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简陋,谢大人若是想看看这南阳的春.色,最好的便是在这侯府中了。”费永昌不动声色地改了对他的称呼。
谢显之前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太过心急,没想到自己的那番话费永昌到底还是听进去了的,或者说,是顺了那位侯爷的意。
谢显也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伸出手扶着程念下了马车,走进这座质朴而开阔的侯府,跟着费永昌的指引来到一个小花厅。
早在中途的时候,程念便被几个丫鬟接到了后院的厢房里,谢显独自一人走进花厅,转过屏风,脚下步伐一滞,也有些许僵硬。
外头的门被关上了,谢显困在屏风玄关处,一时有些迈不动步子,昏暗的光隐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花厅的正中坐着南阳侯,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谢显硬着头皮走上前,对着南阳侯行了一个礼,低头时目光却忍不住往左瞥。
那里坐着一个肤色苍白的男子,他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眼角含笑,却不达眼底,正慵懒地拨着手炉里的碳灰,似有还无地朝着谢显的方向斜了一眼,谢显登时觉得背后冷汗湿了布料。
南阳侯旁边坐着的正是失踪了许久的平东侯,这是不是就说明着他们两人本就是一伙的?
更重要的是,早在沧州的时候,平东侯就见过他的样貌,那时虽然他是来送白秉臣养病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可也见不得就全然没有印象。
孙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青筋凸出的手缓缓地抚摸着怀中的猫,觑了一眼任和钰的脸色,盯着谢显看了好几眼,才慢慢道:“谢大人好似有些面熟,不知名姓字号,祖籍何处?”
谢显的眼皮跳了一下,抬起头回道:“在下谢显,字怀德,相城人氏。”
任和钰闻言笑呵呵地问道:“相城?本侯记得那里的腌肉是一绝,口味微甜,很是开胃。”
“侯爷喜欢的似乎是相城另做的酱肉,会稍稍放些糖,本地人的腌肉都是挂在炉灶上熏出来的,烟火气重些。有些外地商客吃不惯,酒馆里才增了烟熏少些,以糖提鲜的腌肉。”
任和钰微眯了眼,听完谢显的对答如流,为自己刚才的话找补道:“是吗,我只知道蜀地喜辣,倒还不知有这种分辨。”
“怀德?”孙哲重复了两遍,低声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令堂以此为谢大人字,想必也是对大人寄予厚望。”
孙哲的眼中一片清明,落在谢显的身上,却似带着穿透力一半,看得谢显心中发慌。
谢显略微侧身道谢,“多谢......”他顿住了话头,询问地看向任和钰。
“这位是平东侯孙侯爷。”
谢显一愣,眼中露出不似作伪的惊讶来,他原本只是想糊弄过去,表明自己不认识孙哲,却没有想到任和钰竟然直接把他的身份在自己的面前点明。
他是笃定自己不会说出去,还是笃定自己进了侯府,没有他的同意,就再踏不出半步呢?
“见过侯爷。”谢显对着孙哲行了一个和任和钰一样的礼,心中正盘算着自己是否要问一句孙哲为何在此处,怎么问才显得不突兀。
任和钰都这么直接地将孙哲的身份亮在了自己面前,要不要趁机打探一下他们的关系呢?
谢显在心中盘算着,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被孙哲一句话堵了回去。
“谢大人挺像我见过的一位故人。”
谢显一下子就似冷水浇头,清醒了过来,任和钰探究地眼光也探了过来,半晌才道:“谢大人一路辛苦,还是先去后院歇息,晚间侯府会设宴款待大人。”
谢显明显地感受到,任和钰原本是想和自己说些什么的,因为孙哲的一句话,他心中或许起了疑虑,才急匆匆地把自己打发走。
谢显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着,得体地回了他的话,撑着冷汗浸湿的身子出了昏暗的花厅。
陡一开门,外头刺眼的白光一闪,谢显愣怔过后,清醒过来,压住了自己狂乱的心跳,一边想着怎么将孙哲在南阳侯府的事儿传递给梅韶,一边跟着小厮回到了后院厢房。
刚一进房,程念便走了上来,给了那领路的小厮一点赏钱,便关了门,回头小声问,“他叫你去说了什么?”
还没等到谢显的回答,程念就触到一手的冰凉,谢显的腿后知后觉的软了一下,还好被程念稳稳扶住了。
“你明明就是个书生,什么都不懂,还答应他来这龙潭虎穴,你是不是缺心眼!”程念低声咬牙骂道。
谢显无力的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注意隔墙有耳。
程念静心又听了一遍,道:“我方才就查过了,没人。”
“你......”程念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缓过来的样子,犹豫地问道:“到底说了什么?”
谢显低声回道:“孙哲在侯府上。”
程念抓住他的手也是一紧。
“十有八.九,孙哲和任和钰是有谋算的。若是如此,平东和南阳六州之力,我怕梅大人难以应付,这个消息,还是早告诉他为好。”
程念凝了凝心神,道:“传递消息我来想办法,你要做的,就是保全你自己。”
花厅内,孙哲掀开手炉,自己又添了几块炭火进去。
明明已经开春,他却十分畏寒的样子,整个身子都裹在大氅内,身子消瘦得连衣裳都撑不起来。
任和钰阴郁地低着头,没了外人,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背,没了半点方才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你真的见过他?”
“记不清了,隐约有些印象。”孙哲拢了拢手,道:“侯爷如今该把眼睛放在陛下的用意上,陛下这个时候派一个小吏来,是想做什么?”
任和钰恨恨道:“还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试探!从府上跑掉的那个老头指不定已经告了御状了,我可是听说他是梅韶的恩师呢。我平生最恨这些酸儒,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臭烘烘的文人手中栽了一把。”
“这算什么栽呢?苄州双儒,兰氏竟毁侯爷之手,章氏也被侯爷软禁过,侯爷的手段已经是他们不能比的了,何必动气呢?”
任和钰沉默半晌,问道:“依你看,这个谢显......”
“杀。”孙哲毫无感情地吐出这个字,眼睛似是蒙了一层雾一般,没有半点光亮,透出些让人捉摸不透的阴霾来。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侯爷想成大事,必定不能心软。”
第151章 惹疑心
“言谨,你看着要比以前要心狠多了。”任和钰没有直面回他,眯着眼睛瞧他。
孙哲无视了他探究的目光,低着头抚摸着怀中的猫,淡淡回道:“侯爷怎么知道我之前就不狠呢?”
任和钰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接他这句话茬,反而做出一副容人的雅量来,好似方才问孙哲如何处置人谢显的人不是他一样。
“不过一个小吏而已,言谨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了。更何况,这样干干净净的人,要是能被我们收归囊中,不在朝中又能多一双眼睛吗?”任和钰眼中闪着精光,等着孙哲的回答。
孙哲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情绪上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把这件事轻拿轻放下了,道:“一切自当依照侯爷的意思办。”
任和钰对他这样清清淡淡的脾气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况且平东侯虽不能明面上做些什么,可有他在暗中统筹,平东三州总是要听话许多,任和钰也犯不上在这个当口和他拉扯。
“我们歇得太久了,外头的人都开始催了。”任和钰意有所指道:“估摸着就这几日挑个好日子动手,请言谨同我一起看一看这黎国的大好风光。”
孙哲闻言微挑了眉,知道他是要动手了,出言调笑道:“这等美事,自然是却之不恭,只是等侯爷得偿所愿后,我想要的可不止这平东三州了。”
任和钰似是对他有所求很是满意,哈哈大笑道:“彼时,一个小小的军侯如何配得上言谨,言谨当是为王之材。”
“却之不恭,多谢侯爷了。”孙哲眸光微动,浅浅笑着,应了他的话。
春日渐暖,马嘶人醒,正好来一场厮杀,艳一艳这三月的桃李。
——
平东之外。
距离谢显入南阳已经十几日了,梅韶前两日才收到一封谢显送出来的密信。
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谢显入南阳以来的所见所闻,言及平东侯孙哲已经成为任和钰的座上宾,还有他在府中听到些任和钰这段时日要起兵的消息。
梅韶最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着实为谢显捏了一把汗,从他的描述中,梅韶只能推断出他在侯府只是正常的钦差待遇,任和钰对他虽有拉拢,但都不算刻意,谢显也并没有露出急于投奔任和钰的举动,到这步都是按照常理发展的。可是既然任和钰还没有全然信任谢显,他又怎么能三番五次地在不经意间听到任和钰要发兵的消息,除非任和钰是故意泄露出消息想要试探他,若真是如此,谢显如今的境遇危险得很。
这么想着,梅韶都要回信让他撤出南阳了,可再把那封寥寥几句的密信又翻了一遍后,梅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儿,谢显得知消息的几次都有孙哲在场,那么就还有一个可能,是孙哲故意让谢显得知消息,他在借着这个方式来向自己传递消息。
在章淮柳的叙述中,他能够逃出南阳侯府也是暗中有人相助,对比一下章淮柳逃出去的时间,正巧在孙哲失踪之后。而在皆是任和钰家臣的南阳侯府,唯一一个有能力得到核心消息,又有可能庇护谢显的,便是孙哲了。
旁人不知谢显的真实身份,孙哲可是见过他的,稍稍一想,他便能猜到谢显是被谁派来的,若是他真的全然投身于任和钰麾下,早就该在南阳侯面前揭发谢显的身份,而不是让他安然无恙地在侯府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还让他听到一些消息。
可同时,梅韶能感受到,孙哲也不是完全地想要依靠朝廷,他只是把谢显当做一个消息传递的路径,将一些自己觉得有必要的消息传递出去,至于他的目的和打算,被没有半分要透露的意思。
简单来说,这是孙哲向他投出的一个合作信号,若是他信了,便当做是同意了他的合作要求。
不过这也只是梅韶的一个推论,没有看到实际的痕迹,他也不会贸然下手,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着重选了几个薄弱的,可能被任和钰出兵首要考虑的点重点布控,静静等着。
约莫五日后的一.夜,梅韶正在账中看布防图,派出布控的将军回来了,说西南角有了动静。
一直悬着一颗心,生怕自己的设想错误连累了谢显的梅韶松了一口气,心安定下来,命那将军去传信,让西南角附近的几处埋伏军去围合,自己又领了一队人马,往西南角而去。
到了平东西南地界,果真见西南处的城池已经城门大开,黑烟四起,通天的火光刚染红了一片天色,一看就是刚起兵不久的样子,梅韶趁机领军包抄,首战告捷,逼退任和钰先遣部队,正式入驻平东之地,任和钰措手不及,退平东之地驻军,紧锁南阳三州之门,重回闵州。
闵州南阳侯府,任和钰的脸色难看得紧,他冷冷瞥了一眼堂下的撤回来的平东驻军守将,眼中漫出阴霾,“你们就是这样在平东驻军的?梅韶早就埋伏在城外,你们居然一点都没发觉,老子这些年发的军饷是喂了狗吗!”
似是气急了,任和钰脱口而出的粗鄙话是谢显从未在他口中听过的,免不了抬头多看了他一眼,正撞上任和钰探究的眼神。
猝不及防之下,谢显来不及收回目光,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任和钰出兵前夜,曾经找过谢显试探过他的态度,谢显早就知道他有此心思,两相试探之下,彼此都是有意的,谢显顺势便归附了任和钰,成了他账下的一个幕僚。
堂下的人谁不是个人精,都捕捉到任和钰的眼神,便有人出口道:“侯爷,这满堂之下,都是跟着您许久的老人了,要是知道城外有人埋伏,怎么会刻意瞒住不报呢?侯爷只管看看,这里头坐着的人,谁是新人,谁又是侯爷日日交谈不讳的......”
出言的人是跟随任和钰的老人,平日里说话虽粗鄙了些,却是任和钰实打实的心腹。
任和钰眼珠微转落在了谢显的身上,语气稍缓了些,道:“谢大人虽刚入我侯府,可本侯相信,谢大人之心就如本侯之心。”
“谢大人不涉军务,我等也只是听从侯爷吩咐行事。而首战之中,梅韶显然是早有准备,难道侯爷肚子里的蛔虫能自己长出翅膀,飞出南阳,传到梅韶的耳朵里?”
任和钰眯了眼看出言的费永昌,意味深长道:“费将军的意思是,本侯身边有了梅韶的耳目?”
“凭空之言,属下不敢妄言,只是侯爷常和谁谈论军务,又将计划说与何人听,这其中或许有人岔了心思,也未可知。”
任和钰默了,没有说话。
谢显没有想到平白无故的,费永昌居然会出言替自己说话,一时心中难分他的用意。
还未等他细想,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上首传下。
“费将军的意思,是本侯首鼠两端,背叛了侯爷?”孙哲凉凉的瞥了他一眼,只那一眼的冷情薄性便叫人心惊,只是他的话语却没有太大起伏,“本侯和侯爷先祖同是穆烈帝所封军侯,地位相当,我平东三州也未必逊色于南阳。费将军觉得,他梅韶能许我什么,他赵祯又能许我什么?”
孙哲毫不顾忌地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冷笑一声,轻蔑道:“本侯想要的和他们背道而驰,费将军这般此生只想屈居人下的人,恐怕是不会懂得本侯所言。”
孙哲倨傲地抬起下巴,朝着任和钰点了点,问道:“侯爷也是如此看的?”
孙哲在南阳侯府一直谦逊而寡言,向来不用自己侯爷的身份压人,甚少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堂下一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出言反驳。
任和钰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划过孙哲的脸,似是在一片片地剖析着他脸上的神情,却未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半点裂痕。
平东和南阳之地靠得近,往常任和钰和孙哲也打过交道,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看不透这个人,或许从前江曦月的势头太盛,任和钰反而低估了这位平东侯,他的性子阴暗起来,就连任和钰这样手染鲜血的人都隐隐有些胆寒。
111/154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