这样料子的人家怎么会给孩子不准备襁褓呢?除非……
“我去你……”顾銛一下子就火了,抽出短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妈的,拿来。”
顾銛拿走了东西,又警告了一番,再三确认没有顾锋留下的东西了,这才离开。临走又吓唬了对方几句。这个商队的人太过奸猾,不得不防。
考虑了一下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事情,顾銛亲手把那个孩子绑在秦钟胸前,让秦钟带着孩子赶紧回永安京。秦钟策马刚跑了两下,又被顾銛急急喊住了。
顾銛很是为难。不策马狂奔,这一路多一刻就多一分风险。若是遇到了追杀顾锋的人,只怕秦钟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可要是骑马,把孩子的脑子晃傻了怎么办。顾銛不是医生,却也听说过,小孩子脑袋晃荡太厉害会有很多可怕的结果。
最后决定,先把孩子让马术好的人轮流抱着,安顿他们尽量稳着不要颠簸。然后一行人按照商队里那人的回忆,找到他们跟顾锋分开的地方,再做决定。
等到他们到了山脚下的大道,看到远处的破庙的时候,正遇上了朱羽。
安韶华一行人兵分四路,顾銛他们遇到的是朱羽带着郎中的这一队人。那个郎中准备的齐全,车后面放着一只奶羊和一只小羊羔。郎中接过孩子先给喂了奶,哄睡着之后检查了一下。得知孩子一切都好,大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忽然铁七大喊了一声“公子快看!又是铁八的记号!”
顾銛急急忙忙冲上前去,下马一看,这回留的是十三鹰约定的暗语,“救命”。只是这个记号指着西北,可看着草丛倒伏的方向人应该是向南去了。顾銛让铁七带着几个人向南,自己带着几个人向西北,朱羽想了一下,决定先派人给安韶华送个信,自己保护着孩子跟着顾銛。
早春清晨的风仿佛裹挟着冰凌茬子,连眼珠子都冻得慌,骑马的人感觉尤甚。
马车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朱羽知道附近有个驿站,跟顾銛说了一声,就带着郎中跟孩子转而去了驿站方向。顾銛看了朱羽一眼,让两个顾府的人跟秦钟跟着他们,告诉秦钟,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孩子。
不一会儿,日出云雾山,天光大亮,一时间霞光满天。
今儿是个好天气。
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风里隐隐夹杂了人声,还有兵器相交的金石之声。顾銛回头看了看带来的人,除了三五个顾家军的旧部,其余的都不熟悉。他不多言,换了一匹马,独自策马奔去。
跑了没几步就上了一条小路,听着金石之声,应该在前方不远的小村子上。
等顾銛到了小村子,看到的就是十几个人围攻顾锋的场景。那些黑衣人明显做了个口袋,顾锋却不管不顾地非要往那个口袋里钻。顾銛急了大喊:“顾锋!往我这儿来!”顾锋就像听不到一样,背对着顾銛来的方向,却被缠斗的人在背上砍了一剑。顾銛目呲欲裂,大喝一声策马冲进人群。
兄弟俩打小就聚少离多,一晃眼又有两年没见面了,再见面却是这个样子。
顾銛一路突入,势如破竹。他的功夫跟顾锋不是一个路数。
顾锋是伴读出身,如今是二皇子贴身侍卫,练得是一身狠辣的近身功夫。讲究的就是个稳、准、狠、近、险,以巧劲见长,不拼力气,招招索命。
顾銛在战场上长大,练得都是两军对垒的马上功夫,七八岁时候一手顾家枪就舞的虎虎生风,骑在马上更是如虎添翼。
顾銛马上功夫本来就稳,如今心中又急又气更是。虽说久不上战场,开始有些手生,两招之后手感找到了,顿时就所向披靡。只是这马毕竟不是战马,人多反而不敢走。顾銛撕下衣摆,蒙上了马眼,向顾锋而去。
裂云枪在顾銛手里舞得密不透风煞是好看,左突右冲如砍瓜切菜。顾銛单枪匹马杀入人群,一把抓起顾锋放到身前,一枪挑了对方领头的人。只见手腕翻转,裂云枪划了个半圆,兜起嗡嗡的呼啸,枪头上的红缨甩出一溜血珠子,噗嗤一下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看到顾銛策马向前,顾家军的旧部抄起家伙就追,这会儿才赶上前来,把几个准备跑的黑衣人就地斩杀。看着跑远的,几人对了个眼色,兵分两路上马追击,终于是没有放过一个。
秦钟从顾家跟来的人里,有几个是普通的护院。护院不同于一般的下人,一般的下人都是卖身的奴仆。护院却大部分都是一些孔武有力的良家子。这些家庭,能养出这样虎背熊腰的孩子,家境至少都是殷实,这些人家的孩子别说上战场,只怕杀鸡宰羊的事情都用不着他们动手的。说白了,就是长得五大三粗的,其实没见过血,一个个的都是花架子。
这些顾家的护院追上来的时候,正看到顾锋公子背后中了一剑,扑倒在地。顾銛公子杀红了眼,状如修罗。一个村子,一转眼功夫,只留下遍地的尸体。
“銛公子,这……这……”
这几个护院冷不丁看到一地死尸,有几个当场就吐了,留在当地的也两股战战直冒冷汗。要不是这里四野无人,只怕已经尖叫着跑了。顾銛看着他们冷笑了一下,说“留几个人看着现场,不许人动。这些人不是村民。哪个村子只有青壮年,还都穿一样的衣裳?”
话说完,抱起顾锋。顾锋情况很不好,随着顾銛的动作脑袋耷拉着左右晃。顾銛深深看着他,轻轻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胸口。
顾锋因着瘦的缘故,脖子上血管就在顾銛眼前一跳一跳,削尖的下巴上胡子拉碴,脸上汗渍跟血和成了泥。嘴上裂了好几个口子。眼睛堪堪合上,仔细一看还能看到点墨一般的瞳仁,眼皮肿得明晃晃圆鼓鼓。身上大小伤无数,身上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看不出原色的料子上遍布黑糊糊污渍说不出是血还是泥,硬硬的支棱着。
顾銛用脸颊摩挲着顾锋的头顶,咬着牙说:“我来了。你儿子也救下来了。你先睡一会儿,等你好了……等你……”说着,哽咽了一下。“你睡一会儿,都好了。都好了。”
顾銛说着,往身后那些假镖师方向啐了一口,说了句“虽远必诛,至死方休。”
然后顾銛解下腰带,小心翼翼地把顾锋拴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搂紧顾锋,另一只手牵着缰绳。“我去找朱羽,你们在这里等着。如果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现场被别人动过,你们……”顾銛拿着滴着血的枪指着那群明显不在状态的顾府下人“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那些人虽说是顾府的人,却对顾銛并不熟悉。也不怪他们,顾銛打小长在军中,几年前被召回来没几天就嫁人了,跟顾府的人也就是能混个脸熟。本来被秦钟叫来的时候,对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没个底,如今又看到这般情境,一个个面色灰败没了主心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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