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殷,唐耿的态度的确有些微妙和特别,他也不是不喜,他只是别扭,他其实是非常喜欢周殷稳重的性格的,很少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像是周殷不喜欢跟薛家他们打交道,唐耿也就只是让他叩了个门,后期感情关系网的维护都是唐耿另派人手接替的。他自然不可能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但他也是拿他当自家孩子来看的,对他多一层的私心是希望周殷能在前线那兵凶之地,提醒弟弟、监督弟弟,安慰他、激励他,在他遇到难关的时候,帮他梳理现状然后打起精神重新出发。
他布了好几手在军营中,以为这样就可以尽量保护弟弟了,既可以让他恣意舒展才干,又不至于太过冒进踏入死地。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绊倒弟弟的不是阵前的刀枪剑戟,是他鞋里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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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耿已经无法说清楚当时前线传来这消息自己的震怒了。
有人劝他节哀,说朝廷失安平王虽如虎失其翼,但是如今猛虎利爪仍存,是不幸之大幸!
放、屁!
放他娘的狗獾屁!
唐耿真的要疼死了,老天爷把他的手臂生生砍断也不会有这么疼了。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啊,他付出了无数的心血才把那么小的孩子拉扯到这么大,这个孩子那么好,什么都帮他承担着,情、义、性命全都托付给了他,对他忠心耿耿,为他死心塌地,与他肝胆相照!这是说没有就可以没有的吗?这只是一句虎失其翼嚒?你叫他要如何接受?!
面对周殷,他要恨死了,他真的恨死了。
可是他根本没有时间搞清楚这所有的真相消化这断手断足之痛,开平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日,北线军回防中都,周殷当夜扣押宫中,二十六日,总是唐聪唐卓削爵幽禁,二十七日,安平王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那是开平三年寒冷的冬天,转年不足十五日,开平四年春,四方割据势力以不合常理的迅捷反应向大顺忽然开战,一月八日,郑王赵云遮联络五诸侯,以东南西北五倍之地、百万大军直指大顺都城,一月十日,北线翟王、雍王忽然发难,陇西、上郡一战陷落,一月十三日,南线济北王越过巨野泽,南方要害之郡一一攻破,兵锋直指南昌府灵璧东睢水上,一月十五日,东线赵云遮出击,自东都始直插废丘渡河,作势将大顺朝廷生吞活剥,一口歼灭!
四方军情告急,唐耿遭遇了大顺建国以来最大危机,他避免的多线作战意图被敌人看穿,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办法左遮右挡!
一月十六日,在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策划后,紫霄宫中最终敲定将大顺四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北线颜师古、屈突息领二十万人灵州阻击,南线杨恭七万阻击,其余安平王嫡系十三万跟随周殷东出阻击,这样的兵力配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三路中只有北线最有把握,那里是晋源的起家之地,若有不测,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而其余两路将会遭遇难以想象的恶战、持久战,甚至以他们的兵力,未必都会回来。
唐耿与各位将军分析对面局势,倾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做出相应的政治配套,宋、何二人分散出去为他们打配合,但是能收效多少,谁也不知道。
大顺还有没有明天了,谁也不知道。
可唐耿不能露出任何的软弱和怯弱。
因为安平王的陨落,整个大顺的军队都已经陷入了巨大的低沉之中,他必须拿出他的智慧、速度和决心来,应付住四面汹汹的来敌,亲自为他的兵,为他的子民,做出个榜样来。
一月十六日傍晚,安平王发丧。
苍茫的傍晚,天空浑重着青黄色苔藓的颜色。唐放出殡之日,三军开拔之时,最高规格的军礼之葬,最高规格的亲王之葬,以其死哀生荣,提振军威!数十万士兵立于都城之外,目送其大顺朝军功最高、最年轻的亲王下葬,他们眼神凶狠,怒于面而愤压于心,顺高祖举剑兴兵,于三军阵前卷起铮铮风雷之音,那恨,咬牙切齿,那痛,呕心交肝,一声令下,三军奔赴战场,山呼海啸般,亦奔赴大顺未知的未来!
可是这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便在于最坏的事情往往是一起发生。
一月十六日,三军开拔。
一月二十六日,乌木可汗南下。
草原十八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足中原的土地,直逼中原王朝的国都,等唐耿反应过来,乌木已然控弦十万铁骑出现在沥水桥畔,于中都三里外饮马逡巡!
是宗室!
在整个拱卫中都的三条防线中,宗室因为军事实力较弱,安平王曾经建议让他们守卫地势最险要的中线,因为地势借有天险,就算此路守将实力稍弱,也足够他们先凭借地势支撑,可是孝成王见唐耿四面受敌,又因唐聪唐卓削爵之事大打心中算盘,乌木南下,竟一举为其大开方便之门!让这无比“对”的防守设计,因为“错”的执行者而一溃千里!
而此时中都城防空虚,四方战事焦灼更是无力无时救援,城中只有基础的城防禁军护卫,这叫他们如何与身经百战的草原铁骑对抗?
中都城外,宋义华一身戎装为即将亲临沥水的丈夫送行。
时间敏感,他们一步失,步步失,可是那能怎么办?他们已经走到了要天子涉险的这一步了。
唐耿最终决定化被动为主动赌上一次,亲自带七位文臣去沥水谈判,命城中五千军事整合正规军装备,听他号令包围沥水河谷,以达成乌木退兵之谈判。
这是天下再险不过的一步棋,赌的是对方不知我方之虚实,赌的是天子的性命。
宋义华含住那凛冽的警醒,向她的丈夫和七位文臣举酒赠别,中都城外,寒风朔朔,她此生的荣辱悲喜皆系于眼前这个男人了,她一生的起落沉浮都寄托于他的事业中了,逆流而上的女子不会嫁给庸常的男人,她只要英雄,可是她的英雄,今日要去犯险了。
出城的时候,唐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义华,朕走了。”
宋义华笑着对他说:“臣妾祝陛下马到功成!”
送走丈夫后回,穆德皇后回返宫中,面沉似水地宽慰稳住了一众后宫妇人,等到她一个人绷着脸孔回到寝宫的时候,她自信果决的面具这才剥下,她目光闪动、双手颤抖地点燃线香,然后,跪倒在神佛灵龛面前。
中都无兵,若是乌木可汗忽然发难,她的丈夫不会回来了,他们的国家就此灰飞烟灭,她手中还有三瓶毒药,一瓶给阿聘,剩下两瓶留给她两个儿子……苍天啊!
宋义华闭着眼睛向神佛说话,直到此时,她才敢真的泄露出自己的害怕,流出一道道的眼泪:苍天啊!她的大儿子今年五岁,小儿子还没满周岁,他还在襁褓中吃奶呢!他们一家人此生行事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她不服,若这人间真的有天命,那他们唐家的天命也不该今日作罢!
开平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顺高祖携七位文臣于沥水桥上对乌木十万大军,以气定神闲之势稳住乌木人马,乌木未能探明大顺虚实,协定后退兵而还,半月后,唐氏宗亲血洗一空。
开平四年二月、三月,颜师古、屈突息北线大捷,杨恭南线陷入拉锯,东线周殷牵兵引将,于谷口设伏,一夜间将四十五万人的谷口战场变做血光迸溅的屠宰场,将当时实力最强的赵云遮亲手碾碎,一杀以震四方!
杀亲,必有报应。杀降,不得好死。
可这世上城府最深的两个男人已经恨到了极处,恨红了眼睛,不想再忍。等到他们从一片血屠地狱走出来的时候,等到他们挺过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人骤然逝去的这一刻起,历史的洪流彻底向大顺三百年基业奔涌而去,他们以巨大的代价抵住了这山崩一般的绝境,等到他们拄剑四顾再站起来的时候。
这天下,再无敌手。
第84章 旧事(4)
后来的后来,大顺拱手而取天下。
那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满是血泪的过去,唐放回来,他们没有说过自己的苦楚,无论是大哥、大嫂、周殷、小妹,都没有说过当年的苦楚,也没有人怪唐放,说他当年的任性跑出来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家人重逢时只有风轻云淡的一句:“回来了?过来吃饭。”
山一样的重量在他们身上狠狠地碾过,他们抵住压力,痛苦而清醒地处理了所有的难题,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来,让一切恢复原样,恢复繁忙、有序和平静,再拽着千千万万人走向和平、昌盛和富强。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行云流水。
唐放还记得十七岁的时候,周殷对自己坦白说,他来找他,就是为了逃开自己的家。
周殷从小被自己的家庭压了太多的东西,他父亲无缘出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要他顶门立户,要他文治武功,甚至从小熏陶他如何逢迎上意、玩弄权术,明明齐王朝民心已失,他还要把周殷绑在家族的战车上,让他去中原历练博取军功。
他的家族给了他太多,其余他都可以接受,但是听到要为行将就木的齐王朝拼杀效力,周殷不肯,极力表达拒绝,在听闻广武围城后最终叛出家去,牵着“唐唐”、拿着武器、赤条条地从这可怕窒息的家中跳了出来。当年,他十七岁。
周殷性情安静,讨厌竞争,他此生愿望就是安安静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给别人打下手,给别人谋划和鼓掌,看别人获得成就、欢呼和掌声,他跑来晋源,唐放也答应了他,说有自己在一天,绝不会把他推上前台。
周殷非常喜欢唐放,或许早年还没有那么喜欢,因为唐放很莫名其妙,带给他的感情又非常陌生,按照周殷的经验,他不太懂那是什么,他能明确感觉到的只是自己十分羡慕他的自由,他舍不得这人间没有这个人,等到他慢慢长大,在一起之后明白过来,体会过那种食髓知味的快乐,他才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离不开,唐放这个人,无论是精神和肉体,都曾经给过他一种无与伦比、难以抵挡的避世的快乐。
可是年少时的花,一夜间便败了。
唐放死了,忽然就没有了,周殷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这个人就没有了,他惊慌,他崩溃,他浑浑噩噩,被人推着走上前台,然后他出征,他领兵,他冷静地牵兵引将指挥着众人要如何废丘截断、谷口设伏,以一敌五地打出战争史上模板级的以少胜多,前一日面带笑容地接受了郑王的投降,后一日又冷酷无情地在夜晚下令屠杀,这一些都发生得那么快,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安平王府里了。
圣旨说,他封公封爵,食邑千万,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成功,他不能回头细想,不能去想,他再也无法逃脱这世俗的网,那些他想要逃脱的责任,以另一种形式千倍百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甩开所有人把自己锁在卧房里,卧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他蹲在榻旁边去摸那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杏黄色衣服痛哭,这一哭,迟到的悲伤与疲惫这才彻底地将他压垮。
唐放死在了开平三年的冬天。
周殷也没能看到开平四年的春天。
从战场回到了中都,周殷便开始一病不起,噩梦缠身。
帝后也知道他是伤了大阴鸷,这孩子平时不这样,谁也没想过他能在谷口下这样的命令,一举为他们翻盘,宫里的御医想办法调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害怕国公天不永寿,帝后巡幸江南时,穆德皇后拽着顺高祖去了南昌府风烟里风烟道人处,名义上为国祈福,实际上是为陛下与国公祈福,说起谷口一役杀降过多,老道伸手一卦,沉吟一刻决定帮忙用风林鼎压住谷口一战亡灵,使其暂不托生。帝后二人略显迟疑,问此举是否有碍天和?道人答:“一切皆有因才有果。”
当年唐聪唐卓的幕后之人一直未能查出,帝后有过猜测,想当时郑王赵云遮的反应,十有八|九便是他在幕后主导,此人军事实力不行,一连数年被林俊压着打,是一直锲而不舍才第四战翻盘,应对林俊他尚且应对得如此吃力,那当年战场处处横行锋芒外露的弟弟,他怎能不惧?可是风林鼎这么一直镇在国公府里也不是个办法,那后续要如何应对呢?帝后继续追问,老道人却又说了一句相同的话:“殿下娘娘安心,一切自有因果。”
遥远的来日,会有人回来劈开风林鼎,会亲手度化那四十五万的冤魂。
然后风烟道人领出门下两个徒儿,一个年轻些的,一个年长些的,让帝后自择一人放其入世见见世面,宋义华见那年长些的神色稍显得躲闪,选了那年轻的孩子,老道微微一笑,同时在帝后离开后将那年长的放下了山,令其自行历练。
那年长的徒儿名叫黄舟,那年轻的徒儿名叫韩沐。
周殷调养后慢慢恢复,帝、后、国公三人吃了一顿便饭,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在那之后,的确内宫曾经发生的内狱之事,便再也没有人提过了。
丧弟的锥心之痛,忍下来,未来注定的疏远隔阂,忍下来,皇帝和国公默契地把这件事整个盖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大顺朝廷政权与军权的两棵大树,朝廷繁荣昌盛的两块基石,他们必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捂住自己心口的伤,面无难色地走下去。
到后来的很多年,外人甚至开始传他们君臣关系和谐是因为安平王当年的那一重关系才会如此,是因为私情才君臣感情平顺,不是的,维系他们的不是私情,甚至不是君臣常见的恩义,维系他们感情的只是他们对共同的政治抱负、政治理想的履行,那只是一种非常自觉而纯粹的东西,不是世人所想象的什么高深的利益牵扯——若真是有牵扯,以周殷的功劳,古来不会有几个君主容得下他,以唐耿的险些杀掉周殷的所为,也不会有臣子还能继续保持谦虚低调,绝不越自己的本分一步。
只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正亲密的私人感情了,一条性命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虽然也会遥远地担忧一下彼此,但是很多话他们再没有说过,权利大的地方虚伪和狡诈也很多,这俩人都不是会维持虚假亲热的人,所以便保持在了一个彼此都无需刻意的关系中,可以联手,可以讨论公事,还是会倾尽全力,还是会用尽智慧,那些隔阂、那些千回百转的苦,可以不重要,跟朝廷的平顺相比,跟大局的安定、家国政事太平相比,全部不重要,那些他们自己会吞,自己会消化,也无需提起。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是许诺要瞒一辈子的。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人间,阳谋,比阴谋难,不为恶,比为恶难。唐耿与周殷,这是两个非常有担当的男人,集智慧与性情于一身,换走他们任何一个君主、任何一个臣子,都无法出现这样的平衡。
这沉默的隐忍,可称伟大。
原本,周殷这些年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了,阅历改变了他,他不是不能消化和承担这件事,从来没有很难,难也不难,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是唐放的一句话,这才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是对大哥有过期盼的,自己也曾经是想要他的认同和亲近的,原来他也有过这样多的委屈,原来他不是不记得那些哀和苦了,只是他把自己冻得太久,已经不知道如何解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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