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半个月,凌澈的伤也大致好了,他却盯着那张字条,不知该怎样以自己旧日里的想法去面对这个世界。
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迷茫而空洞的感受是为什么,他很想写一封信问问那位公主,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好。可他又碍于自己的身份卑微,懊恼于自己写不出漂亮话,只好每天在马场外空等着,希望能够碰见她。
听着凌澈磕磕巴巴地讲完了自己的事,梅韶沉思了好一会,才赞叹地点点头,对着凌澈道:“你确定自己描述的那个温柔的,发着光的是陛下的五公主赵景和?”
凌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可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这小子挨打的板子是打脑袋上了吗?怎么看着好好的一个人,脑子像是灌了水一样。景和公主和温婉柔和这四个字哪个沾上边了?”梅韶挠挠脑袋,似乎真的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转而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情人眼里出西施,才觉得她万般好的吧!”
“不是......”
梅韶满意地看着低着头的少年那红了的耳尖,就连他急于辩驳的话都一口气地打了回去:“那你手上拿着的是写给她的书信了?”
凌澈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可是又不敢大声反驳起来,怕辱了景和公主的清誉,他又是个反应慢的,这边解释的措辞的话在肚子里打了几滚,还没滚得瓷实,就听见梅韶又转了话题问他手上的东西,一时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急忙回道:“只是一封表达谢意的信,没有什么的。”
见梅韶将人逼得急了,白秉臣笑着缓和气氛,他温和地鼓励道:“就算有那么点心动欢喜,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现在不便说,可以等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了,再将这少年情丝细细道来,岂不是美谈一桩?”
凌澈自知自己身份卑微,已经存了将这份敬慕和感恩之心藏在心中一辈子的想法,乍一听白秉臣的话,一时愣在当地没有反应。
“那白兄也是这么想的吗?”梅韶突然开口。
“什么?”
“要是心中惦念着的那份感情,是世俗容不下的,你还会觉得那份情意值得珍重吗?”梅韶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试探着什么,面上还挂着笑,覆在青瓦上的手却暗暗用力,像是在给自己找寻着一个支撑。
白秉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有一条小道蜿蜒向前,不见尽头,那是从平都郊外到皇家马场的一条独路。
他们两个人来的时候,正是高兴得头脑发热,也不好好地从道上走,偏从一旁的树林里穿了过来,压倒了一路及膝的野草。现在将近黄昏,目尽所及,小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可就是对着这样略显荒凉的道路,白秉臣却灿然一笑:“你看我们来时的那条路。”
梅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世俗之见就如这条独路,已经由前人裁定好,供后人行走。可漫长时间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跳脱的人,非要从旁边的树林里穿过来。”
梅韶见他笑着睨了自己一眼,知道他是在说他们两个骑马骑得放肆,也了然地回之一笑。
白秉臣的目光又停在了屋檐上停着的一只麻雀身上,他只抬起手略微动了下,那麻雀就受惊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还有这样飞跃跳纵着的,偏偏不沾染那固定道路半分的。苍穹之下,四海之内,世间通路千万,何故只盯着眼前的南北与东西?”
他话说得含蓄,梅韶却笑着领悟了。
“不愧是我们的状元郎,这话说出来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梅韶放松了身子,开始打趣起白秉臣来。
没等白秉臣回话,他又转向凌澈,言辞切切:“不过这位小友,他的文采虽好,却一点也比不上我知情识趣。我跟你说,这给女儿家写信,尤其是给景和公主那样的冰坨子写,一定要写得够美,才能得到青睐。”
凌澈也没管自己的身份一下子从“小子”变成了“小友”,他开始不再那么相信这个不着调的说出的话,半信半疑地问道:“那要......怎么写?”
白秉臣见梅韶又要开始胡言乱语,忙伸手想捂住他的嘴,却被梅韶反手抓住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就着这个姿势侃侃而谈起来:“女儿家的都喜欢风花雪月,你知道平都那个有名的花魁娘子柳枝枝吗?前几日一个秀才想见她一面,作的诗怎么都不能让那小娘子满意,还是我给他改了改,才得见红颜的。”
搜罗起他的那些得胜事迹,梅韶更是眉飞色舞:“若是多年以后,你成了一个大将军,行军至蜀中,适逢大雨,就可以写上那么一笔,"又是下榻之夜,蜀中多雨,念卿居处当星辉朗月。此信到时,夜披薄衣,勤剪小烛。若是某在平都,可与卿共剪一烛,话巴蜀夜雨。"就这么短短几句,必定让她余味无穷。”
白秉臣知道他胡乱用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意境,在这里诓骗人家,刚想出言揭穿,凌澈却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会当一个武将?”
“若是!若是你以后是个将军......”
“军中派遣都自有去处,没有调令,有许多将领一辈子都到不了巴蜀的。”凌澈认真地向梅韶解释。
“巴蜀之地,军中要塞......”梅韶还没来得及反应,凌澈一句话又把他噎了回去。
“要是入巴蜀当日没有下雨呢?”
“她远隔千里,又不知晴雨,何必较真!”梅韶急了。
“她拆信的时候怎么能正好是晚间时分呢?”
“闺中女子,这等私密之事自然不会视于人前,多半夜晚偷启。”
凌澈抿了嘴,不再发一言,看上去是被梅韶的一通解释暂时压住了,梅韶长舒一口气,正准备完结这个他自己挑起来的话头。
谁知难得见梅韶吃瘪,白秉臣很不厚道地添了一句:“所以探花郎常写书信给那些闺中女子?不然怎么连披衣剪烛这样的私密事都知道?”
梅韶:“.......”
第16章 赌一心
昔日欢笑的情景仿若还在眼前,原本那个较真又腼腆的驯马师已经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方将领。
时光总是在无形之中,易人容貌,摧人心志。只是在同样的年岁流逝里,有人丰神俊朗,有人满目疮痍。
梅韶随手拿过李安放在桌上的折扇,一点一点地敲打着木桌,看着台上伤势不轻的凌澈,眼中的笑意更深。
已经几十回合的来往,凌澈终于摸到了剑十六行剑的一点路子,让他也受了点伤,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打下去,负伤不轻的凌澈没有什么胜算。
凌澈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借着剑十六出剑的方向佯装右手执剑挡下,却在青霜剑送到之时,右手松开佩刀,左手绕下接住,利落地挽了一个刀花,朝着剑十六的腹部横切下去。
凌澈不想再耗下去,拼着白白地受一剑,也要让剑十六挨上自己这一刀。
可剑十六却像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同样地换了左手剑,堪堪挡住了那点刀尖,右手直接抄上去抓住了凌澈的右臂,两人就用这种交叉的姿势僵持在原地。剑十六用余光看了一眼梅韶的方向。
梅韶依旧不慌不忙地用扇子敲打着桌面,像是一点也没有看到凌澈满身的血迹。
李安抿着嘴看着台上的凌澈依旧硬撑着,身上的血迹印得他深色的衣服湿漉漉的,看了一眼梅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梅韶瞟了一眼李安后,细心地解说道:“青霜剑剑锋凌厉,你看他那伤口都是细而窄的,那血也只会慢慢地流出来。放心,就算现在打斗动作大了些,也不会比捅人一刀流血流得快,一时半会死不了。”末了,带着一点骄傲,像是在炫耀一样,添了一句:“青霜剑除了一剑封喉,其他时候还是很温柔的。它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痛快地去死。”
见他兴致勃勃地在和自己讨论着凌澈身上的口子,李安想到他在客栈里和剑十六说的那句话;“只是,也别让他赢得太容易。”
李安看着坐在身侧的梅韶,他是笑着看台上的比武的,可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阁楼上的贵人各有心思,散座上的看客沉浸其中,只有他坐在嘈杂地人群中,却像是远远地观望着一场滑稽的闹剧。要不是留着凌澈有用,李安一点都不怀疑,梅韶可能一时兴起,纵容剑十六在台上杀了凌澈,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念头,去打破撕裂一切浮于平都表面的繁华,露出那些尔虞我诈、肮脏龌龊的心思。
梅韶在忍耐。
从他踏入平都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情绪,强忍恶心、怒意去见白秉臣,去和赵祯谈判,他能感受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是能正常地活到复仇结束,还是会在半路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算了,真是没意思的很。”梅韶突然开口,不耐烦地打开扇子,敷衍地扇了两下。
剑十六顺着凌澈的剑锋往后一退,正好卡在擂台边上,装作一个不稳,跌下擂台。
胜劣转换地太快,就连一直盯着台上的记录官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比武擂台上的记录官,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而是在平都禁军里选出的高手,这样才能看清台上的局势,避免有人私下放水。
剑十六这里输得干脆,虽然让人惊讶,可他那步确实是被逼得无路可退,换上记录官自己上,也绝对躲不过那一刀。他也只能算作剑十六运气不好,在最后时刻竟然是以跌下擂台的方式输了这局。
在看客遗憾的唏嘘声中,剑十六暗暗松了一口气,提着剑隐入了人群中。
凌澈身上的血迹混合在深色的外衣里,不细心留意,还真看不出来。那宣布胜局的礼官顺手搀了凌澈一把,却摸到一手的血,吓得低呼了一声。
“凌将军,趁着下面的比武时间,好好地歇息一下,包扎一下伤口吧。”
凌澈没有回话,止住了礼官想要搀扶他的举动,自己挪着步子,去了候选人的休息区,胡乱上了些上药。
那些伤口实在是小而细密,一瓶伤药都灌了下去,也没见血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军中夜谈时听到的奇怪传闻。
传闻说这青霜剑是一把邪剑,当年青霜剑出世之时,与其交手的剑客无不血尽而亡。就连青霜剑法也诡异奇特,走得不是正大光明的路子,为人不齿。只是还没等到这世间至刚之剑玄天剑南下切磋,这把青霜剑就入了葬剑山庄。
葬剑山庄十六把主剑,大气刚强者有之,阴邪诡异者有之。
就拿前两年经常受雇主之命,在江湖上行走报仇的阴鬼剑来说,它剑体上带有倒钩,倒钩上有足量的奇毒,刺入人体,非要活活地撕下一块血肉下来。而奇毒入体,抑制住了疼痛,受剑者能在自己的血肉分离时感受到快-感,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的肉脱落殆尽,毒素才会消失,濒死之际,所有的疼痛一涌而上,送他魂归黄泉。
这样的剑法更像是一种酷刑,也难怪那些怀着血海深仇的人甘愿付出一切代价,请得阴鬼剑出庄,只为仇人锥心刺骨,自己大仇得报。
可是自己从不渉江湖,这样的剑朝着自己步步紧逼,又是为了什么呢?凌澈紧皱眉头思索,一不留神碰到了伤口,眉头不由地皱得更深。
赵祯离得远,但看凌澈的样子伤得不轻,也不知道他在接下来的比试里还能撑多久,心里暗暗怪罪梅韶不知轻重,却在瞥见赵景和假装无意地朝那儿看了几眼后,消了心中大半的火。
除了凌澈和剑十六的第一局打得实在是长了些,其他的几场对试倒没有起什么大的波澜,中规中矩地结束了。
没等凌澈喘息太久,就又轮到他上台。没了剑十六的奇诡剑术,剩下的比试都是强硬刚正的武功。要是放在之前,凌澈却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是和剑十六的一场比武下来,凌澈元气大伤,他现在最不想遇到的就是和自己武功路数一样的人,连投机取巧地喘口气都不行。
耳畔的轰鸣声震得他有些眼花,他抬头向上看去,想看看那个人在珠帘后的神情。
恍惚之间,凌澈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被压在刑凳上受罚的时候,依旧是这样抬着头,努力地想仰望她的模样。
那天的信,他没有送出去,他真的如白秉臣所说的一样,将那份仰慕和感激牢牢地埋藏在心底,一刻也未敢忘却,一刻也未敢直视。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了晋西候的青眼,被带回晋西做了一个随侍的护卫,一步步在晋西军走到今天的位置。
得了君王召见,受了百姓爱戴,他终于如她说的一样,成为了一个不安于一隅的将军,日日行走在马背上和军帐里,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就这样自然而又骄傲地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就是她当年救下的那个小小的驯马师。
那个小小的,在她面前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的驯马师,终于长成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可以名正言顺地,骑着威风的战马,去询问自己心上那个姑娘的心意。
如他所愿,再见之时,他确实是威风凛凛地骑着烈马,领着大军,却是要千里勤王,去攻占景王的大营。
一路上,自大军开拔之日,他就未曾合过眼,那样性格刚烈的姑娘,他不知道在景王落败之后,她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去了结自己的性命,而赵祯又会给她这样的谋逆罪人怎样的惩罚。
直到救下了她的命,清理了景王残余的军队,赵祯要给他封赏,他才敢长跪在殿外,去请求赵祯:
“臣不求封赏官职,只求陛下待景和长公主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不要刻意地热情,让她日日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伤之中;不要刻意冷淡,让她高傲的神态也随着这场谋逆之乱埋葬。
他要她能够慢慢地、自然地去接受这场变故,不要改变自己的性情,也不需要迎合那些权贵,他要她依旧做那朵枝头上最高处的一朵牡丹,无声地盛放着。
看着赵祯若有所思的神情,凌澈知道自己的这句简单的请求押上了自己,甚至押上了晋西军的前途,可赵景和红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来的样子就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逼得他不愿再见到她这个样子。
耳畔的轰鸣声还是在叫嚣着,凌澈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眼前却无比清晰,他机械地重复着出刀、倒下、爬起、再出刀,没有了痛觉,只是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下自己一个人还站在擂台上,眼前终于不会再出现新的人了,他才重重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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