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放涣散空洞的眼神此时已强行凝聚了起来,戾气逼人的目光于意识中生出层层的锁链,反客为主地刺入了对方的眼睛。
只听他脖子“咔”地一声毛骨悚然地脆响,他歪头,七窍流血地问:“——你既知我是谁?那又是谁,指使了你?”
第53章 狼穴(3)
列兵如云。
陈英一身劲装压阵,城防衙门瞬息间已将坷尔喀酒馆团团围住,差役在外驱散街上看众,在内控制前堂掌事,转眼间弹压住了局面。
那胡人掌事倒是难得的精明人物,见此情形,竟然肩膀一别强行脱出了掌控,扑到前堂到后堂的过门口,飞快地操着一口生疏的汉话朝着官兵赔笑:“这位爷,敢问何事稽查?可是小店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陈英环胸抱臂,面色凝重,示意不要拖延,赶快动手。
那捕役也会意,一边推掌事的肩膀一边喝道:“有人检举你店有白神教徒意图作乱,官府例行搜查!快让开!”
“冤枉!冤枉啊——!”
管事闻此大声叫喊起来,几乎是扯着脖子地朝外喊:“适才小店是有下人失手点燃了苫草,几缸酒受热炸开,与邪教毫不相干!”
捕役:“那这地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管事:“酒缸炸开,自是有人受伤,那人刚送去隔街医馆,差爷尽可派人去问!”
王朴跟着陈英站在店外,没料到把官兵带来还能遭一重阻拦,他举目看那黑豆摊子,孔捷已不见了踪影,知道他肯定是进去了,心中急切,忍不住冲上去几步,大喝:“官府搜查岂容你推三阻四,快快让开!”
那掌事愣了愣,见陈副统领不置一词,咬着牙狠狠说道:“这位爷,此处乃是草原十八部特许的生意,我部与大顺一向往来通商,邦交良好,今日单凭有人检举无凭无据就要抄查,衙门真不欲给个合理解释嚒?”
南市胡商众多,此时闻爆裂声都渐渐聚拢过来,听到掌事这番话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陈英站在喀尔喀店铺门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原本他瞧着此处失火,那趁乱进去看看也无妨,没想到这掌事反应这么快,拿着草原十八部的大旗,咬定一副就是不让进的姿态,朝廷对外事宜一向谨慎,镇压邪教这事儿该归太常寺管,报案的王朴虚实未知,孔捷与他并无交情,若是今日搜出白神教相关还好,若搜不出来,来日兴师问罪群议汹汹,他可扛不住这份压力。
正急剧思索对策间,只听街外一阵快马加鞭,来者最多六人,马蹄声却有整肃铿锵,隐隐杀伐之气!陈英暗暗心惊,心道来者何人,就此转目却看到那飞马上急速逼近、未穿官服的身影,眉心好似悬着柄利剑,隔着几丈都能感受到那股郁郁丛生的火气:“公……公爷?”
·
地窖的最深层,唐放和白神祭司还在殊死搏杀。
低哑悠长嗡鸣声源源不断地自铁吼中传出,撞上四处的墙壁,不断地低徊辗转,小孔捷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一样,扼住大个子的脖子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唐放则被不断的轰鸣声冲得青筋直跳,勉强将控制力凝缩在眼睛上,浑身涌动杀意,眼神如妖似魔。
那光头祭祀此生没有见识过安平王这般凶残的鬼,肉体和精神一时不察间节节败退,刹那只感觉脑中被人磨出了火,一片火花乱跳中被人拽住神志的边角,斩草除根一般被人牢牢缠住、再连根拔起!
“是谁……是谁指使的你?”
唐放神色恐怖,用力地挖取着光头的神志,呼吸一下一下转为急促。
祭司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刹那间,他眼中闪现出一个模糊的紫色女人的身影……!
唐放登时大吼一声,强抑住脑中紊乱,用尽全力地去看:那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头饰有些夸张,但不是胡人女子的装扮,聘聘婷婷地背对着他,一直在说话,却不肯回头。唐放脑中剧烈地震荡着,神志在和祭司的拉扯挣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拼劲全力,一步一步地去靠近,想要看到更多的细节。
忽然间,那女人忽然回头来,一张脸毫无预兆地冲到了他的眼前:
“他已经回来,杀了他!”
“……安平王已经回来,杀了他……!”
唐放心中轰然,只见面前的一张脸倾国倾城,满目厉色:内眼尖挑,眼尾向上,眼型桃花般似醉非醉,眼神妖魔般阴森诡秘!
这……这是……?
唐放心神大震,就在此时,那祭司骤然挣脱他的控制,一脚狠狠踢中了孔捷的肚子,小孔捷坚持到如今已是不容易,被光头忽然反杀整个人一片纸页似的飞倒!就在此时地窖上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祭司捂着胸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志大损,亦知道大势已去,跌跌撞撞地转动铜吼,飞也似的快速撤离。
小孔捷早已控制不住肢体缩回了身体里,唐放捂着头和肚子,整个人像是被捅过一刀似的地伛偻在地上,那一瞬间,他好如前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急行打仗般,整个人一摊泥一样,头晕目眩,筋疲力竭,只想就此闭上眼睛大睡一场,可是他知道不能睡,此时一旦睡过去刚刚他看见的就会全部忘记!
“罗……罗师……”
唐放低吟一声,拼着最后的神志划破自己的手,浑身发麻地在自己的衣服上写字:“罗……”
地窖上层的脚步声急促地逼来,能听出王朴黄舟带来了很多人,唐放萎靡不振瘫在地上,也不管来者何人,只料想领队的应该是陈英那小子,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左手方向:“我没事,去追……去追!”
那光头受了伤,合该跑不快,唐放在指路时甚至还能升起朦朦胧胧心思自嘲,想今日可真是够难看的,是他大意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人的气息忽然逼近到难以忽视,俯身飞快地把住他的胳膊托起他的腰,唐放刚刚被那个光头疯子似的触碰过,此时有人靠拢,他立刻诈尸似的弹了一下,头眼昏花地拒绝:“别碰我!我没死!不要紧张……”只是这话还未说完,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撞进了他的眼,地底烛光幽深、不见天日,唯有眼前人眉眼依稀、轮廓分明。
“是我!”
周殷望着他红痕未褪的眼,颤声抑住自己手足无措的心疼:“你别怕。”
刹那间,唐放眼中所有的惊恐尽数散开,他眼眶一热,再无法抑制自己,牢牢抓住周殷的手臂,大哭道:“……你来了!”
第54章 阴阳门
顺开平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东都南市喀尔喀酒馆,白神邪教秘密联络据点连根拔起,拿获白神教法器书籍一百九十三件,擒获核心人员四十二人,国公亲领城防衙门、太常寺搜剿,相关人等收押候审。
当日围观者称,酒铺火灾发生前后,城防衙门率先将其团团围住,引而不发,待国公太常寺弛马赶到,太常手执公文当先闯入酒铺,吼令差役将阻挠地管事拿下,“坷尔喀勾连奸人,包藏白神邪教祭祀霍塔古戈尔……!”
后来众人才知道,坷尔喀那位绣着纹绣的光头常客,乃是白神教的四位祭祀之一,其信徒又称其为霍塔萨包,全名为霍塔·古戈尔,太常寺对其早有关注,只是一直不到拔除的时候,若不是今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意外,他们也不会当机立断把这颗火疖子一下子挤出来。
但还有人说,今日国公亲来领队是另一层缘故,就在他进入酒铺一盏茶后,酒铺上下已全数控制,众目睽睽中,国公亲自从地窖三层抱出一人来,那人看样子很是年轻,但是头脸身体都包裹着,什么也看不真切,身侧的亲卫见状原本有意接手过去,但公爷敷衍地一避,口中飞快地朝着陈英、韩沐等人下了几道命令,脸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手上青筋却爆出了好几根出来,然后一刻不肯耽搁地带着人上了驾马车。
远远围观的人纷纷猜那人的情况,有的说是国公的新宠,有的说是白神教线人,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茫茫然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如此,扫尾与稽查的重任便落在了太常寺与城防衙门的肩上。
韩沐今日匆忙而来带的人不多,没有负责霍塔的追捕,而是在搜找重要物证信息。
深入地下时他率先看到那方法阵,凭借经验立刻看出那只能算是仓促间的埋伏,估计是孔捷来得太快,霍塔也是匆忙,但留下的法阵的边缘有十数道刮痕明显的黑色痕迹,宛如刀锛斧凿的一般,可见法阵虽不致命,但两个人在相互压制中是有多么激烈,孔捷的力量韩沐心中有数,这个霍塔萨包的法力亦是不俗啊。
地窖三层还有几间暗屋被搜查了出来,屋子里有供奉的神祇塑像、集会用具、还有几口红木大箱,箱子边缘镶着白银花边,缠绕成典型的花环形状,里面的法器五色迷目,但真正纸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被烧毁了,没有什么可用的证据留存。
韩沐环顾暗室,眼皮一跳,忽然看见一方被仓促遗落在地上的雪白凌布,上面还残留着熟悉的春草符文,是长生帖,他往身后一瞥,见无人留意飞快地弯腰收入袖中。
相比之下韩沐这边的平平稳稳,陈英那边的追捕可就是凶险多了。
这地窖中线路回环,曲径通幽,陈英精于捕盗缉贼原本还算顺利,但是一路地势走高后,隐隐听到了一阵喜庆喧闹之声,从方位上来看,这地窖已延展至思顺坊,陈英心想是哪家是迎亲,跟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继续追寻,凿开一扇门后,里面竟是大婚的现场:七道长长的桌席,彩舆耀目,宾客盈门,清客嘉宾聚在桌边行酒令猜枚,只是演戏的只浅斟低唱,未兴锣鼓之声。
陈英的手下上前询问是否看到一光头黑衣的胡僧闯入,那些一众宾客却忽然热情地围拢过来,拥住陈英副统领与诸位差役,说要与他们下棋聊天,等待吉时拜堂,差役们被这变故弄得一愕,一边严词拒绝着一边被强行推到桌前,正此时,忽有一女声清亮地传过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女子一身绿裙,凤冠霞帔,正是新娘子。
陈英当场愣住,不敢置信地浑身僵直。
他手下只见那少女颜色娇艳,额头饱满光洁,有一对猫一般的大眼睛,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她举杯,走到陈英面前,笑问:“作甚么?高兴地傻了嚒?兄嫂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城防衙门的诸人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出那是谁,眼前一幕怪异虽怪异,但实在不忍打扰,便任由长官接过那酒杯去,与那少女执杯相碰,交杯对饮。
可就在此时,人群外忽传另一声断喝,亦是女子!
她浑身血污披头散发地跑来,衣着不俗,却笨拙地挺着肚子,身上四分五裂地像是没有合拢般透着光,手中提着个结结实实的大锣,气势凌然地朝着所有的衙门之人清喝:“尔等犯什么糊涂!不要吃阴间的东西!”
说着手中大锣用力一敲,“铛!”地一声,众人心中一震,再回头,四周哪里还有宾客?哪里还有宴席?而刚刚铮铮有声的,正是地道中伫立的铜吼。
这些人公门之人也算是身经百战,可是刚刚谑谈酣语,悉有记忆,根本不是一个人的癔想,几目相对,对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后翻捡赃物的太常令听说了此事,神色大变,当即把所有差役们连同副统领一股脑请了出去,说等太常寺的人驱鬼安魂之后再行抓捕,霍塔再急急不过人命。
可是还未等他料理完地窖,成国公府又有急讯传来,说国公爷急召。
韩沐还头一次遇到太常寺这般香饽饽的时候,匆忙交代好这边又快马加鞭赶去了北城。
成国公府南院。
孔捷躺在周殷的榻上,烧得满脸通红,额头滚烫,整个人就要散了花一样。
国公府本有御医圣手随时听差待命,周殷一回来就有大夫开出退烧发散的药,给孔捷灌了一碗,但整整一个时辰,一点烧没有褪,孔捷反而开始烧得说胡话,什么死了活了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穿什么样的鞋子,短短一盏茶功夫变化了好几种口音声音,男女老少皆有,身体里好像不堪重负地一下住了七八个人,周殷一听便知不对,立刻让太医出去喊人把韩沐叫过来。
侍奉的下人头一次挤满了一屋子,有几个立于边角的一听便变了脸色:那位不是杏林圣手,这个时候过来让他医什么不言而喻。
还好韩沐平时看着修行不高,但关键时刻还是压住了场子,他让诸人散去不要搅扰,自行摆了几样供奉,点了定魂的香来,留国公爷一人陪床,孔捷在昏迷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好像在遭受巨大的痛楚,周殷见状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没事,我守着你,什么也过不来。”
那身体的里的灵魂好像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意识刹那间松懈了下来,不再挣扎,任凭安神定魂的味道抚平了自身,良久,榻上的人呼吸终于转沉转深,脸色可怖的高热也缓缓褪去,整个人打着小小的鼾声陷入深眠。
周殷此时才算缓过来一口气,坐在杌凳上茫然不动,后背汗湿重衣。
韩沐不能久呆,外面还有事情要他回去料理,他收好自己的器具,略显几分局促地低声喊了喊国公,周殷晃过神来,压了压手示意出去说,俯身悄无声息地帮孔捷拉好了被子,想了想,又无比自然地握住他的右手,把自己手腕上姜黄色珠串带到他的手上去——那是陛下与娘娘害怕国公杀生太多为他请来的佛祖的眼睛,韩沐将那不着痕迹的动作看得分明,喉咙里忽然一阵阵地发干。
到得屋外,韩沐亲手交付了些安神定魂外加一张绫帖等物什,国公压着声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韩沐:“法阵困了太久,神志遭受了重创,现在情形稳定下来便是过了此劫,公爷放心。”
国公两眼发红,清了清嗓子,掐着自己的虎口才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我刚刚听到他身体里很多人在说话……这也没事嚒?”
韩沐苦笑,知道公爷此时就像是茫然撞进了一个与此前二十九年所知所识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领域,再冷静的人,再有过多少准备,一旦碰面,仍无法逃脱凡人的惊惧惶恐。
韩沐抿了抿嘴角,耐心解释道:“公爷,这种情况不会经常发生的,他今日沾上这些是因为神志虚弱又撞上了一扇打开的阴阳门,才会被人乘虚而入。”
紧接着,韩沐又用尽量能让人理解的话解释了什么是“阴阳门”,解释了人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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