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勰的眼泪忍也忍不住了,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母亲和奶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些光天化日来上门讨债的能有几个是善茬?三翻四次要不到钱的债主们会客客气气地来,又文明礼貌地走?东勰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有了恨不得将一个人挫骨扬灰这样强大的恶意,这种恶意因为针对了自己的父亲而被看做大逆不道,可是却早已由不得道德和伦理说“不”,它正在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主宰自己。
母亲告诉他,父亲严洪藏身的地点在市郊高速公路旁一处农田的板房里,母亲让他等天黑了再走。临走前,她塞给儿子一个包裹,里面是给父亲严洪的几件换洗衣物。
母亲说的那个地方又偏又远,没有出租车愿意去。他不得不换好几趟公交车,先走大路再走土路。东勰很快就发现有几个人一路都在跟着自己,可是他不动声色。他在心里一咂摸,马上就把这几个人的身份判断出来。他早上回家上楼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了一个流氓扮相的人探头探脑地四处转悠,此刻这个人就出现在跟踪的队伍里。他们就是母亲嘴里那些隔三差五上门来讨债的债主。人家才不是隔三差五地来呢,人家天天在楼下盯梢。他们肯定在母亲那里碰了无数回钉子,当他们发现无论给母亲多少苦头吃,也无法从她嘴里撬出关于严洪半个字的时候,他们就只好守株待兔地在附近布下了暗哨。
东勰果然在母亲说的那段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一个破旧板房,只不过那里已经不是农田,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板房附近堆放着早已经生了锈的废弃钢材。
门没锁,东勰轻轻推开门,一阵令人作呕的馊酸臭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棚顶,裸露散乱的电线从棚的一段扯到另一端,上面被黏糊糊的黑色污垢箍着。这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就一张破旧的行军床,床上是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几张旧报纸铺在床前的地面上当桌子,上面堆着吃剩了半桶的泡面、零食包装袋、烟头,还有针管和瓶盖上被打了孔插了吸管的饮料瓶。
这是个瘾君子的藏身地,东勰心想,同时警觉起来,瘾君子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骨肉亲情。屋子里没有地方给他坐,他就把母亲让他带来的包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包袱上。这里的所有东西他一下都不想碰。
东勰等的不耐烦了,到屋子外面去透气。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孤月贴在遥远的天壁上。不明不暗的月光把夜晚弄得很脏,也把堆在房子旁边的废弃钢材弄得像一个身形巨大的怪物。东勰从来不知道自己熟悉的老家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可是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经过。东勰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一路上跟踪他过来的那些讨债的人此时就在附近。这周围还有不少这种破旧的板房,都是给附近的流浪汉、拾荒者还有像他父亲严洪那样的瘾君子或者躲债的人住的。
这群讨债的人或许擅长讨债,但是的确不擅长跟踪。东勰来这一路换了多少次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要想甩掉他们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故意没有这么做。甩掉他们一次还有下次,甩掉了他们回头不还是要去找母亲的麻烦?不如谁欠他们钱就让他们找谁要去,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他们不再去骚扰母亲和奶奶,他东勰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这时,一个黑影子踉踉跄跄从远处走来了,黑影手里拎一只酒瓶子,两只脚直打架,迈一步向前抢两步,双手往旁边划拉着寻找平衡。东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严洪,他现在真的瘦成了一片影子,比上次见他时更瘦了,在黑暗里摇摇晃晃如同一只马上要断线的单薄的风筝。东勰赶紧拿出手机,悄悄地将录音功能打开。黑影走近了,也看见了东勰,他先是一愣,接着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呵,还知道自己有个爹呢?”严洪说着自顾自地进了屋,然后往那张破旧的行军床上一歪,“谁告诉你我在这的?肯定是你妈说的,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张逼嘴。”严洪用指甲把牙缝里的残渣抠出来,又放回嘴里,再往地上一吐,接着说,“也是,她现在跟那个姓吴的搞上了,巴不得我早点死呢。呸!”
“严洪,你是不是吸毒了?”东勰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声音还是听得出颤抖。他很少管严洪叫“爸”,但也从来没有指名道姓地这样称呼过自己的父亲,他是为了把“严洪”这两个字录进手机里。
果然,躺在床上的严洪翻身就坐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小王八羔子你叫谁呢?!”
“覃嘉穆房间里那袋白色粉末是不是你的?!”
“老子知道谁他娘的是什么穆?!”
东勰急了,冲过去一把将严洪的衣领攥在手里,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严洪从床上拎了起来,如同拎起了一副骷髅模型,“你还装?!那是什么?!”他冲父亲吼,一脚把地上的针管和插着吸管的饮料瓶踢飞,“你敢说你没吸毒?你敢说覃嘉穆房间里的□□不是你的?!”
严洪嘴里骂着脏话,皮包骨的手脚在东勰身上有气无力地踢打。他喘得很厉害,肺子里面像是在拉着一个风箱,东勰很怕他一口气捯不上来会直接过去。
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砰”的一声踹开的,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被同时吓了一跳。
“够热闹的啊!”领头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另有五六个喽啰紧随其后,他们一个个歪着头,将手里的家伙在手掌中颠过来倒过去。东勰认识他们,这些人就是跟了自己一路找他父亲严洪讨债的人。严洪一见他们,膝盖马上就吓软了,顾不上去想这些自己日防夜防的人是如何找到了这么隐蔽的藏身之地。他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过去扯那个光头男人的裤腿儿,对着男人的脚面一口一个“刚哥”,就是奴才求饶的场面也比这要好看一些。
那个叫“刚哥”的男人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然后一抬脚就将严洪掀出去老远,严洪又爬回来,继续扯人家的裤腿儿。“刚哥,求你了。”严洪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了光头男人的鞋子上,“你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能把钱凑上!”
光头男人又是一脚,仿佛在试图甩开一条难缠的野狗。“老子宽限你的日子够多了吧?”男人走到墙角,用脚尖踢了踢那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瓶,又踩住了严洪的手,像碾烟头那样用力一碾,“我看你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这不还有钱‘溜冰’吗?那可是个烧钱的玩意儿!”
“刚哥,手,手.....”严洪趴在地上痛苦地龇牙咧嘴,虚汗在他额头上结得豆大,“我没钱,我是真没钱啊!刚哥!”
光头男人冲那些喽啰们使了个眼色,两个提着甩棍的混混立刻上来,一左一右将东勰围住。他们还没等东勰反应过劲儿来,照着他的腿就是狠狠的一甩棍。东勰只觉得腿弯子处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噗通”跪在了地上。严洪疯了一样大喊了一声,没人听清他喊了什么,只觉得那一声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吼叫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愣住了,就算那一棍子是打在他身上的,也不至于发出这么恐怖的叫声。
光头男人说:“你没钱可是你有儿子啊!父债子偿自古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严洪爬起来,跪在男人面前拼命用头抢地,结结实实的砖头地给他磕出“咚咚”的响声。他喘着粗气说:“我儿子啥也不知道!他还在上学呢!你再给我点时间,就三天,三天我要是还不上你把我手剁了!”
东勰看着自轻自贱,把头一个个响亮地磕在地上的父亲,马上意识这群人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自己可能闯了祸。他冲父亲吼:“严洪你干嘛呢!你起来!”
光头男人走到东勰的身边,一把薅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仰向自己。他说:“你看你爸多宝贝你,到底是亲爹。”他接着又给旁边两个小混混做了个手势,“好好伺候伺候这位小少爷,看看他亲爹是在乎那点儿钱,还是他儿子的命。”
谁也没有看清楚严洪是怎样冲过来的,他像个保龄球一样拼尽全力撞开东勰身边的那几个人,用皮包骨的身体紧紧裹住了自己的儿子。东勰感觉眼前突然黑了,紧接着闻到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和烟臭的难闻体味。他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自己的手臂被他紧紧勒着动弹不得。他听见父亲齁喽气喘赔笑的声音:“刚哥,孩子什么都不懂。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啊,你打我。”
接下去,东勰听到一阵密集的,如同冰雹打在油毡布上的声音,他不敢想那声音是什么。就在这时,东勰听见父亲发出了极其骇人的□□声,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接着他感到父亲用来箍住自己身体的四肢开始抽搐,进而整个人都疯狂地抽搐起来。东勰挣开父亲,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一幕。父亲严洪像一块被高温烫化的塑料,滚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缩成一团。他的脸白得像纸,五官恐怖地变了形,极其痛苦,口涎从他抽动的嘴巴里被源源不断地甩出来。光头男人和旁边那几个往父亲身上挥棍棒的小混混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操!这老小子怕是毒瘾犯了!”光头男人说。
东勰在一旁手足无措,看着地上滚着的一团烂肉一样的父亲,他觉得既恶心又恐惧。不知道这时谁喊了一句:“再不叫救护车就死毬了!”东勰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去掏手机。
光头男人命令小混混们赶紧撤,有人问就这么便宜了这老小子?光头男人照着那人的头就是一巴掌:你想背人命啊!他一家老小住哪咱都知道还怕要不来钱?!说完带着人一溜烟地跑了。东勰明白那男人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呢。
救护车来的时候严洪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嘴里开始说胡话。跟车来的医生把他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东勰的胳膊,眼睛突然间瞪得溜圆。东勰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嘴里含含糊糊,东勰什么也听不清。东勰让医生把他抬走,可是他死活不肯,瘦成麻杆的胳膊爬着凸起的血管,枯树枝一样的手很有力道,死死抓着东勰的胳膊不放。他眼睛瞪着东勰又去瞪那张破旧的行军床,嘴里不停地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东勰终于听清了,父亲说的是:“地砖”。
东勰趴到行军床底下,果然有块地砖是松动的。他将它启开,发现了两包用纸严严实实包着的钱。他把钱拿给父亲,可是父亲却又把它们塞回给儿子,嘴里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便了无牵挂地昏死了过去。东勰什么也没听清,但是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跟车一起去了医院,此时已经很晚了,他没有联系母亲,而是自己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
28. 二乙酰吗啡
母亲赶到医院是在第二天中午,她从家里一路哭到抢救室门外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脱离危险。抢救室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可吓坏了被一次次拒之门外的母亲。
东勰扶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抢救室的门一开,她便本能地站起来迎上去,可是没有哪个医生或护士听得懂被她的抽噎撕扯成碎片的问句。抢救一直持续到下午,父亲严洪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告诉东勰和母亲,父亲因为吸食了过量的毒品导致严重的呼吸中枢抑制,如果昨天晚上再晚送来几分钟,人就救不回来了。母亲还没等医生把话说完,就一下子摊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医生知道,眼前这个哭天抢地的中年女人再也听不进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于是他只好对东勰交代如何办理住院手续和交纳各种治疗费用。
东勰问医生知不知道他父亲吸毒多久了。医生想了想,说看样子有几年了,他胳膊上到处都是针眼,血管找都找不着,已经严重地硬化萎缩了。东勰又问,人还有希望救回来吗?不好说,明天要是还不醒,就尽早做准备吧。东勰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医生摇了摇头,走了。父亲瞒着他和母亲,吸毒吸了两年多,把好好一个家给吸成了空壳,又把好好的自己吸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现在他倒是两腿一伸住进了ICU。隔着ICU的玻璃,东勰看到的是一个身体被插满管子的父亲,他安静地睡在各种仪器中间,身体也成了那些仪器的一部分。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即便是到了中年,放在人堆里也不属于平庸的那一类。可是现在他的脸,就只剩下了一张干瘪褶皱的铅灰色人皮包裹在突兀的骨头上。东勰越看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骨架有着剪不断的血脉。
母亲在儿子身边不停地哭,嘴里喃喃自语,隔着厚重的防护服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恐怕她也不敢相信丈夫已经给毒品祸害成了这副恐怖的样子。父亲严洪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多戾气,如果能就这样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东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难道他竟是盼着父亲早点离开人世吗?这个念头是从他严东勰的脑袋里长出来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来的?是医生叫他早做准备的时候?还是他拿着医院的账单在走廊尽头一个人算账的时候——呼吸机一天多少钱、ECMO一天多少钱、进口纳曲酮一针多少钱以及父亲往后还要吸毒再吸走家里多少钱.....抑或者更早,早到母亲和奶奶独自应对上门逼债的流氓的时候;早到他严洪将母亲好好一只左眼弄瞎的的时候;还是早到他一次次朝母亲扬起巴掌的时候?东勰心里那一点萌芽的念头,就在这些个时候被一次次浇灌,吸收这些恶意做养分一点点长大,终于在今天这个不经意的瞬间见识到,原来它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如此难以忽视了。
严洪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终于醒了过来。在他昏迷的三天里,母亲昼夜不歇地守着他。ICU禁止家属陪护,她就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像个摆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宿一宿,不吃不喝不睡。东勰让她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这里有他看着呢。可是母亲没听见似的,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她的右眼如同随着左眼一起死去了,也没了生息,两只眼睛里各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短短三天,母亲似乎老了十岁。
这天晚上,父亲严洪被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特护病房观察。东勰让母亲无论如何回家休息一晚,母亲仍是固执不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东勰心情坏透了,他把所有的账单往母亲面前一摊,告诉她,病房里面那个人在这里躺一天的费用比他东勰一个月的工资都贵,母亲要是也躺进去,那就等于是逼着他们的儿子去卖血卖肾供他们二老在医院里度假!母亲听了,木讷了几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她嘴唇颤抖着,连续数日的不眠不休让她的皮肤暗沉得可怕,眼袋和皱纹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脸上,又被泪水毫无节制地漫灌一回。母亲仍然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儿子的话让她明白,自己在这里已经是个麻烦了。这几天她虽然人在椅子上一坐很少动弹,但是脑子却像个疯狂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她带着对儿子深深的愧疚想,自己和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一样,都是儿子的拖累和麻烦。下辈子可千万别有哪个倒霉鬼来做他们的儿子。像他们这样的人除了成为别人的负担以外什么也成为不了;除了给亲人带来没完没了解不开甩不掉的麻烦以外,什么也带不来。他们配有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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